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裴训月 本章:第12章

    太后拿护甲挑起一点,闻见鼻端连绵不断的月见花香气。这香在京城风靡多年,是太祖生前最爱,凡想讨他欢心的女人,无不争相涂抹。说到底,是因为那个女人爱用。太后忽然心里一阵恶心,将护甲扔进铜盆里。“改明儿换个香膏,这味道哀家厌极。”她头也不回,往锦榻边去。

    “姐姐,我只怕不能久活。昀儿多托你照顾......”梦里,那女人喘个不停,一张病西施的脸,朝她泪光点点。

    太后靠在榻上,紧紧闭了眼。那女人生前享尽荣宠,早死倒也未必是坏事。否则,她就该像后来的自己一样,面对叫人作呕的枕边人,一步错,步步错......太后紧咬了牙根,传周澜海近身:“你派去当监工的人,描的那批佛塔图,拿回来没有。”

    “拿回来了,全收在东暖阁里,也请人去仔细瞧了,还没查出什么来。”周澜海小心翼翼答。

    “收好了就行,暗地里叫筑造司致仕的那批信得过的老人一个个地看,我就不信查不出。”太后说,又问,“你上回说,那监工死了?”

    “是,他自个儿有些私仇,被一个女人杀了。那女人在被追查的路上跳江死了。”

    “还是僧录司裴松查的案?”

    “是。”

    “上回叫你派手下的人去买通些司里的人,给他使点绊子,你做了没有?”

    “裴松近身的都是他自己家的侍卫,收买不得。不过那司里人员混杂,倒也找到些有贰心的,已经妥当安排了。”

    “别下狠手。留个活口。目的是让他少插手佛塔的事,便行了。”

    “嗻。”周澜海应完,见太后脸色惫懒,便慢慢地退下。他出了殿,看见外头火伞高张,宫人们一批又一批地往各处运货。蒙人春贡即将到来,宫中一片洋洋喜气,落在周澜海眼中,却尽数成了山雨欲来。

    他侍奉大梁皇室二十载,头一回手上经了这样多人血。

    早知道,就应该在还被人叫做“小海子”的时候,跟了太祖,和小禄子一样,落得个陪葬的宿命。

    罪孽再多,到底能入土。

    ——总比悬着脑袋地活要好。

    如今,关于假监工的死,周澜海其实远不像对太后汇报的那样笃定。他有个玉佩落在那化名为严冬生的夏斌手上。可僧录司的内线说,北坊验尸的人从没发现什么玉佩。周澜海思忖着,打算叫几个手下人去仔细查查,便把一颗心从嗓子眼咽下去,望了望如火的日头,快步行离了太后寝宫。

    僧录司里,裴训月和红姑则对着那被烧成灰的纸团,沉默不语。“陈小珍和刘迎那些事,你还打算查下去么?”片刻,红姑问。

    裴训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自从严冬生化名为阿兴后,她日日用茶水写字的方法与他沟通,渐渐了解监工顶替案的全貌。严家毫无势力,小门小户。杀了一个严冬生,对高门是轻而易举。据严东生说,那些抢他文书的贼人,都蒙着面,不过听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潘家班。

    潘家班背后的掌权人,直指当今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周澜海是侍奉太后二十余载的老人。盗取文书,顶替朝官,如此胆大妄为,难说背后没有太后的授意。

    可堂堂一国太后,为何觊觎一个僧录司里的监工呢?裴训月回忆起假严冬生在任时勤勤恳恳画图的样子......难道,目的是为了利运塔的筑造图?

    如果说假严冬生是太后派来的人,那杀了假严东生的陈小珍,背后若有人筹谋,一定来自与太后敌对的势力。

    普天之下,有谁敢跟太后敌对?

    裴训月想到此处,禁不住寒毛直竖。这回明窟夜夜难消的怪声,莫名失窃的僧人花名册,同朱府里至今未解的挖眼金佛......她站起身,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却并不回答红姑的问题。

    “先把这夺命谶语搞明白再说。”裴训月低低道,忽然听见两声叩门。“进。”那门便被推开,却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假监工被分尸后,张通就魂不守舍。只见他青着一双眼圈儿,朝裴训月心不在焉道:“主事,塔里的楚工匠说,今晚酉时,他在塔旁小楼等您,有要事汇报。”

    “知道了。”裴训月点点头,回忆在鱼摊偶遇楚工匠,他似乎确实有什么话想说。张通说完便走了。

    那天下午无事发生,司里众人依旧忙着各自的营生。唯独宋昏没了踪影。

    “定是去三仙居吃花酒了罢。”林斯致说。

    就这样,临近了酉时,红姑却不知吃坏什么,突然闹起了肚子。展刃又在陪阿兴。裴训月索性提了盏灯,独自骑马往利运塔的方向去。酉时不算晚,一路上倒也时常有人。她转过一条小路,眼看前方不远处就是下塔的水轮梯,便下了马,将马儿拴在路口的树上。

    这条小路倒是僻静,两旁没什么人家,安静得只听见不远处工奴喊号子的声音。据说佛塔第一到二层已经重修完毕。天上是惨白的一轮月亮,她往小路深处走,听见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树叶被风吹得飒飒。裴训月不晓得为何忽然浑身发毛,盯着自己两手,终于发现何处不对劲。

    她的灯笼灭了。

    ——那这僻静小路,哪里来的光亮呢?

    就在那时,身后的马儿忽然一声嘶鸣。裴训月回头,见一只短刀朝她急急飞来,眼看就要刺中双眼。裴训月翻身一滚,见那短刀生生扎进泥土。她伸手猛地一拔,便朝蒙着面的来人刺去。那人用手中长剑利落一挡,直直用蛮力把她逼到墙边。短刀对长剑,她毫无胜算。

    “啊!”

    谁知那蒙面人却突然发出一声可怖尖叫,伴随着空中海东青的长啸——原来是不知何处飞来的鹰啄了他的后脑

    。裴训月登时趁机转了身,蒙面人被激怒,这回索性长剑直指她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黑影从树上飞下,给蒙面人脖后利落一记手刀,又飞快地揽着她的腰,足尖点地朝水轮梯逃去。

    这黑影长发披肩,看不清脸。移步换影。裴训月只觉得对方轻功不可莫测。打更人恰巧路过这个当口。黑影便携着她滚了几圈,躲进水轮梯旁的窟中暗处,背靠一棵巨树,在阴影中将脸上的头发拂了拂。

    他们脚下是万丈深渊。顺着佛塔旁灯火万千,裴训月看清了他的脸。

    她被他揽在怀里,耳边是北坊的梆子铛铛响了数声。“你受了伤?”裴训月颤声,她看见对方腰间一道绽开的皮肉。“刚才不小心被剑划的,不打紧。”那人说,揽住她腰的手却加了几分力,生怕她跌下深渊去,“恕草民轻薄了。”那人又轻轻笑了声。

    “你......”还未说完,那人蓦地捂住她的嘴。他们头顶的水轮梯,正汩汩转动。梯上有两个人正焦急地对话,隐约听见其中一个人像是楚工匠:“我和大人约好了......他怎得还不来?”。裴训月想出声,却又不敢,嘴巴张合间呼出的热气,濡湿了那人一掌。她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取下他的手。

    十指相触,他的手那样烫。“你到底是谁?”裴训月死死盯着他,问。

    “岭南游民,宋昏。生母难产,生父病死,被江湖游医收养......”

    嘴蓦地被堵住。

    裴训月的手指很凉。几簇细细的指尖恰好聚成个圆润的弧,堵在唇上就带了湿润。他的话还没说完。裴训月摇摇头:“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她说罢,索性挣开,同他一样靠在树上,手却怜惜地碰了碰他腰间被血浸湿的衣边,“回去我替你包扎。”

    宋昏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却听得裴训月又道——

    “你说你是江湖人。可移步换影,这样厉害的轻功,是前东宫自创的步法,天下无二。”

    “我不晓得什么步法可以天下无二。”

    “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我的眼睛从来像我爹娘。”

    她说一句,宋昏堵一句。裴训月无法。她朝他靠过去,仰起头:“如果你不是他,为什么救我?”

    “他是谁?为什么只有他才能救你?”这回轮到宋昏疑惑。他有一双极黑的眼睛,看人时却毫无戾气,平静得像一汪夜色下的海子,“我也能救你。”宋昏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他同样垂下头去,鼻尖差一点就碰到她的眼尾。深渊底下工奴喊声震天,裴训月心跳惶然地转头,看见巨大佛头耸峙废墟之中,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他在那时重又揽在她的腰边。

    夺命谶语(五)词卷

    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楚工匠正翘首以盼。僧录司里的冯利在他身边,递过去一盏茶:“楚工,你再等等,副监工张通马上就来了。关于佛塔的事,他比裴大人熟。”

    “不行,我就得等着裴大人。这件事,我只和裴大人说。”

    隔着茶水的热气,冯利抬头望了楚工匠一眼。“什么事啊,这么秘密?”他笑。

    楚工匠抿唇不答。他通过张通递话,说今晚酉时在小楼有要事和裴大人相商,没承想等了许久,没等来裴大人,倒是偶遇了冯利。这位冯大人虽然也是僧录司里的,可平日专管僧人命案,并不参与修塔诸事,和楚工匠也不熟。

    “冯大人,就算找不到裴大人,可张监工也没来呀?咱们都等了好一阵子了。”楚工匠问。

    “快了,他估计刚出茅厕。”冯利咳了一声。“你们司里的大人怎么三番五次吃坏肚子呢。”楚工匠嘟囔,方才他问裴大人去哪了,得到冯利的回答也是二字:泻肚。

    楚工匠来回踱步。

    忽然有个小工奴过来:“楚工,有两个男人鬼鬼祟祟躲在水轮梯后面,被我们的工友发现后,他们爬出去跑了,要让金吾卫去追吗?”

    自从小庄遇害后,裴训月便向胡知府申请,让金吾卫日夜把守水轮梯的入口。只是回明窟本就有京城小江湖一说。佛塔一塌,这爿废墟更是成了三教九流的避世港。有人来路不明,也是常事。

    “莫追了,没准儿是来搞断袖的。先替我去僧录司打听打听裴大人在哪。”楚工匠说。

    裴训月和宋昏躲在窟边一处砖瓦堆里,遥遥看见楚工匠驱走了那报信的工奴。“他们应该是派人去寻我了。”裴训月道,又捂住鼻子问宋昏:“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出去见楚工匠?”

    方才,宋昏拎着她一路爬窜到这么个灰砖堆起来的角落。四处是鸟屎,还有一股子尿骚味,像是工人们平时解手之地。

    宋昏瞧她一眼:“我哪敢命令大人,大人想见楚工,尽管出去便是。”他说着转了个身,“嘶——只是我这腰伤,怕一时难好。要自个儿走回去,没准又遇见刺客。唉,这年头,当个仵作,比当江洋大盗还危险.....”

    “得了。”裴训月打断,“我先送你回去,再来便是。”说着扶住他的肩。

    宋昏很高,裴训月揽他肩膀觉得吃力,只好将胳膊从他腋下穿过扶住。她在宋昏右侧,手顺势贴住他左肋。

    二人一同猫着出了砖瓦堆,往寂静的青石板路上走。

    裴训月一怕刺客埋伏,二怕宋昏受伤难行路,所以靠他很近。

    他一头蓬乱的头发扫过她的额边,呼出的热气拂得她眉头发痒。

    再往前一点,就是那拴马的树了。

    裴训月的手紧紧扶在宋昏胸膛,顺着他呼吸一起一伏。人的心怎么能跳的这样快?快到像马上能跳出来。裴训月越困惑,越将掌心覆得更实。

    她狐疑转头,却看见宋昏平静的脸。

    她在侯府里长大,顶傲的性子,鲜少有意愿长久凝视什么人。第一次这样长久。眼看小路要走到尽头。“宋昏,我的马能识路,你上了马,它自会送你回僧录司。”裴训月指指马儿的黑眼睛,“我就送你到这儿。”说完停住了脚,垂下了眸。

    她的手离开了宋昏,都不用捻就知道出了汗。宋昏在马儿前站定了,却并不说话。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清楚他在看哪一部分。她很好奇。如果她抬头望,就能看见宋昏清晰的下颌,和那一双沉如深潭,俯视向她的眼。

    但她没来得及抬头。

    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叶,裴训月眼看着自己的一双脚离了地,下一瞬的惊呼中,她已然坐在马上。是宋昏将她举了上去。灰砖堆里他还装弱,可眼下又变了个人。“大人,你得跟我回去。”他在裴训月耳边道,随后不由分说地攥着鞭子一挥便带她驰远。

    “小路的树上还是有埋伏,你看到了么?只要你回头去寻楚工,那些人就会来伤你。”宋昏一字一句道。

    裴训月心惊:“你是说,我今晚遇刺是因为我要下塔?”

    “不然呢?”宋昏奇怪,“否则为什么专门埋伏在你下水轮梯的路上。”风大,他说的话支离破碎,却瞬间点醒了裴训月——宋昏不知道那张夺命纸团。所以他会很自然地认为刺客的目的是阻止裴训月下塔,而不是要她的命。仔细回想起来,那飞来的短刀,角度确实恰好擦过她耳边,不像是要杀人。

    这样说来,今晚的刺客,和写那纸团的人,或许是不同的两方。

    眼看马儿还没骑进僧录司,却被裴训月伸手瞬间将缰绳扭了方向。“你要去哪儿!”宋昏诧异,却见裴训月轻轻一喝,马儿就顺着她的口令继续往前。宋昏的骑术远不如她,电光火石间,马背上只能任裴训月驾驭。转眼马儿已停在三仙居的后门。“去借身衣裳。”她说,快步走了进去。

    宋昏在招牌前愣了一瞬,便瞬间反应过来。“到底还是要去查,一点拦不住。”他叹。不过片刻,只见宋三仙果然推着一个烂漫金裙的女子出来。“裴大人,下回要什么衣服,尽管来找我啊。”三仙嫂攥着帕子道。

    “你怎么和她说的,难道三仙嫂也知道你是女子?”宋昏等裴训月走近,好奇。“她不知道,我只说我要伪装查案。请她借我身衣服。”裴训月道。“还是老板娘仗义。”宋昏笑,眼睛却盯着裴训月衣袂上飞舞的群蝶,那蝶翅镶了碎镜,在夜色下闪烁星光,星光璀璨中映出她的脸。宋昏转瞬便移开了眸。这回轮到裴训月拽他上马,他还没坐稳,一只纤细的手已经游过来,手里是一瓶小小金疮药。

    “为你讨的。”裴训月学他的样,凑在他耳边。

    她一扬鞭,那马儿就带着两人疾驰向前。

    水轮梯的侍卫果然没认出来裴训月是谁。为了保险,她又在脸上覆了一层面纱,行莲步装成婢女。宋昏亮出僧录司发的仵作牌,以查小庄案为借口,带着她一路走进小楼。二人路过小楼的某一处房间,只见楚工匠正对着茶杯叹气。他们于是偷溜进去,并将这间由监牢改造的四方四正小隔间的铁门关紧。

    楚工匠偶然回头,差点没咬破舌头,以为自己见了牢里冤魂。

    “别怕,我是裴松。”裴训月把声音放低,在楚工匠瞪如铜铃的眼中指指身上的衣服:“说来话长,我被人跟踪了。所以换身衣服来见你。”

    楚工匠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惊愕还是艳羡,憋红了脸,夸一句:“裴大人男身女相,真是清贵之兆......”

    “谬赞。”裴训月摆手,“楚工,你约我来,到底为什么要事?时间紧迫,还是速言为妙。”

    楚工匠连忙称是,又将铁门加拴一层,这才从自己怀里抽出一轴诗卷。这诗卷极长,蒙了灰,倒像是从废墟里拾掇出来的。卷上题了一首闲情词,裴训月从左往右依次读了三遍,只觉得无比熟悉。她甚至看了上句就能隐约背出下句来。

    “这是太祖的词。”楚工匠小心翼翼提醒。

    “传颂京城的那一首鹧鸪天?”裴训月猛地忆起。

    “正是,”楚工匠点头,“这词是十几年前利运塔初建好后,太祖来此地对月写下。一词成名,被方丈们裱起来,挂在塔里的第八层。”

    “太祖盖世文采。留一首词,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何异常么?”裴训月问。

    楚工匠不答,却将词卷翻过一面来,拿来盏烛台,仔细炙烤,只见那空白的页上,竟慢慢显现出一列列字来。沙弥王,方丈李......细看来,全是和尚的人名和进塔日期。随着烛火烤得愈久,整张词卷的背面竟被人名列满。裴训月只觉脑中一片白光。这是——

    这是僧人的花名册!

    被盗的僧人花名册,竟然在一副词卷的背面。

    裴训月愕然,顺着蜡烛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看到了让她魂飞魄散的一行字。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她在极度惊惧中,往后跌了一步,跌进一个冰冷僵直的身躯。她没回头,却在金裙灿烂的碎镜反射中,看见身后那人如临血海的眼。

    只一瞬,那种恨极的神情,就消失了。

    “楚工匠,你方才说,是在佛塔的哪一层找到这词卷的?”裴训月听见身后的宋昏,淡淡问。

    夺命谶语(六)对峙

    夜深,冯利在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就盏冷茶站了小半柱香,终于看见副监工张通出现在水轮梯上。

    张通很瘦,许是拉肚子拉得狠了,像个鬼魂在官袍里晃荡。他远远朝冯利蔫了吧唧地作揖:“冯大人,你怎的在这儿?”

    “我来查一桩僧侣盗窃案,碰上楚工四处寻裴大人。我就叫工奴去找你来。”冯利说着,向前走几步搀了张通的手,“你在司里可有看见裴大人踪影么?”

    “哪能啊。我走到一半想拉肚,找个树林蹲了好久才回来。”张通看了看一身光鲜的冯利一眼,“哎,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我又不住司里,我晚饭在家吃的。”

    “京城里有家是好啊。”张通幽幽叹了一声,兀自往小楼里去。那走廊狭窄。张通虚弱,索性扶着墙走,却见远处通往二楼的木梯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像极了宋昏。他身旁还跟了个天仙般的女子,一身金裙烂漫。

    从没听说宋昏有什么侍女。

    难道区区仵作也舍得花银子狎妓?张通愕然。

    那两人都没看见他,只一闪而过,便上小楼的二层了。

    张通皱了眉,忽见楚工匠出来迎他。“张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我听冯大人说你们司里的人今晚都闹肚。”“我现在还行,

    之前也闹了好一会儿。”张通微微佝偻了背,倚着门,“楚工,我在你这稍坐一会,能给杯热茶么?”他只觉肚子里又开始翻天倒海地闹腾,便抓着楚工匠的手,咬牙,“先问一句,你们这茅厕在哪?”

    楚工匠见他双腿盘曲,生怕他要泻在此地,连忙将其引到走廊尽头一间放了恭桶的房。

    隔了扇并不杜绝气味的镂空铁门,楚工匠屏住呼吸:“张大人,要不今晚......你们先回去休息着?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想问问修塔的砖料问题。过几天,再劳您替我约裴大人来谈?”“行行,都行。老楚,你们这有葛根茶么?再拿点纸给我,多谢多谢......”张通气若游丝。

    楚工匠连忙应了一声就跑去拿了沓厚厚的草纸,见四处无人,又跑到木梯转角,对藏在楼梯口的宋昏和裴训月说:“大人,你们一直往上走,到天台的大木头椅子后等我,我给张监工倒完水就来。”

    “张通怎么了?腹泻?”裴训月问。

    楚工匠匆匆点头便又一溜烟跑去给张通烧水找药。小楼一共四层,裴训月和宋昏依照楚工匠的话,沿着木梯蜿蜒向上。目的地是小楼天台。据楚工匠说,这天台有段路直通一旁的利运塔废墟,能避开水轮梯,秘密上到塔内第八层楼阁。

    ——即是楚工匠发现词卷的那一层。

    方才时间紧迫,楚工匠还没能来得及解释词卷的来龙去脉。转眼间,裴宋二人已经爬到了小楼第四层。裴训月将词卷收拢在怀里。此时看去,那词卷背面,却是一片空白。

    “被烛火烤过就有字,不烤就没有,这是为何?”她喃喃,用手仔细抚摸。粗粝的纸面在指尖下还带着被炙烤过的余温。火烤现字......裴训月脑海中乍然现过许多年前听说过的一桩科举作弊案——说是学子用蘸了浓盐水的笔写在衣服上,被火一烘,就有了字!

    “盐水写字,被烤过就显形。”宋昏皱了眉,接她的话,显然也想到了一块儿去。

    这样说来,应该是某个能进入利运塔的人,偷偷用盐水将僧人名册临摹在这副词卷背后。可此举又有什么意义呢?裴训月倏忽想起宋昏方才看到这副词卷时狠戾的表情,心里一紧。宋昏比她知道更多的内情吗?还是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不能怨她草木皆兵。毕竟,陈清晏,那个纹遍陈小珍满身的名字,居然也在僧人花名册上。

    他们已然上到天台。

    往下是工奴们万千火把,往右,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抬头望,一朵灰扑扑的仰覆莲伫立塔顶。曾受举国朝拜的浮屠圣地,如今却萎缩在棋盘格一般的木制脚手架后。立杆和顺杆搭起来的方格,愈发模糊了楼阁的面目,却也隐约可见其中曾经碧椽金顶,鼓铎震天。

    盛世造物,崇佛至极。

    然而,天台边缘离最近的木架,至少有十几尺的距离。没有路,也不可能跳过去。

    二人都楞住。

    楚工匠让他们来此地等待,到底是何意?

    “宋昏,你下楼回去吧。”裴训月想了想,说。

    “大人不信我?”宋昏嘴角微微勾起来,却不像笑。

    “如你所说,有人不想让我进塔。”裴训月说,“越靠近,越危险。你救了我一命,无须再救一次。”

    “无须再救?”宋昏轻笑,“大人对自己的身手真有自信。”他走近一步,一张脸在夜色里沉得看不清,“前面如果不是我从树上跳下来击晕黑衣人,你的耳朵只怕要被他的长剑削掉。”他说着,竟然手抚上她的耳垂,像玩弄一盏如意的玉柄,“你那女侍卫说的没错——裴训月,你一点不惜命!跟着你的人活该受苦。”

    “你不惜命,所以你用功徒劳,什么也查不到。”他说,此时声音却又轻如叹息,几乎同她呼吸可闻。

    裴训月只觉得喉头发紧。用功徒劳四个字直戳她心,如同窟内阴风震得她微微发抖。刘迎自刎,陈小珍跳崖......每每查案都到最后一步,却戛然而止。这这一直是她的心结。宋昏显然对此清楚得很。这个一身破袍的烧尸人,一炷香前还替她月色下挡剑,带她城郊外疾驰。自从看了词卷后,竟完全变了副面目。“你一直都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她啪地打掉宋昏的手。

    “为什么你总是比我先一步知道线索?”

    “为什么你能恰好在我今晚下塔的路上遇见并救下我?为什么你看见词卷就变了脸色?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全名——”裴训月袖里那把遗留的刺客短刀被她霎时间握在掌心,竟直接横在宋昏的脖颈,“信不信我能一下就要了你的命,宋昏。”

    “你满口说自己生于岭南,可你无论口音饮食,都像极了京人。你说自己烧尸图个营生,可我去密林时,那烧尸炉分明炉灰重重却许久没有尸体。还有那只海东青!”短刀锋利的尾已堪堪抵在宋昏的喉咙,“那只鹰,脚爪上分明有缚痕,是你养来传信的吧。”

    “你是谁?你的背后又是谁?”裴训月用星月漫天下那双晶莹的眼睛,盯着他问。

    宋昏一动不动,甚至仿佛看不见那短刀般,只慢慢抬眼,眨了眨,朝裴训月笑望。

    那一眼看得她心神俱颤。

    “我是谁?”宋昏喃喃。

    毫无惧色,哪怕刀尾要刺穿他喉。

    “大人,我已就我的身世说过数遍。我虽然生于岭南,但游历江湖,口音早就变了味。我那烧尸炉的炉灰,不过是积久未清。至于我养鹰,纯粹个人喜好。我知道你的名字,因为侯府无非只有一位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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