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十四年,京城。
裴振安将军今夜要携妻女入宫赴宴。
“爹爹,看我穿这个裙子好不好看?”裴训月问。
那是一件绿过嫩柳的窄裙,穿在八岁的小孩子身上更觉粉雕玉琢。裴振安一把揽起女儿,托举向上,跨坐自己肩头:“月儿穿什么不好看?”
裴训月笑嘻嘻倚住爹爹的头,听见娘亲卫燕在屋子里头喊:“又玩摇摇马,小心别跌跤了。”
“稳得很,放心。”裴振安笑呵呵地举着裴训月就往院子里走。向前望,是裴家数扇涂了乌漆的木头门窗。太阳照清了袅袅升起的炉烟,香炉盖上的兽首栩栩如生,一双铜眼望了院中沾着残雪的梅。家仆们都睡着中觉。除了脚步声,再没其他声音了。裴振安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落寞。
“阿月,一个人在京城孤不孤单?”
“不。”裴训月猛地摇头。
“真的?可是这里也没人陪你玩,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阿爹叫赵奶奶的孙子孙女过来陪你好不好?”
赵奶奶是裴振安的嫡母。他父亲去得早,这嫡母也早就改嫁,两家人却还有些联系。
“赵奶奶脾气比驴还臭,我不喜欢她。”裴训月努嘴。
“哎,怎得评议长辈,阿月,休得无礼。”卫燕轻轻蹙眉,温柔地阻了女儿。
“那,跟着阿爹阿娘回漠北好不好?”裴振安又说。
话音刚落,裴振安听见隔了数步,有人说:“姐姐,姐夫,怎得还不上马车?”
“再不出发,去宫里要迟了。”
裴振安抬头,见妻弟卫岱一正朝自己走来。他忽然有些脸热。裴训月在京中多托这位舅舅照顾,自己刚刚却大言不惭,问女儿是否在京中觉得孤单。
“走吧。”他拍拍卫岱一的肩,却觉那薄削的身子,在他即便是收了力道的掌下,也微微一震。裴振安不由得松了手,有些讪讪:“岱一,怎的感觉你又清减了?读书不可用功太过,多出去散散心便是。”
“好。”卫岱一勾起嘴角,一笑,眼里却静静的。
今年已经是他参加科举的第六年了。屡次考试,屡次落第。卫家七岁擅诗,十岁赋文的小儿子,被众人给予厚望,谁能想到名落孙山,大未必佳?
卫家剩余的孩子都跟着裴振安上场打仗,鸡犬升天。若不是卫岱一守着宅子苦读,裴训月只怕也不能安居京中,而是要跟着爹娘去漠北受苦。
却原来自己即便承担起了守宅照顾的责任,人家也未必领情。
卫岱一垂了头,心里苦涩。
彼时马车已经停在门前。裴振安和卫燕同乘一辆。卫岱一便带着裴训月坐另一辆。那小女孩子穿了件过分鲜艳的绿裙,叫他看了眼神一滞。“舅舅,怎么皱眉?”裴训月靠住他的胳膊问。这小女孩长得不像卫家人,性情也不像。卫岱一没抽回胳膊,却抬手轻轻卷起了车厢的帘。
“将军府”三个字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据说今夜皇帝可能要给裴家提爵封侯。一旦封了侯,裴振安便很有可能迁回京中。到时候,自己在府中更不受人待见。卫岱一草木皆兵,心细如发,和常年领兵的孔武将军裴振安自然多有不合。只不过,卫岱一是常常忍让的那一个。
“去宫里紧张,所以皱眉啊。”他解释给裴训月听。常年累月认真和小孩子交流,很磨大人耐心,却见她已经被窗外的街景分走了神,全然没听他说话了。
马车慢慢地驰远。
裴训月的绿裙子飘荡在风雪中。
卫岱一看了,眼里就落寞起来。
3.
开平十四年,姑苏。
下午,绣狮桥后的庄家正煮了汤圆,迎接今晚的元宵灯会。厨房里一口大锅子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大眼儿抱住阿晏给他的包袱,悄悄溜进门,打算趁人不注意到后院偷偷吃了,没承想厨房里周嬷嬷在煮汤圆。那芝麻香诱得他直流口水。
“定儿来了?去尝一口么?”大伯母蹬着门槛,瞧了他笑。
大眼儿嘿嘿一笑,挠了头,刚要跨出去,却听见大伯父喊:“君子远庖厨呵,定儿怎么又溜进厨房去了。”
“这孩子嘴馋,身体又敦实,有力气,读什么劳什子书,以后开酒楼当大厨也不错。”大伯母又笑。
大眼儿听不出大人话里机锋,却也知道开酒楼定不是什么好话。庄家是诗书之族,素以读书为荣。大眼儿父亲死得早,他母亲便全把希望寄托在大眼儿和他哥哥身上。
可惜大眼儿不是个读书的料。
“庄禄定!”哥哥听见了大伯母的奚落,在屋里喊他。
大眼儿心咚地一跳,赶忙跑向哥哥那里,奔跑的时候却被门槛拌了脚,包袱里的小瓷罐子滚落一地,豆花咕噜洒出来,桂花香漫进他鼻子里去。大眼儿懊悔地想哭,却不想在大伯母面前出丑,连忙红了脸硬撑着起身。
他长得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那脸蛋一红就十分明显。
大伯母本来还想奚落几句,见大眼儿憋得要哭,一时有些不忍,也就罢了。她悄悄叫来周嬷嬷,说是家里还有豆花,晚上给大眼儿调上一碗,还没说完,就见大眼儿一溜烟地跑走,进了他哥哥的屋子,关了门。
“我错了。”大眼儿在哥哥的屋子里,半跪在床边。
哥哥应该刚睡醒中觉,脸上红扑扑的。其实也是很孩子气的一张脸,可在大眼儿看来就觉得肃穆。
“错哪儿?”哥哥问。
“错在......错在,”大眼儿咕哝,却说不出。他满脑子只想着那碗豆花,那么嫩,噗噜就滚在地上,多可惜啊,清白的东西沾了灰泥。哥哥看见大眼儿的喉咙一动,就知道他又在咽口水。“包袱哪来的?”哥哥问。
“阿晏给的——长明巷陈家陈清晏。”
“你不是说和他去书院么?我找人打听,书院今天根本就不开。”哥哥又说。
大眼儿垂头,不做声了。哥哥从床上下来,趿着鞋,拎起大眼儿手中的包袱:“嗐,这么多好吃的,还有烧鸡,炸红豆丸子。”
“我错在不读书,老是想着吃,想着玩,让哥哥和娘生气了。”大眼儿生怕哥哥收走他的美食,先乖乖认错。
只听哥哥叹口气:“这错你认了八百回。庄禄定,你到底知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读书?”
“为了给娘挣出息,为了给爹爹坟前有个交代,为了让大伯父大伯母瞧得起我们......”大眼儿像背书一般念来,却倏忽见哥哥蹲下身,盯住他。
庄家人都是大眼睛。
“你当自己是和尚在念经么?”哥哥问,脸上忍俊不禁,“今天元宵节,不拘束你,吃吧。”他说着,就把包袱抖豁开。大眼儿两眼放光,捉起剩下的一个小瓷罐子,在豆花的蜜香中来不及思考。天渐渐要暗了。太阳斜斜照进来。只见大伯母突然端着碗走进来:“定儿,方才看你火急火燎地跑,把豆花都摔了,我又叫周嬷嬷给你做了一碗。”
大眼儿欣喜,谢了大伯母,看见哥哥也微微一笑,心里便安定得很。至少在庄家,大眼儿是年纪最小的孩子,是人人照拂、人人爱护的那一个。大伯母虽然嘴上爱奚落,心却常常很软。
大眼儿快八岁,不知道何为愁,何为苦。世上全是好人,活着像掉进蜜罐。除了不能常常多吃,他再没有别的烦恼了。
他嚼了口豆花,满嘴都是桂蕊香,看见哥哥正负手望了窗外。
外人常说,哥哥很爱笑。大眼儿却觉得,哥哥是心很静的聪明性子。读书对哥哥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可他却常常见哥哥看书看得流泪。书中到底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万民,疾苦,世情,大眼儿一无所知。天地对他来说只有从长明巷到绣狮桥那么宽。姑苏是他的家乡,他爱这里河潺天清,春雨冬雪,此生不想离开。
读了书,做了官,兴许就要到京城去。京城里有什么呢?听说有皇帝,皇后,大佛塔,和好多好多大老爷。
大眼儿眨眨眼睛。
“庄禄星,再不吃豆花,老虎要来咬你。”他走到哥哥身后,模仿阎王爷,邪邪地笑。
哥哥转了身,捉住了他,将他揽在怀里咯吱痒。
天地于是又变成哥哥带着皂香的衣袍了。
庄禄定把脑袋埋进去,闷闷地笑。
4.
开平十四年,京城。
今晚是元宵宫宴,歌舞是老样子。唯独的新鲜事是裴将军带了他的女儿裴训月进宫。那小女孩儿八岁,第一回面圣,穿身鲜艳的绿裙子,像一株小竹,婷婷摆摆在席间。
京中高门里和裴训月同岁的孩子不多,唯独有皇后钟氏弟弟钟涛的女儿钟四姑娘。那小姑娘被家里安排着穿了一身深宝蓝色的端庄衣裙,见裴训月穿得更漂亮,禁不住闹脾气。大人们觥筹交错,钟四就跑到裴训月身边,颇傲气地质问:“听说你爹娘都不疼你,独留你在京,他们却待在漠北。”
裴训月不理她,吃了块龙须酥,只管盯着席上歌舞出神。
钟四不开心,啪地一声就打掉她手里的糕饼。谁知龙须酥并没掉在地上,那拉丝的银糖直接粘了裴训月的裙边。钟四又吃惊,又开心,微微扬了嘴角。下一瞬,却见裴训月端起一杯刚静置的滚茶就泼在那深宝蓝的衣裙上。幸而冬天裙子厚实,并不烫人。钟四仍旧哇地一声大哭。大人们连忙过来安慰。卫燕拉走女儿,狠心训了几句。
裴训月并不在意,听着娘的话走神,低头淡淡认了几句错。许多人朝她看过来。裴训月很小,但并不惧,她抬了眼,一一对视过去。
有那么一双眼睛比较特别。过分有神,过分明亮,长在小男孩稚气的脸上,显得城府。但是很漂亮。裴训月看着,就有些忘记移开目光。
那男孩子离了席,走过来,递给她热帕子。
“擦擦裙子,热帕子一擦,糖就化了。”他说。
裴训月接了,却没动。她看见小男孩忽然蹲下身,直接取了帕子,帮她把裙子上的银丝糖都揩干净了。那绿裙子铺展开,翠生生的。
“好看。”男孩望了她说。
“我娘也爱穿绿裙子。可惜宫里鲜少见这样鲜艳颜色。”男孩子顿了顿,问,“我知道你是裴将军的女儿,却不知道你叫什么。”
裴训月忽然觉得脸热,像被熏笼烤着。娘亲和舅舅都在一旁,她于是没有大声。
“小字盘盘。”她说着,抿唇笑,躲到娘身后。
之所以没说自己的名字,因为她觉得盘盘二字更好听。她是娘亲在行军路上生下的孩子。青泥何盘盘。漠北的沙子路胜过蜀道之难。她才不是被抛弃在京中的孩子。她爹爹是平定漠北的大将军。她要是长大了,也要去漠北,逗鹰,骑马,射箭。无人烟的塞关,红柳树,葡萄酒。那都是阿爹的见识。天天长在深宫六院里的人,自然想象不出。
这个小男孩是第一个问她名姓的人。
“你说你娘也爱穿绿裙子,那你娘是谁?”裴训月想起什么似的,问。
小男孩摇摇头,想了想,说:“我母亲是皇后。”
他温柔地望一望裴训月,就走了。眼睛弯起来亮得像盛了星子。裴训月盯着他走远,听大人们议论,说太子万福,恭送太子。
宫里的花灯升起来。绿裙子攥在她手中,倏忽就荡开了,碧波一样。
5.
开平二十三年,回明窟。
傍晚,北坊元宵灯会在即。佛塔的僧人们也制起了花灯。窟旁的酒楼热闹非凡,笑声满盈。某一间安静的厢房里,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对着镜子贴着花胜,极华美的五官长在收窄的瓜子脸上。这是个过分漂亮的女人。
“小珍啊,妆化好了么?今儿这客人来头大,指明要会弹琴的人。咱们这儿就数你琴弹得最好。”鸨母催陈小珍。
“快好了。”陈小珍说,“妈妈让客人进来吧,我去迎。”
二人说着,门已被一个男人轻轻推开。“呦,卫公来得这么早。”鸨母连忙带了谄笑,将男人往房间里请,又给陈小珍狠狠使着眼色。
“客官,请坐。”陈小珍放了眉黛,弯起唇角,华丽的眼睛就垂了下来,“想听什么曲子?”
今天这位卫公,是镇北侯的妻弟,刚进内阁,皇帝眼前的红人。怠慢不得。论理说朝官不该狎妓。他倒也没要求做什么,只是指明要看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弹琴。纵然要求古怪,鸨母依旧有求必应。陈小珍于是换上一身绿绸裙子,坐在琴前。
琴技是她小时候学来的本事。姑苏人最擅丝竹。爹娘给她请了本地很好的老师。陶冶情操之用,谁能想到日后用来娱人。
陈小珍微微一哂:“那我弹一曲周郎误。”
“不必,不用弹你平时常弹的,”男人皱了眉,“弹些雅一些的。”
“弹玉哨歌吧。”他说。
陈小珍抬眼看了男人一瞬。玉哨歌为赞咏大梁兵士护国牺牲而作,由已故的宠妃淑贵妃谱曲。正月十五,听这种荒凉幽远的曲子?她心里讶异,手上却没停,指腹一按,琴声就响起来。
天色渐暗了。厢房在二楼,窗子半开,窗沿放了花瓶,花瓶里一支红梅。红梅后头是回明窟常年昏暗的天,重重的楼宇,和那楼宇后耸立入云的佛塔。小贩吆喝,舞姬娇笑,客人争闹。许多杂音远远传在两人耳边,却谁也没主动关窗。陈小珍一直觉得泛音是琴音里最空灵的音。玉哨歌偏偏以四下泛音开头。
每触一下,余音悠远,像拨起人脑中回忆的弦。她刻意弹得慢,见那余音像一缕烟,在空中绕了几个来回,绕在男人眉端。这样幽静的调子,谁听了这曲子都要陷入遗憾。谁的人生没点遗憾?特地点名她要穿绿裙子弹,想必是之前见什么穿绿色裙子的女人弹过,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玉哨歌讲的就是求而不得。陈小珍慢慢弹完了一曲,见男人怔怔望着厢房里天青色床纱被风吹起来。
“弹得快和她一样好了。”他叹。
陈小珍不语,抱了琴,跪坐:“妾不敢。”
男人问:“有何不敢?”
“妾僭越。”
男人一笑,像是对她颇感兴趣似的,神情已从出神回忆变为盯着她的脸了:“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陈小珍摇头:“不知道。但妾以为应该是客官珍重的人了。”
男人这回一怔,端着茶碗的手就有些抖。街边小贩吆喝声又传过来:“猜灯谜喽——三文一个——猜对送肉饼喽——”
烟火气的声音与玉哨歌的哀伤大不相符。二人一时都静默。男人放了茶碗,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今早还推搡过当朝的储君。那人前段时间找他,说希望他帮忙办一件事。
这件事很大,大到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事情牵扯到已经死了的英雄,和这朝堂的根基。男人颇不赞同储君的鲁莽。但他又隐隐约约觉得欣喜。如果这根基恰恰能推翻,这王朝恰恰能有朝一日不姓李呢?
他苦读了那么多年,终于考中,却从来得不到自己珍重的东西。他入仕的时候,淑蘋就死了。他永远差那个男人一步。那个男人得到了淑蘋,可却任由她香消玉殒在禁中。
陈小珍看见男人在凝神,便没有打扰。元宵节本是合家欢聚之时,这个姓卫的男人却独自来听曲,想必也是个孤家寡人。陈小珍朝男人行了礼,走到窗边,刚想合拢窗子,看见楼下小贩手里的灯谜,不由得心里一动。
“三文钱给你,我来猜一个。”她抛了银钱下去。
小贩抬头,见一个绝色美人,大喜,赶忙收了钱,递上去一个灯谜。陈小珍取了灯谜,回头朝男人一笑:“客官要不要也来猜猜?”
纸条展开见一行谜面:雨打黄梅头。男人看了,困惑:“这说的倒不像京城景象了。”他沉思,“倒像是江南。”“巧了,我是姑苏人。”陈小珍笑。“姑苏?那真的是远。”男人轻叹。楼下小贩咚咚敲着锣,应该已经有第一个人猜出了灯谜,大家哄笑着分食着肉饼。
楼下越热闹,越显得这厢房里何其冷清。客人和妓女,本是最无情相对的角色,此时忽然有些惺惺相惜。“既是姑苏人,怎么会来京?”男人问。“为了找我弟弟。”陈小珍照实答,胸口却一起一伏。人流攒动的街上传来小孩子的笑。远处佛塔里金钟响起。太阳要落下去了。
“你弟弟叫什么,没准我能帮你找找。”男人诚恳。
陈小珍哀哀摇头。弟弟已经死了。这话她没说出口。她要找的不过是杀弟弟的人。正在那时,人群骚动起来。众人一脸莫名。小贩伸了头颈望了远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消息像浪花一样通过人群一层层传过来,才听得有人喊:“东宫着火了!东宫着火了!”
储君的住处失火,这可是天大的事。大家都慌了神。有人在街上奔跑起来。唯有这扇厢房的窗口,一瓶微微枯掉的红梅旁,陈小珍和男人静静站着。陈小珍淡漠。她对大梁贵族素无好感。就算死了一个也无甚波澜。而她看向身旁的男人,却见他像是惊得说不出话,脸色已然煞白。
陈小珍忽然觉得无趣,转头望了窗外的天。一片火烧云。
这是她自开平十四年来的,活在世上过的第九个元宵节。
晚霞还是一样的烂漫。
6.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色将暗,城中的花灯都渐渐放起来。长明巷口的陈家,长女陈清云正擦拭着一盏玻璃灯。下人们递来一方红木盒,里头装着老爷夫人亲手写的灯谜。陈清云小心翼翼地将纸粘在玻璃壁上。
“当心,阿晏!”她忽然喊。
只见弟弟阿晏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满头大汗。
那玻璃花灯放在木案上,被他小手一挥,差点就要跌到地上。“毛毛躁躁的这么急作甚?”陈青云问。她看见弟弟满手的灰,笑:“你去捉鬼了吗?哪弄的这么些黑泥呀?包袱呢,送给庄家弟弟了么?”
其实阿晏和大眼儿从书院分别后,又跑到闹市上,疯玩了一下午才回家。“没捉到呢,姐姐,”阿晏稚气,羞涩承认,“包袱给了大眼儿。不过我从女鬼那儿得了一本书。”
陈清云一愣。只间弟弟果真掏出了一本小书。她拿过来,却见封面上西厢二字,不由得心里大惊。“你在书院里看到了女鬼在看书?”她问弟弟。
“可不是,女鬼穿着白裙子,在屋子里躲着呢。我们一走过去她就吓得跑了。大眼儿还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鬼了。”
陈清云有所耳闻,书院的主人李先生正有一个小孙女。没准阿晏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女孩子。
“书放我这儿。你先赶紧去洗个手。”她说。
阿晏答应,笑了一下就跑开,临走前又扑上来靠在姐姐身上。“姐姐做的酒酿豆花真好吃。”他撒娇。
陈清云点点头,任阿晏黏住她玩,眼睛却忍不住盯着书看。阿爹阿娘管她严,素来不许看这等才子佳人。陈清云胆子也小,闺中女伴都私自传阅,她从来不敢参与。那一刻却忽然兴起,趁阿晏跑走,众人都不注意,将书翻了两页。
“情不知所起......”
她盯住,快速地一行行看。
又翻了数页。
“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陈清云一惊,合了书。没想到艳词里也有惨烈句子。她抬头,看见残阳一线,霞光漫天,不由得微微怔住。“云儿,灯贴好没有?”娘在外头说。
陈清云连忙提了灯走出来,交到娘手里。“我看你站在窗边,走什么神?”娘笑问。陈清云当然不敢提起西厢,只说是看见晚霞。“没想到一月了,天还是这样好,干净得跟夏天一样。”陈清云说。一年四季她最爱夏天。这回娘也不说话了。二人静静望了四合院上方的晚霞。粉紫色,漫天遍野。
“听说春天,书院里要来个新学生。年纪大一些,稳重点,也是榜样,叫阿晏他们都收收心。”娘说。
“是么?”陈清云浅浅一笑。
“好像就是姓夏。”娘轻轻说。
“噢。”陈清云应一声,就不说话了。
那晚霞渐渐地落了幕。元宵灯会要开始了。陈清云见阿晏朝她跑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睛弯起来,头发柔柔地拂在额前。
弟弟身后是姑苏澄明的天,长明巷空荡荡的石板路,各处人家门前悬着的红福字灯笼,和一轮残阳如血。
那是多少年后,陈小珍日日夜夜的梦了。
番外篇(二)盂兰盆节
七月半,盂兰盆节。
1.
永平三年,北坊。
周阿嬷拎着一盒乳糖狮子去见住在北坊的女儿一家。她乘着邻居胡百的驴车,起了大早,从京城外的庄子一路赶来,到北坊时已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