第17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裴训月 本章:第17章

    “宋......宋昏?”楚工匠惊呼,却被那人猛地捂住嘴巴。

    “想活命就别喊。”宋昏朝他低声道,说罢,推着楚工匠往房中更深处走了几步。楚工浑身发抖,不知道宋昏要财还是要命,索性扑通一声头抵着身后墙壁:“放过我吧......我家中妻儿老母都等着我养,我也是受胁迫才会迷晕裴大人,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做啊,我还把她放官道上了,肯定有人救了她的,你饶了我,大侠,你要钱我把钱都给你,你放过我吧......”他眉歪眼热,口不择言,一骨碌认罪。

    宋昏脸上神色乍变:“你药晕了裴大人?什么意思?”他一动,那刀索性抵得更深。楚工匠几乎没吓晕过去,宋昏便收了刀,但用一只手制住楚工匠的腕,让他动弹不得:“楚工,别怕,我不是为了杀你才来,我从凌晨跟着你过来,是让你救我。”

    “救......救你?”楚工吓得说话都含糊了起来,却见宋昏一手卸下了腰间的玄色系带,楚工低头,这才猛然醒悟,那根本不是玄色,而是绛紫色染了重重的血!

    “怎么伤得这样狠......”楚工睁大嘴巴,“可是,外头都说你杀了胡知府,要捉拿你!”

    “我没杀人,”宋昏直直盯他的眼,“你这样仓皇出城,想必也是遭人陷害。我和你一样受了困。但我不能直接去医馆,太容易被发现。楚工,你当时小心翼翼保护词卷,我就知道你是有善心之人。帮我一把——”他说罢,松开了钳制楚工匠的手,只见那唇色已愈发苍白,“帮我买药。”

    楚工来不及多想,只见没了系带的束缚,血汩汩往外流。到底是救人要紧。他便赶紧出了门,去问老板要两瓶止血药和老酒纱布,行路备用,又给了些许碎银,说要快。不多时,老板便将物事都送来。楚工到底善工笔,动作极轻细,不多时,已替宋昏仔细包扎上药。

    “好深的口子,像是新伤叠了旧伤。”楚工心有余悸。

    “故意的,看见我肋上有疤,专门往这里刺。”宋昏说着,竟然轻轻一声笑,“可惜了,我命硬,拂了他的意。”日渐西沉,屋里没点蜡烛,有些暗。楚工盯着宋昏的眼睛,只觉亮过明星,少年意气,竟让他忽然想起已死的小庄,不由得心里狠狠一动。“你也惹到什么仇家了?”他问。

    “我仇家多了,刺我的人还排不上号。”宋昏嗤笑,眼里却敛着,殊无笑意,只顾盯着自己腰间纱布出神。昨夜,轰隆隆的车轱辘声,同那满城的夜雾中,他被人绑着,猛地挣脱绳子。他用刀,那人用剑,两人在小小车厢里互搏。眼看着马车越驶越远,宋昏索性一刀猛刮过那人肩膀,下了狠手,皮肉翻卷,趁那人吃痛就跳出了车。移步换影,这天下无二的步法,宋昏于是很快就顺着可攀之物夜行在京城的屋檐上。马受了惊,载着那人驰远。追不上了。他于是记得当时那人回头望的眼神。

    道貌岸然。无非如是。

    多少年前,满天杏花里,年幼的宋昏也曾见过这种眼神。那时他还被人叫做李继昀,捧着诗卷对着一群学究兴冲冲请教:“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大人们阻止,说这诗拘了格局,堂堂皇子,应该读些家国大义。只有那人在大家散去后,对宋昏温润颔首,说此诗极好。你觉得好在哪里,先生?宋昏问。

    “好在诗里有你母亲的名字。”那人说,“我知道,这是你深爱此句的原因。”

    宋昏垂了头,小小的心如乳燕双翅般震动。“我母亲是皇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宋昏嘴硬。“我不知道皇后闺名。可我知道淑蘋。淑蘋二字,是不是你娘名字?”“你竟知道我娘名字?”宋昏惊问。他生母淑贵妃,生下他不久就死去,在宫里不过遗留些模糊的传闻。

    “我不光认识她,我还,”那人喃喃,“我还听她弹过琴。淑妃一曲,天下俯首。可惜世人都忘了。”

    可惜世人都忘了。这句话在宋昏脑中盘桓数年,竟一想起就叫他心旌摇动。他就是这般信了那人,将其奉为神交知己。以致多年后,衷心误付,行差踏错,人危命悬。

    宋昏忆起旧事,轻轻一哂。窗外烟花乍亮,外头忽然一片哄闹,蒙人应当已经进宫。入了夜,只怕就要进行第一场宫宴。届时朝官列队,无人可免。那人什么时候会动手?定用诸多方法阻拦裴训月入宫,没准药晕也是那人的计策......宋昏念及此,垂了眸。他纵有千万志向,计划也遭到太多变数,不能再拖延了。

    “楚工,你救了我一命。为了报你的恩,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听了这件事,应该会帮我接下来的忙。”宋昏忽然执了楚工匠的袖,严肃地说。

    “什么事?”

    “那副词卷背后的秘密。你家人都因此收到了威胁。我相信你应该万分好奇,庄禄星为什么抄下这词卷。”

    楚工匠说:“当然。”

    “你真觉得,庄禄星,是只因为喜欢筑造,所以做了你的徒弟吗?”

    楚工匠愣住。他认识庄禄星甚至比认识自己的妻儿还早。当年,他本穷困潦倒,只有小庄违背父母之命愿意拜他为师。士农工商。小庄出身诗书之族,本不应该走上匠籍的路。可他志坚又勤敏,天生是个好料子。楚工便心安理得收了庄禄星,把这个徒弟培养得出了名。从那之后,来找他为师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娶妻生子,金银满盆,人生之路,从此顺遂。

    庄禄星是楚天明的福星。楚工常常这般对人称道。他照顾庄禄星,像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教他男子如何蓄须,听他初初为哪家姑娘情动,陪他冬日里跳河,只为捉一只小小的游鱼。那是世人眼中完满的师徒情,胜过亲生父子。

    可楚工其实知道,小庄经常背着他读些诗书。小庄没有他那么爱画图,也没那么真正钻研筑造。他人要反!什么人能握住裴振安的把柄?这老奸巨猾的镇北侯,伏枥多年护国志诚。若不是他没有野心,自己的弟弟钟涛又怎能平分兵权?要打仗吗?和平的盛世初初建立,就已成泡影吗......

    她凝了神,盯着台阶下的僧录司二人,如油彩般的脸上轻轻咧开嘴,如毒蛇缓缓吐出了信子:“念啊,怎么不继续?不是要申冤吗?搞出这样大的阵仗,可笑至极。”钟氏冷笑,“真以为镇北侯就能反了大梁的天?”

    “谁说要反?”名叫宋昏的仵作,忽然朝她一笑。唇角抿起的弧线,恰好薄而微弯。鼓声震动,一下,他就朝她走了一步。围了一圈的金吾卫弓箭立刻也齐刷刷移了角度。他的性命在她意念之间。宋昏太高,看女子便习惯低头,此时微微附身,那破旧毛领之下,忽然就露出一点杏黄色来。

    “我从来不想反过你。”宋昏微微一哂,颊边几滴血迹,许是方才杀周澜海时溅上去的。他讲得温和又淡漠,看着死人头像看一盘冷掉的肉,“我从来不曾想,反过你。”句末,笑意就渐渐展开了,顺着那平平无奇的嘴唇,钟氏看见了他虔诚的笑。笑意之上是熟悉的眼睛。黑琉璃一般的两丸眼珠子,像死物反射出殿里的巨烛。下一瞬,光焰就熄灭了。他微微偏了头,敛了唇,先聚再抿,无声的嘴型。

    母亲。

    钟氏静静地站着,感觉从手掌被护甲割伤处逐渐延申出一种痒,痒意攀岩得很快,像藤蔓迅速长满了整堵墙。她浑身的骨头都被包裹住,连同一颗涌动的心。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痒,却一下也动弹不得。藤蔓把她束紧了,逐渐长到喉咙。她一张嘴,那黑紫的枝就能发散出黏腻的汁液来。

    她说不出话了。

    “你是谁......你是谁......”钟氏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在旁人听来却声如蚊呐。

    宋昏微微解开了毛领。露出黄色的上衣来。相较于面如木偶的太后,更吃惊的反而是龙椅上的李懿和蛇形座椅上的贵胄众臣。杏黄色,五爪龙纹,锦缎......储君服制!太子之裳!可惜那杏黄的缎子上有许多个黑压压的洞,像是被火狠狠地烧了一场。太后僵直地站着,目如铜铃。连金吾卫的弓箭都迟疑了。而下一瞬她伸手,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衣襟:“你错了,我根本不想杀你......”句末尖声利笑,叫众人魂飞魄散,却听得宋昏缓缓笑:“我知道。所以我不遂你的意。”

    鼓声锤在人心,马蹄踏碎山河。满地玉砖如镜,被骑兵的长剑捣碎之际,荏苒倒转,岁月回流。过去的事情谁能忘记?梦魇夜夜无休折磨彼此。

    “花灯之中,怎有暗格......”

    “太子薨,国无储君。现已查明东宫起火乃书纸自燃,该罚翰林院,然朱学士已自尽谢罪。”

    多少个浴火淬炼的日夜。他们盘桓脑海中的句子。她何曾想要杀他?从来不想。不过借着起火的势头,趁储君未登基时,将康健的太子变为一个烧伤的傀儡。浑身裹着纱布总不能再上朝堂,再掀风浪......殊不知她错估的不仅是少年的意气,更是填石平海,割肉还母,我心匪石,万悃如一的那颗心。

    她要一个傀儡,那他索性把皮囊奉还如是。

    钟氏嗡眩之间,终于明白他所言为何。下一瞬,衣袍猎猎的女子就持着长剑冲进殿中,身前有那护卫这大梁数年的忠臣领命。“外商擅闯禁中,镇北侯奉命护驾!”“僧录司主事裴训月随军护驾!”几千骑兵,只听裴家人的命令。那镇北侯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训兵上却是铁腕如山。鼓声震耳欲聋。高呼又起。

    “僧录司仵作宋昏——”

    “僧录司副主事林斯致——”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

    彼时钟涛赶到城墙之上,见镇北侯的人以护驾为名长驱直入,索性一剑就要刺穿刘迎的身,阻止他再击响登闻鼓。刘迎被长剑刺入胸膛,像一个摇摇晃晃的葫芦串,倏忽从城墙上轻叶般跌落下去。然而鼓槌从刘迎手中跌下之际,忽然被旁的一个一直押送他的金吾卫接在手中。下一瞬,大鼓再震。“你们想死就一个个来试试!”钟涛怒不可遏,索性又砍伤那金吾卫的手。血溅满面。金吾卫吃痛猛嚎,谁知,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卒一把接过继续击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道天雷将将劈在鼓前。地裂天崩,怒吞山河。

    那是万民之怒的回音——

    “现替金吾卫刘迎击鼓伸冤,诉开平十四年化虚引诱刘迎至利运塔,被太祖囚为娈童一案!已有刑部案卷为证!”

    鼓声不停。他们喊到声嘶力竭也不会停。钟氏被狂风吹得微微眯眼,见那马上的年轻女子矫健伏着背便乘马跃过了重重汉白玉阑干。裴训月......裴家竟敢以女代子,胆大包天——可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那宴席刚起时握着词卷的卫岱一又去哪了?裴家缘何卷进这趟混水?外商又是什么?这登闻鼓案不审不行了......李梁王朝在那一刻风雨飘摇,钟氏惶然欲喊之际,看见李懿从龙椅上慢慢地起了身,瘦缩得像只剩人皮。

    他如果发了令,金吾卫立刻就能把僧录司这二人射穿。

    可李懿只是缓缓地下了台阶,老态龙钟地拾起了地上,染着周澜海喉间血的那柄剑。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训月候在门口,手里的短驽随时都预备射穿李懿的手。她不再痛惜谁了......从半炷香前,周澜海的脑袋还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而她和父亲舅舅还跪在殿中,宋昏悄悄给父亲递过那张纸条起。隔了数步,裴训月就看清了纸上的字。

    纸条染了血水的印。熟悉得很。

    “七日内,将裴主事引至卫氏外宅,绑杀......”

    后面的字她看不清。但她记得舅舅的笔迹。分毫不差。那才是真正的夺命纸条。僧录司里长久以来让她怀疑的细作。除了太后还有哪一方势力?陈小珍被谁毒死?楚工匠被谁指使?她十数年的亲人,她爱如长兄敬如亲父的母弟,为了一己私欲,竟丝毫不怜惜她的命。

    嚓——

    周澜海的头颅滚落殿中之际,裴训月拾起地上的碎瓷倏忽就扎进了舅父的后背。在殿中大乱之时,裴家挟持卫岱一逃出了殿。而裴训月被展刃扶上马,重新驰骋在天地之间。她的手被瓷片割碎,那苦楚十指连心。舅舅嘶嘶吐着气,朝她怒不可遏地吼骂。那一瞬她通了李继昀的念头。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血亲反目,龈血嚼穿。

    ——更胜如此。

    裴训月只觉呼吸难继,她攥紧了短驽。将抬欲抬之际,却见剑哗啦一下,割了喉颈。

    皇帝自尽了。

    人仰马翻。阴雷劈空。乌鸦坠地。李懿在神识未散之时,模糊地看了看大殿的屋檐。龙首在闪电下似有白光。那一对龙首的尽处,指向高悬的匾额。太祖手书大字,笔墨逶迤。万寿无疆。那是对大梁帝王的期望。

    他本就病笃。龙椅黄袍更是耗了他的命。他油尽灯枯了。遑论平定民心,遏制祸乱,拨点江山,审查冤情。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眼见许多人朝他奔来,却不见蒙人可汗的身影。

    “中原崇佛,然耗资之巨,纵八方来贡,实乃重负——”

    岁贡从三年一次变为一年一次。拆了东墙补西墙。这大梁何来盛世?虫蛀蚁噬罢了。那佛塔早该塌了。他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修成功。太祖的功绩,莫名落到他一个闲散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雷声终于渐息。惶惶然,落了一场大雨。乌鸦在满地如镜的玉砖上扑棱着翅膀,如同李梁王朝的国祚。裴训月放了手中的短驽,在登闻鼓响,众生齐哀之前,看向了殿中的太后。只见宋昏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太后霎时间面色惨白。

    如果凤冠上的夜明珠能听懂人话,应当无比赞同,所谓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到头一梦,不过落在此句。

    “我会让你寿终正寝,母亲。”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北坊的百姓一贯天高皇帝远,当然不知道宫中发生何等大事。然而天下缟素,皇帝薨逝。这是谁也逃将不过的国丧。三年前死于火灾的太子忽然复活,竟以僧录司仵作之名,归来殿中,携金吾卫刘迎要状告太祖。朝臣以为天翻地覆,却终究归于平静。裴家拥护太子,而太后碍于民心和兵权,索性隐居宫内,任万民旁听,那一场载进史书的登闻鼓案。

    就在这宫变的第二天,有人一袭青衫,快马狂奔,越过了南坊的门。在他将将离开京城之际,被身后的少年喊道——

    “停下——”

    林斯致勒了马,回头,见裴训月朝他驰来。“大人有何吩咐?”他笑笑,一如既往斯文,全然不见昨晚的烈士之姿。裴训月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根簪子。

    “你想把这东西给红姑,直接给她便是。为什么托我转交?”裴训月问。

    林斯致抿唇,微微垂了头:“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说只归林氏子的心上人。我亲手交给她,心意未免太明显了。她未必肯收。我不要她接纳我,只要这簪子归她便是。”

    裴训月怔怔。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昭明天下,日月皆知。怎么林斯致偏偏是这样温吞性子?这样的性子又如何能蛰伏数年,心含死志,一将功成?裴训月抿了唇,默然片刻,方道:“你此番回岭南,给你父亲上坟之时,替我说一句话,好么?“

    “告诉他,当年他救下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了。身体也一直恢复着。没准有朝一日能出远门,到岭南,烈日底下,给他磕头。”裴训月笑。

    “当然,当然,”林斯致轻轻应着,胸口却剧烈地起伏。多少年前他父亲林归一以太傅之名狂奔在月色下,为了救一个陌生孩子而奔走之际,可能料想过十三年后,奄奄一息的孩童能摇身一变为侯府的小儿子,拥有了锦衣玉食的人生,和齐全的爱?

    齐全的爱。那是林斯致肖想日夜却从未实现的梦。林家出身寒门,全家供着林归一读书进仕。大伯的儿子也因无钱治病而早夭。林斯致一出生就被过继给大伯,是他父亲还恩之意。林归一成为太傅,族人本鸡犬升天,谁知太傅一朝因为科举作弊案惨死。林斯致生母也郁郁而终。这罪延绵族人,褫夺封爵,鞭刑尽百,家财散尽。

    林家一朝由天坠地。林斯致更是从此成为了养父母的眼中钉。

    他在漫长的寄人篱下之中养出了隐忍的性子。见人必先行礼,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苦读数年,呕心沥血,一旦进京再没回过岭南。

    “这此回去,我要把父亲重新迁进家祠,到时候,上香三柱,郑重其事,转述你方才告诉我的话。”林斯致说。

    裴训月点点头,又说:“我回僧录司等你,等你回来,”她顿一顿,“我还有一事。”

    “你说。”

    “你和他.....到底何时相识?”

    能用他指代的,除了那毛领破旧的人还有谁?林斯致看着雨后新霁的天,忽然有些恍惚。好多年了。从他知道太常寺卿是主持祭祀时常进塔之职,卯足了劲往这考起。开平二十二年心愿终成,他心如擂鼓地乘了水轮梯,在硕大的仰覆莲下,在还香火旺盛、游客如织的回明窟底,商铺叫卖声不绝中,对上了一双光风霁月的眼。

    “在下太常寺卿林斯致,见过太子。”

    “平身吧。”那人朝他温柔一笑。

    彼时他们还摸不清这利运塔的秘辛,更没有一起豢养过一只巨鹰。林斯致最怕鹰。一切猛禽都叫他胆颤。他是从不练武的文人,却喂了那只海东青整整三年,只为和那人通信。

    换皮之痛楚他想帮忙,可那人从来阻他旁观。而焚尸炉没有尸体却青烟长燃,是那人隔了重重街巷,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

    “最开始,只是我从亡母处得知,父亲曾从利运塔救过一个孩子。我父亲不可能受贿,他被冤死一定和这孩子有关。我们一直在找当年娈童案可能活着的受害人。从发现鱼肚纸条起,才知道这孩子可能是裴松。”林斯致叹,“宋昏说了,即便威胁裴家可能是更好的举措,也不能那样去做。要找一个心甘情愿肯陪我们击鼓鸣冤的人。”

    “原来他之前死活不肯告诉我的内幕,竟是这个。”裴训月道。

    “他护着你的心,比报仇和平天下更甚。”林斯致轻轻说。他们二人背后是南坊交错的街道。贴在墙上的告示被风吹落在地。更遥远的天边伫立着昨晚风云变幻的古城墙。鼓面溅了众人的血,此时却迎着日光。“翻案,这只是开始。之后的事,桩桩件件,更是难如登天。”林斯致叹一声,忽然转了头,望了裴训月被太阳覆盖的脸孔,“如果明知是最难的一条路,你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当然。”裴训月说。

    二人相视一笑。马儿跃起,金吾卫就开了坊门。黄尘滚滚,林斯致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裴训月亦调转方向,往相反处疾驰而去。昨夜金吾卫来报,因为坊门提前关闭,想要亡命天涯的前监工张通,被缉拿归案,也承认自己绑架胡知府以求出坊,后搏斗中激情杀人之实。南坊的告示贴了满墙,此时零落一地。她要回去定夺昭雪,以僧录司主事之名继续攀山。

    等着裴训月的,确实是一条自古至今最难的路。

    且不论天下崇佛,寺庙僧人开支巨大,贡赋频繁,可汗忧虑,外商不满。又不论兵权二分,钟家势恹,未必偃旗,哪一朝卷土重来。再不论登闻鼓案,昭示皇权罪恶,民心涣散,恐难再振。即使故事的结尾是太子归来,登基称帝,裴氏封后,携手共治江山,那大梁也从此再无盛世。而律法虽改,人心不测,权色殊不可分,弱者沦为权贵玩物,自古屡禁难绝。陈小珍,陈清晏,庄禄定,刘迎......这些被恶魔折磨过的名字,再也活不过来,也无人会再记得。

    纵然千万义士舍命,成王败寇也多在一线之间,命数天定。

    若不是张通独居京城,孤家寡人,卫岱一怎能恰好用金钱贿赂,将其发展为内线,屡次偷获佛塔筑造图?

    若不是那鱼肚纸条本要张通绑杀裴训月,却被林宋二人截获,放入假纸条威胁僧录司中人性命,张通怎会害怕到粪便淋身逃跑,以至绑架知府,激情杀人?

    若不是胡知府睡前恰好看了裁缝铺起火的折子,意图指点几笔以取悦圣心,怎会被张通威胁之时,恰好携带此折驰至京兆尹府?又若不是孙荃收下此折,拜访裁缝铺时恰好发现孩童挣扎痕迹,怎会愿帮助宋林等人进宫?

    归根究底,最大的天定是,那利运塔忽然塌了。

    若不是此塔忽塌,知道塔中秘密的人不会如此焦急埋伏,各展神通,各埋内线,只为获取筑造图,探寻佛塔忽塌究竟何人所为。

    殊不知,回明窟本身陨石天坑,极不稳定,窟中石头多孔,风吹出声。而佛塔伫立,便阻挡风向,怪声因此停消。大塔倾倒,与人为无关,只不过是轻微的一次地震。信则有神,不信则无。

    如果无神,李梁王朝为何子嗣微薄至此,多子早夭,后继无人?如果有神,又为何诸多孤儿幼童惨死权贵恶癖之下,而权贵得以善终,无人质问?

    冥冥之中,难有回音。

    那日光照满佛塔顶的仰覆莲之时,瑞娘携着小儿许明龄跪在家中木案上一副兵刃前。“刘爹爹......”许明龄噙满眼泪给金错刀磕头。那是刘迎最爱惜的遗物。

    这回瑞娘没再阻止孩子叫“刘爹爹”。刘爹爹和从前的爹爹当然不同。更年轻,更寡言,更高明的武功。刘爹爹从一开始娶了母亲之时,就想一辈子逗他们母子俩笑。

    刘迎本来想放过化虚,如果不是他非要在自己新婚之夜调戏旧事,侮辱人心的话。

    “刘爹爹,可以再给我做一支冰蜻蜓吗?”

    “可以,不过你也要自己学着做啦。”刘迎笑,“爹爹可能,不能一直给你做下去。”

    孩子回忆起往事,抹了抹眼泪,往瑞娘的怀里扑:“娘,我们还会和死人再见面吗?街坊说刘爹爹坠落城墙死了,我们日日夜夜到城墙下等他,能见他一面吗?”

    “不能了。”瑞娘忍住哽咽。

    孩子悲伤地垂了头。过了片刻,忽然恨恨:“我觉得,刘爹爹早就知道他要死!他就是不想和我们在一起——”

    瑞娘摸摸他的头:“孩子,你前半句说对了,后半句却不对。”

    “你刘爹爹很爱你,是一个很好,很正义,很有诚心的人。”

    “那为什么还想死呢?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太阳照了满堂。金错刀闪着漂亮的光。瑞娘轻轻地抚摸,像抚摸她爱过的人的脸。

    “儿,如果你知道冰蜻蜓总有一日会化成水,消失不见,还要一支一支,不停地刻吗?”

    如果你知道那是一条最难的路。日暮路远,玉石同沉。血亲可能反目成仇,小人或许救民水火。才子实是奸臣,贼人亦有钟情。友敌莫辨,黑暗无边。前头深渊万丈,后面退路无门。

    人力微不足道,木石难填大海。正义难求,正义难求。

    你还要去吗?

    “我要刻。”孩子定定地说。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像初生的鹿,轻轻一眨,朝晖就升了满堂。

    ——

    《人皮鼓钹》篇,完。

    番外篇(一)元宵节

    正月十五,元宵节。

    1.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气还没变暖。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阴得很。城郊的书院放了快半月的假,冷清得要结蛛网。晌午,两个小男孩悉悉簌簌,做贼似的翻过了书院的墙,进了后院。

    “大眼儿,你说这里真有鬼么?”个子稍矮那个,趴在墙头上,对另外一个孩子轻轻地喊。被叫做的大眼儿的孩子,果真长了一双杏仁眼,眼珠子滴溜溜的像两丸黑水银。“有啊,要不先生为什么每年都只有元宵节这一天锁门?我听长明巷的人说,这里头不光有女鬼,还有白猫妖呢。”大眼儿跳下了墙,说。

    “总之,我们今天的计划就是,先进了院子,然后吃烤鸡,吃糯米肉丸,吃炸红豆年糕,再吃甜酒酿。”

    “然后呢?”小矮个子把眼睛瞪得很大。

    “然后,额,吃得饱饱的,去捉猫妖。”大眼儿说,随即拉了一把仍挂在墙沿的小矮个子,两人骨碌碌滚进了墙边草丛。小矮个子身上背着的包袱抖豁开,露出里头用荷叶包着的烤鸡。大眼儿看得眼露绿光,一把抓过来,却又连忙甩出去,只听见烤鸡像石头一样沉重落地。

    “烫!”他龇牙咧嘴。

    “我出门前让姐姐刚从炉子里偷偷拿出来的,是你说要吃热乎的。”被叫做阿晏的矮个子努努嘴解释,又心疼地去查看那只鸡。他打开荷叶包,只见酥烂的鸡肉已经和烤皱的鸡皮分离,想必用嘴一抿就能脱骨。大眼儿看见,连身上蹭着的墙灰都没来得及拍,就地坐下,抢过阿晏的包袱,狼吞虎咽了起来。

    布包袱依旧鼓鼓的,里头那几个密封的小瓷罐子居然没碎。大眼儿又打开罐子,见里头盛着微微凝固的酒酿豆花,洒了鹅黄的桂蕊,和一层金色的蜜。他吞干净嘴里的烧鸡肉,迫不及待舔了一口蜜,砸吧着嘴,笑开了花。

    阿晏盯着他吃,忽然叹气。

    “姐姐说得对,你叫我出来根本不是捉妖,就是图这些吃的。”阿晏说。

    大眼儿豆花还没咽下去,微微红了脸。阿晏说中了他的心。什么捉鬼,无非是贪图阿晏娘亲那闻名此地的一手好厨艺。

    大眼儿哥哥管他严,不许他吃甜食,怕蛀牙,又不许他多吃肉,说小孩子脾胃弱,不好消化。

    哥哥就比他大了两岁,爹爹死的早,哥哥就成了他的亲爹。

    “就算我是图吃的,这园子里有鬼也不假。我亲眼见过。你不信,只管随我来便是。”

    大眼儿说着,把吃食放进了包袱,踩着满地落叶,拉住阿晏往宅子里挪。阿晏的心跳得很快,只觉自己手上出了微微的汗。那宅子的木门咯吱咯吱,被风吹得响动。青天白日里哪来的微风?阿晏正好奇,忽然见木门背后一道白影乍然闪过。

    鬼!他忍不住喊,随即被大眼儿捂住了嘴,白影也惊慌,倏忽一下就飘过不见了。

    阿晏呼呼吐着气,被大眼儿拽住又硬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白影之前呆过的地上竟放了两本书。“西厢......双环......这是什么?”阿晏读着书名。他年纪小,但识得的字比大眼儿多。

    “不晓得,你一本,我一本,先收好拿回家。”大眼儿拾起来,嘟囔,“鬼怎么还会读书呢?”

    两个小孩收了书,爬出书院,又走过几条僻静小路,就到了闹巷。彼时街上人流如织。今晚的元宵灯会,那是姑苏城里一等一的盛世。眼见天气要放晴了。阿晏把包袱给了大眼儿:“以后想吃好东西,跟你哥哥打了招呼来我家便是。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再者说,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

    大眼儿低了头,心里称是,好面子,嘴上却不响。两个小孩于是依依不舍道了别。阿晏走过长明巷,往陈家去。大眼儿则穿过绣狮桥,往庄家去。喵又

    那一天下午阴云尽散。石板路被晒得微微烫。

    这就是姑苏的好时节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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