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你醒了!”严春生赶忙走过去扶他。
严冬生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登时对着裴训月变了脸色,还是严春生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才让严冬生慢慢平复下来。
他嗫嚅着,沙哑道:“多谢裴大人收留我。”
“不必言谢。你本就是僧录司监工,我司合该礼遇嘉待。无奈你遭贼人迫害,沦落至此。严冬生,我极同情你的遭遇,可你必须明白一件事——”裴训月面色冷峻,“命案一桩接一桩,你是最重要的证人!你必须活着,但不能以严冬生的身份。从今往后,还要辛苦你继续以流浪汉的面目示人,直到捉住贼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严冬生谨遵大人命令。”
裴训月让他起来,又想了想,问:“你确定你在北坊,除了你哥哥外,没有熟人?”
“确定。”严冬生点点头,“这没人认得我。我之所以躲藏,只是怕又遇到那群贼人追杀。”
就在那时,传来轻轻两声叩门。“大人,我把大夫带到了。”展刃匆匆说。裴训月开了门,说:“这偷菜的流浪汉已经在我们催吐下醒来了,还好药量很小,他没什么大碍。”
“不过,我听他说他是西北饥荒逃过来的难民,没饭吃才来偷菜,可怜得很。司里本来缺人手洒扫,就留他扫个院子吧,住柴房里。”裴训月想了想,随后道,“他说他叫阿兴,大家以后便这么叫他就是。”
那一夜,她回了正厅,向正猜谜的众人介绍了阿兴的来历。大家听完,都叹阿兴可怜。热心肠的胖婶看见阿兴没有大碍,很高兴,烧了一大盆热水给阿兴洗澡。阿兴洗完,原来也是白白的面色。不过他好像很羞怯,一直低着头,用大胡子遮住半张脸。
裴大人似乎一直很关心阿兴的生活,时不时地就到柴房里同阿兴聊几句天。阿兴相当勤快,每天只顾扫地洗衣,从不出门。众人慢慢地就忘记了阿兴来到僧录司这桩小事,把他当作和老书吏一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直到一个礼拜后,那天又是一个艳阳天。新雨初霁,春天将至。晌午,胖婶打算杀几条鱼给大家炖汤。她刚想剖鱼,却发现那鱼肚已然被人切开过。
鱼肚里面放了一张纸。纸团很小,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纸张带了鱼肚子里的血水,把那行字也洇得模糊,扑面而来一股腥臭。胖婶不大识字,怕是什么要紧东西,便叫停路过的裴大人替她读。
裴训月于是在艳阳天下,将那行字慢慢地读出了声——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夺命谶语(三)内鬼
裴训月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
胖婶不晓得纸上写了什么,只看见裴大人白如薄玉的面色,在顶烈的日头下,像张被抻开的饺子皮,下滚水翻腾了一瞬。
“大人......这纸上说了什么呀?”胖婶小心翼翼。
须臾,才见裴训月把纸条攥在手里,朝胖婶微微一笑:“没什么要紧,无非是‘吃此鱼新年必破财’之类的,倒像是小儿戏语。”
“嗐!”胖婶叹气,“我说大人怎么脸色变了。大新年的,谁竟敢送这破财的狠话——定是那鱼贩张大闹的。不就是因为我老和他讨价还价吗?敢这么咒人,看我得了空不和他理论理论。”说着便要挽袖。
“婶子别急,”裴训月一拦,“放在鱼肚子里的,也不一定就和鱼贩有关。这鱼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儿下午,在八鲜行张大买的。买回来我就把它们放在厨房的冰桶里。”
“你买鱼的时候,鱼肚子是被剖开的么?”
“这......”胖婶摇头,“记不清。我买了许多条,好像是剖开了。我叫张大帮我杀鱼的。”
“行,这件事呢,你先别告诉别人。大过年的,怕大家听到这些腌臜话心情不好。至于鱼贩张大,我会亲自去审他,定给你一个交代。”裴训月说完,朝胖婶安慰几句便走向后院。胖婶得了裴大人的许诺,便把这一桩小事压在心中,切鱼的时候却忍不住狠狠出了火气,把一锅整鱼汤做成了大斩鱼块,吃得众人都疑惑。
裴训月走到后院柴房的时候,阿兴正坐在案前补一件冬衣。
“阿兴,你如今倒是连针线活都做上了。”裴训月笑,手却往桌上茶杯里一蘸,在案上写了几个字: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阿兴看见那行字,手中的针线忽停,指尖被戳出了血,面上却颜色未改,接话道:“可不是,我得了救济,自然要为大家出力。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做起来倒不难。”说着,他亦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案上续道:何出此言?
“胖婶今晨于鱼肚中剖出纸条。此鱼昨日购于八鲜行张大,后置于厨房冰桶。”裴训月一边假装和阿兴唠着家常,一边继续写。
这个用手书代口言的法子,是如今化名为阿兴的严冬生提议的。他不敢频频和裴训月闭门交流,怕引起大家怀疑,所以想出这个法子以便沟通情报。
阿兴想了一会,又写:疑鱼贩?疑司里?
裴训月的手悬在案上,须臾,下笔落道:都。
二人对视一眼。阿兴垂了眸,那眼睫却分明在颤抖。“阿兴,让我瞧瞧你的绣活,”裴训月说着,俯下身看阿兴手中的冬衣,朝他耳边轻轻道,“我一定保你的命。”说罢,手下重力在阿兴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又起身大声道,“你看你,一个男子手工如此精巧,合该叫我身边的那些粗笨人也学学。待会儿我就叫展刃过来,让他以后也学着缝我的衣服,别整日只会耍枪弄刀。”
展刃武功高强,待在阿兴身边,是绝佳保护。阿兴感激地看了裴训月一眼,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缝补,那被戳破的手指,却在白棉花上留下一抹鲜艳的血痕。裴训月盯着,心里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
如今,这张纸条上有两个显然的疑点。第一,为什么是七日?如果有人知道严冬生的身份想杀他,为什么不能立刻动手?第二,为什么不直接指明要杀谁,而说“僧录司里”这样一个广泛的范围?
难道......除了严冬生,司里也有其他人在随时受着死亡的威胁?
日光透过窗子里来,将这间昏暗的柴房照得明亮如许。不论刘迎和陈小珍两桩案后,叫裴训月屡屡碰壁的神秘人是谁,至少,已经有人向她亮了明牌。
她起身唤展刃过来跟阿兴学学缝衣,又走到正厅,对着正在吃鱼的众人慢慢笑道:“胖婶说她昨儿买的鱼不新鲜,我去八鲜行找那鱼贩理论理论去。”
余光里,众人都并不在意这句闲语。唯有两个人停了筷。
那两人,一个是林斯致,一个是宋昏。
“大人,八鲜行市井之地,要我陪你去一趟么?”林斯致问。
“不必。”
“大人小心路上积水,昨夜下了雨。”宋昏小心捻出鱼侧腹的刺,道。
“知道。”裴训月点点头,拎了把油纸伞,走了。
众人望着她的背影,又翻了翻碗里的鱼块,怒道怪不得胖婶将此鱼剁来红烧,想必是味道不鲜。林斯致却将鱼肚子的肉兀自搛下来放入口中。一种微妙的糖醋味在嘴里化开,他抬头,对上宋昏一双过分漂亮的眼。
那人看着他,眨了一下。
嘴里的鱼瞬间就变了味。
八鲜行的档口,裴训月举着油纸伞踱到一家铺子前。铺子旁挂了招徕的牌子,恰好写了四个漂亮大字:张大鲜鱼。挑鱼的人络绎不绝,排起了长队。
“老板,这鱼怎么卖?”终于轮到裴训月,只见她指了指缸里的几尾鲜鱼。
“十五文一斤,这位公子,您看上哪条,我帮您秤。”“要这条肥一点的。”
张大听罢,立刻手捉住一只滑溜溜的青鱼,往秤上一放,浑水溅了他一身。
“一斤二两。收您十六文,钱请放那边土盘。”张大把鱼拍晕,扔进鱼笱里。“不负责杀鱼么?”裴训月问。张大摇头:“我这铺子小,一天买的人太多,再管杀就来不及。”说着,队伍里已有人嚷嚷:“快点的,后面还赶着排队呢。”
裴训月只好给后面排队的人让开些位置。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裴大人?”裴训月回头,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十分面熟,可名字卡在她嘴边。“是我呀,利运塔的楚工匠。”还是那人先提醒她。
“大人,你怎的来此地买鱼呢?”楚工匠一边和裴训月搭话,一边叫张大杀鱼。张大见楚工匠对裴训月十分恭敬,便也知道遇上了人物,谄笑:“方才那位挑鱼的公子不好意思,小的忙昏了头,您要不把鱼放这儿,我帮你杀杀。”说罢,一把揽过裴训月的鱼笱。
楚工匠对裴训月小声道:“嗐,他们做生意的欺生,看大人您不像常买鱼的,就不帮你杀了。”“多谢你提醒我,这八鲜行我确实头一回来。”裴训月道,余光却紧紧盯着张大手中的刀。那动作极熟练,转眼间已将一条鱼去鳞剖肚。光天化日,又有如此多的客人排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把一张纸条塞进鱼肚子,似乎不是易事。
“张大这鱼杀得越来越快呦。”楚工匠旁观评价。张大嘿嘿一笑:“多谢楚老哥夸赞。当初我的摊子在西市口,只有芝麻那么点大,我又不识字,还是你给我写的招牌呢。”
裴训月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不识字?”
张大抬头,楞道:“可不是?我一个卖鱼的,又不是举人,能识个什么字。”
裴训月登时转身,连那尾鱼也忘了接,还是楚工匠巴巴儿地送过来:“大人,您忘了鱼笱呦。”
“多谢。”裴训月心乱如麻地接过。“大人怎么如此匆忙?最近案子还是多哇?”楚工匠在她身后遥遥问。裴训月只应付回答了事,便往僧录司的方向赶。楚工匠看着裴训月匆匆离去的背影,叹口气
:“这么忙......那我的那桩事,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
一旁杀鱼的张大和楚工匠认识有些年头了,算得上老相识。十几年前楚工匠还在为利运塔画图的时候,张大就在此地卖鱼。张大见楚工匠忧心忡忡,便问:“老楚,你找那公子有事?”
“嗐,那可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胡知府也得高看一眼的僧录司裴大人呢。我找他,还不是为了我们塔里那点破事。之前有个好后生姓庄,是我从姑苏带来的徒弟,在塔里看管籍册,突然被杀了,你听说没有?”
“没,”张大摇头,又冷笑,“要我说,这破塔还重修个什么?这么不吉利,不如塌掉了事。”“哎可不敢乱说——”楚工匠连忙摆摆手。张大手里杀鱼的刀不停,觑着眼:“那你倒说说,什么事叫你这样焦心?”
楚工匠附在张大耳边,眼前是摆尾渐止的死鱼:“我怀疑,这塔里第八层,从前出过大事!就在我刚想去查的时候......”他又叽里咕噜悄声说了一会,引得队伍里众人都不耐烦。
张大手起刀落,将鱼生生剖肚,安慰一众客人:“莫急莫急!”说罢却给楚工匠留个眼色,“老楚,你先等等,我也有件怪事要和你说。”
就在二人叽叽咕咕的当下,长长的等待买鱼的队伍里,有个跛脚的男人,盯着张大,眯起了眼。
裴训月拎着鱼笱回到僧录司的这一路上,走过北坊数条长街。她来僧录司也快两个月了,却从未留心司外之地。百姓们来来往往,从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旁目不移转地路过,仿佛全然不记得一场大灾曾在半年前降临。
再宏大的事,发生久了,都显得遥远。
裴训月把鱼送给胖婶后,回到东厢房,将门拢好,独自盯着纸条。这纸上的字写得实在丑陋,还不如初上学堂的五岁小儿。倒像是成年人用左手写的。校对字迹只怕是无用功。
张大不识字,杀鱼又快,而且在北坊卖了十几年鱼,是个毫无疑问的平民。纸条应该不可能是在他那儿被塞进鱼肚。那只有一种可能,鱼被胖婶放进厨房冰桶里后,有一个对僧录司十分熟悉的人,溜进厨房,把纸塞进了鱼肚子里。
为什么纸上写了七日内呢?七日后到底是什么日子......裴训月拧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被她错过。正在那时,红姑叩了叩门,拿了几件冬衣进来,问:“咦,阿月,你一个人对着空房发什么呆?”
“没什么,在想案子。”裴训月勉强笑笑。自从展刃住进僧录司后,红姑许多时间都和展刃呆在一起,陪着裴训月的时间却变少了。这倒也不奇怪,他俩同做侍卫从小一起长大,算青梅竹马,爱好都相同。“这衣服是他缝的?”裴训月看了看衣服,没说明白,随口问。“可不是么,他才和阿兴呆了一个上午,就学得这么快。他还说,以后要常常和阿兴多学做活呢。”红姑甜甜一笑。
“他是谁?谁是他?”裴训月打趣。红姑红了脸眄她一眼,并不肯接话。裴训月便也撂开,正了色,把红姑拉到一旁,将纸条铺平给她看。红姑看完,脸如冰霜:“你今早出门说买鱼,是不是一个人去查这件事了?这么危险,怎得不叫上我。”
“是,”裴训月点头,将纸条放在炭盆上,转眼烧成了灰,“红姑,我之所以没第一时间告诉你,是怕你心思单纯,叫有心之人瞧出来。如今我索性告诉你——”她说着,靠过来,“阿兴,就是那失踪的严冬生。”接着又将来龙去脉讲明。
红姑听得脸色大变。她问:“这是你忽然叫展刃去陪阿兴的理由?”
“对,为了保护。”
“可那纸条上写的是‘僧录司里’,并没写明要杀的人是严冬生啊。”
“这司里目前性命受到最大威胁的人就是严冬生,除了他,还有谁身份是假冒的?”裴训月说,“我想不通的一点是,七日内,到底是什么期限?为什么非得是七日呢?”
“七日后......”红姑想了想,蓦地低低惊呼一声,“在你跳江后感染风寒那段时间,曾经有个帖子送来!”她说来立刻起了身,去西厢房公案处找了半天,回来将一张名帖递给裴训月,“阿月,你瞧这帖子上说的时间。”
裴训月看了那张名帖,写着僧录司亲启,却并没写明是谁收。名帖澄黄盖了朱印,显然是皇宫里发出来的。上面说:二月初一,蒙人可汗将来春贡,届时皇帝将于宫中设宴,诚邀京中各官。
这张名帖,在裴训月病中寄到僧录司来,因此她无甚印象,只隐约记得林斯致曾跟她提过一句,蒙人将来春贡。这春贡每年都有,她没太在意。如今算来,二月初一......时间刚好还有七天!
红姑盯着名帖,半晌,像被雷劈中一般,骇然:“阿月,你方才说,僧录司里身份假冒的只有严冬生一人......可是......”
她没再说下去了。裴训月静静坐着,整个人却如堕雪窖。
谁说只有严冬生是僧录司里唯一假冒身份的?
——她裴训月不也是么。
真正的裴松,还在镇北侯府里养病呢。
如果裴训月在七日内被杀了,七日后的春贡宴,谁会作为僧录司主事去赴皇帝的宴呢?
夺命谶语(四.上)蹲守
就在裴训月和红姑对着纸条抽丝剥茧的当下,宋昏独自一人出了僧录司。
他怕招摇,就没牵马,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小半个时辰后,停在北坊一家整发肆前。时人不爱剃发,认为身体发肤受自父母,应当爱惜。不过,北坊里整发肆却开了好几家。无他,只因这里曾有一座巨大的佛塔——僧人总是要剃发的。利运塔塌后,这些整发肆便钻研起旁的营生,净面修须,洗头梳发,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他们做的都不是贱民生意。
“客官,您瞧瞧,想要哪一个。”店小二在宋昏进店前,就先递上价钱单子,表面热情,实际想将他拦在店外。毕竟宋昏这一身破布旧衫,还有那不知道多少日没理过的乱发,都不像是兜里有银子的人。
“除了剃胡子,全来一遍罢。”宋昏看了眼单子,从兜里揣出一方银元宝。小二看见这元宝,像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上下瞧了宋昏几眼,不晓得打哪儿的土堆里钻出来这么个财主。难道是丐帮的头?他倒也没问来历,只管满脸堆笑接了钱,把宋昏引进铺子里的大木头椅子。椅子前一张方方正正的铜镜。“您请坐,我去打热水。马上来。”小二招呼。
宋昏坐进椅子,望着铺面外,街上人来人往。这整发肆刚好在两街交接处,可以看见四方景象。小二将宋昏的脸上涂满肥皂,用剪刀仔细修着他的鼻须。宋昏就仰起头,一脸无所谓地望着街上不远处,一座旧宅子口。
那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宅子上没有匾额。门口的石狮子也灰扑扑的,突出的脚爪满是前几天下雨溅上去的黄泥。“哎,你们这店开了有些时辰了吧?”宋昏盯了石狮子,问。“嗯,好多年了。利运塔一开,我们老板就在这里开店。”小二说。
“这里两街交界,人来人往的,确实是个开店的热闹地方。不过,”宋昏转了头,“我看对面那宅子,倒是萧瑟得很啊。同周围极不符的。”
“呦,客官这话我们可不敢接了。”小二笑,
“恐怕你不知道,那宅子的主人,是当今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官儿呢。这宅子不过是他在北坊的外宅,听说空置许多年了,没人住。就只有几个家仆看着。”说着,只见一个跛脚的男人从远处慢慢地行过,停在那石狮子前,手里拎着一尾鱼,用钥匙开了大门。
”喏,你看那男人就是一直住在里头看家的。只不过沉默寡言,都不怎么和街坊说话。”小二碎嘴。
“原来这样,”宋昏轻轻道,不敢大动作,生怕小二的剃刀刮破了他的鼻子,“不过,我来北坊快三年了,也没听说什么大官在这里有宅子,让我猜猜,此人姓什么,是六部,还是内阁,难不成姓李?”
小二见他嘴上没个把门,索性打断:“姓卫啊,内阁的卫学士。他的外甥姓裴,在我们坊的僧录司里头做官呢。”小二说罢,怕宋昏又大剌剌议论朝官,赶忙转移话头,将热手巾敷着宋昏的脸,聊起坊里的新闻来,说蒙人春贡在即,上头很热心,可坊里的百姓,却好像不似往年那样热闹筹备。
“今年确实比往年冷清。”宋昏在手巾下闷哼。
“可不是。岁贡原先三年一次,后来改成一年一次。那塔一塌,游客又少了许多。尤其是胡商蒙商,本来交的赋税就比我们本地多了快一倍。他们现在怨气可大啦。”小二说到一半,倏忽后悔自己失言,连忙对宋昏改口,“哎呦,瞧我这嘴,光盯着别人。那外商交税多,但他们卖的东西也别致,价贵。那我们该交的也一分不落不是?这年头,谁家生意都不容易呦。”L~R
聊着聊着,就洗好了头,修完了面。宋昏取下手巾,照照镜子。小二语速飞快说上一堆奉承话,兴高采烈将宋昏送出了店门。宋昏看了眼天色,才发觉竟然在整发肆里消磨了一两个时辰。他回头望了一眼街口的旧宅,里头已经亮起了灯。
他没有再往宅子那儿走,而是调转方向,去了另一条路。
只消看步法,也能猜出那跛脚家仆的武功非同小可。当然不能硬闯。宋昏边走边琢磨,神色沉沉。他总觉得自己忘了样什么东西。那个当下,两人从他身旁路过。
身量都不高,穿着朴素但一望而知料子昂贵的衣袍。步伐很微妙,像是微微弓着腰,扭住腿走路。
也许寻常百姓分辨不出。但宋昏一眼就能明白——
那是宫里的内监。
内监为什么来北坊?他蹙眉。只见那些人长衫上的银色绣边飘荡而过。霎时间宋昏脑中白光一闪。他忘记什么,他知道了——
那枚银元宝。小二没给他找钱。
怪不得那么急匆匆地要送他走。
银子其实是宋昏借来的。纵然借他钱的人脾气好,不还总不是理。他如是想着,便又掉转方向,往整发肆走去。彼时天光将暗,宋昏却在快要走到那两条街的同时,看见了他一直蹲守的宅子口,那跛脚家仆,竟然又从里头出来了。
与此同时,半炷香前,整发肆迎来了黄昏前的最后一位客人。
——正是八鲜行的鱼贩张大。
日落收摊,是八鲜行的规矩。张大今日收摊却比日落还早一些。他一发现那个奇怪的跛脚男人又来买鱼,索性就早早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过来,却见那人守着街口一间空宅,开了门进去又没再出来。张大在宅子门口犹豫不决,不敢贸然叩门。
他去附近酒肆吃了一整盘猪头肉,坐着发呆,望空中有几只黑鸟来回飞过,临近天黑,才下定决心,将那件怪事从此咽进肚子里。
谁知刚出酒肆,张大就迎面冲撞上两个走路怪里怪气的瘦男人。那些人穿着绣了银边的长衫,眼神阴得很,匆匆一瞥,瞅得他心里不舒服。他忿忿看着自己这一身用来杀鱼挡血的罩袍,和沾了腥气鳞片的发须,心里一横,索性走进整发肆,豪气地叫小二来个洗修全套。
小二不晓得今日是否迎了财神有福,直咧嘴笑,叫张大坐进木头椅子里,等着炉子上冷水烧热。二人看着黄昏的街,随意捡些琐事来谈。远处一抹太阳火红。漫天的红霞覆了利运塔的废墟。能隐约看见巨大佛头脑上隆起的肉髻,石头雕刻,伫立在视线的尽头。望去有种凄美的壮观。
张大倏忽叹了口气:“不晓得这塔什么时候能修好。要是明年还是这般萧瑟,我打算收摊回老家了。生意难做。”
小二端来盆肥皂水,铜盆在空中停了一瞬。“是呢。”他附和。要不是生意差,自己也不会为一两个客人如此高兴。整发肆里突然安静下来,唯有街上渐渐稀疏的人声传来。太阳斜斜地隐没下去,逐渐昏暗。张大不出声,满脑子想着方才偶遇楚工匠听来的话。“我在佛塔第八层找到了个怪词卷,打算今晚请裴大人来瞧瞧......”楚工沧桑的声音止不住地在张大脑子里回响。算来张大和楚工认识也有十来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慌张模样。
楚工从姑苏带过来的爱徒小庄被人杀了,这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张大也隐约知道。多事之冬,他想。小二的剃刀沾了热肥皂水,密密扎扎在他脸上移动。他闭了眼,竟从日复一日卖鱼的摊贩生活里罕见地生出种哀伤的心境。就在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看见对面的宅子里,那冷清的石狮子前,门竟然又开了。
张大陡然睁圆了眼:“哎,那个跛脚的男人又出来了。”
小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张大也愣怔。奇怪,不过一眨眼间,男人就消失在街道中了。他重又闭上眼,却忽觉一股惊惧漫上心头。一个跛脚的人怎么能跑得这样快?
张大愕然,同时回忆起,男人手上,似乎有样短短的事物冷光一闪。
杀了十多年鱼,张大一下子就能明白,那是刀的侧刃。
他倏忽睁开眼,却见整发肆里已经彻底昏暗下去。小二趁着微弱光线把单子呈给他。
“净面洗头,客官,一共八十文。”
张大给了钱,又打听:“你知道对面宅子的主人是谁么?”
“卫学士。”小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接连两个客人都向他打听此事。
太阳此时彻底落下去,店里的油灯就亮起来了。那伙方才同张大冲撞过的穿了银边长衫的瘦男人,竟然又原路返回,路过整发肆口。
“去宫里给周公公报个信儿,消息给蒋培英传过去了。”男人中的一位对身旁同伴低低说。
夺命谶语(四.下)救命
就在北坊天黑的一个时辰前,大梁皇宫,太后寝殿。
这寝殿终日檀香缭绕。临近傍晚,诵经的佛子们刚离开,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就捧着铜盆走进来。
太后就着铜盆盥洗。周澜海得了太后的眼色,屏退了殿中下人。
“皇帝最近身体怎么样?”太后皱着眉问。
“老样子,咳嗽不停,甚至更重了。”
在太祖未殁之前,周澜海还是太后身边的公公。太祖死后,当时太子李继昀年纪只有十三岁,太后便垂帘听政,扶正周澜海进了司礼监。三年后,一场大火又把东宫烧成了灰,病秧子李懿成了皇帝。周澜海的官威愈大,成了秉笔大太监,直接可知评政事。
表面上,李懿对此并无异议。
可太后心里知道,李懿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听话。例如,在蒙人春贡这件事上,李懿将原本三年一次的蒙人春贡抬为一年一次。无他,只因李懿的生母便是蒙人。蒙人可汗哈尔努,算得上是李懿的大舅父。
因为他的血统,当时登基也颇费一番力气。可太后实在找不出比李懿更可掌控的李家子。至于前太子李继昀,此人藐视礼法,合该成灰!太后一想起那张朝她争鸣不休的少年的脸,太阳穴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最近梦魇频频。
“皇后最近和皇帝见面多么?”太后又问。
“多,皇后听了您的教诲,常常携诗抱琴的去讨皇上欢心呢。”周澜海笑道。
当今皇后王氏便是太后的外甥女。钟家费尽心力选了这么一个柔顺得如同绵羊的女子塞进皇帝身边,为的就是诞下皇嗣。李懿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一朝归西,王氏之子便顺理成章稳坐君位,钟家也可保后世万代无虞。
“多见面就好,叫太医开几副送子汤。”太后洗完手,用锦帕擦了擦。周澜海忙应下,又给太后递上润肤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