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公孙阏《伐子都》里的角色名在金钹震天中大喊“今日里拿住儿要报仇冤”,唱得叫人沉醉,蒋培英听见了裴训月的问话,便略有些不耐烦:“这我怎么知道?我与他也只见过除夕夜一面。他的住处很普通啊,不像是有什么女子同住,不过,他那个房东老婆子到是有些奇怪的。”
“把自己裹得特别严实,戴个斗篷,莫名其妙说要放鸟。”
斗篷?放鸟?裴训月心里一疑。她琢磨着蒋培英的话,眼前却看见了台上子都再次变脸。那涂了油彩的面容,根本看不清皮肤和五官,却叫人霎时间觉得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人千面......蒋培英刚才的喝彩声犹然响在耳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任何人都没能发现她的行踪呢?
为甚么她能随意进入严冬生的房间换炭?为什么后门有她的脚印?为什么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小屋里的老奶奶,将被炭毒死的严冬生分尸?
也许,根本就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呢?乍然间,金钹一响,震耳欲聋,裴训月口呆目瞪
中,联想到了一个让她心胆俱颤的答案。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子。从头到尾,严冬生身边出现的女子,只有那个老奶奶而已。
她是装成老奶奶样的年轻女子!所以不敢显露肌肤,即使身处暖屋也要以雪帽斗篷示人!
裴训月登时站起了身,险些将手边的酒壶泼翻,吓了蒋培英一跳。“裴大人......”蒋培英还没说完,只见那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门。他愣在原地,不晓得裴松此举何意。台上的戏也停了,角儿们尴尬站在原地,不晓得要不要唱下去。
宋三仙一头雾水,但也只能过来打圆场,请蒋培英继续坐着听戏。蒋培英走神中,摸到了腰间那块小小玉佩。这镌了“澜海”二字的玉佩,看料子雕刻,显然是宫里才有。而自从到了他手中,没有一日敢离身。
蒋培英摸不准那假严冬生给自己这块玉佩是何意。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种威慑。如果假严冬生当真是小夏子,那他就应该是周澜海的人。他当时知道蒋培英很有可能揭发自己的假身份,所以要暗示身后是周澜海撑腰,示意蒋不要胡来。
蒋培英当然畏惧周澜海,所以把这玉佩的秘密死守在心里。只是,他想不通这些人费尽心思去顶替一个监工,到底图什么?这僧录司里的监工能掌握什么惊人的秘密?还是说,难道与那利运塔有关......
三仙居这台上的一出《伐子都》还没演完,裴训月已经叫上僧录司的几个人陪她快马不停赶到了严冬生生前租住的小院。
谁料,小院的门,竟然敞开着。
裴训月心里重重一沉。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来这座院子里探访。难道那老婆子当真料事如神,提前逃跑?她往院子里走,只见一片空寂,毫无人声。“人应该已经跑了。”红姑望着地上的脚印,急促道。裴训月惶惶地抬头,看见那间原本上了锁的屋子,竟然把锁给半解开,虚虚地掩着。
她往前走了几步,踏着雪,轻轻推开了屋子的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梳妆台,台面上放着假白发、假痦子、涂抹好颜色的脂粉浆糊,以及各色斗篷手套,显然是用来易容的东西。屋子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光,刚开始无法适应那黑暗,稍过一会,裴训月陡然发现,这屋子里,竟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
几十双红眼,红得发紫。而叫人吓破肝胆的紫红中,竟然还夹杂着些许绿光。恣睢无情,像极了狼。展刃和红姑登时护在她身前。林斯致吓得大叫一声。正在那时,宋昏点亮了火折子。
众人这才看清,那原来是几十只黑鸟,停在长短不一的木制栏杆前。这些鸟像被训练过一般,柔软娇小的身躯,那黑色的鸟头竟可三百六十度地转。有一只鸟看见来人,忽然扑棱着翅膀,喊了句:“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听来竟和蒋培英的声音一模一样。霎时间,整间屋子的鸟都随之喊了起来。像是有几十个蒋培英在空中尖声怪叫。
众人吓得浑身发毛,却也登时醒悟——陈大耳墙根听来的那段对话,原来是鸟叫。
宋昏又带着火折子往前移了移,照到屋子的最里面,只见一尊巨大的铁铡,锋利的刃上往下,一道道黑色的血,衬着阴恻不停的鸟语,众人逐渐发现,铁铡之下,已是一片凝固的血泊。
“我赶紧......我赶紧让金吾卫去抓人!”林斯致被吓得腿软,往后连退几步,大喊。
“北坊坊门日夜有金吾卫严密死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料想这女子纵然提前跑了,也跑不远。让人沿着出坊的方向速追!”裴训月道。
“不对,”宋昏忽然摇头,“这凶手行事如此残忍周密,想必是早留好了退路,如果明知坊门口有金吾卫还要往那里跑,未免太傻了。”
“可是北坊只有一个入口,她还能从哪里逃走?”
“还有一个地方,”宋昏抬头,冷冷喊——
“湛江!她要独闯密林,横渡湛江!”
樱桃书生(十)渡江
流金鬃是镇北侯府特驯的千里马。每每前往僧录司的裴家补给马车,均用它引路。
那马身矫健,铁蹄踏月,能跑几十里不歇。鬃毛浅褐中带几缕纯白,远远望去如同镀金。而夜色深沉中,裴训月却正坐在流金鬃上,鞭扬口喝,风一般驰进了密林。
红姑宋昏等人紧随她后。密林里有些从前打猎的人踩出的小路,可越往深处,那路越窄,转而变成弯弯曲曲的羊肠径。微弱月光下,只能凭感觉分辨地上障碍。裴训月从小于驾驭之术上极有天分。只见她两腿稍稍使力,便能使马儿腾空越过路上木桩。不一会儿,已经红姑宋昏等远远抛在身后。
她在狂奔林野中回头望,身后空无一人,而前方,一片深不可探的漆黑。
身下的马儿依旧疾驰着。裴训月看不清路,只能凭月亮分辨南北。但她知道,一直向北,就是湛江。
浑身骨头快被这一路疾驰颠得散了架,裴训月咬咬牙,身子紧贴在狂风呼啸中飘起的金鬃,马儿像是被她的信念感召,也越发迅猛地向前。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水声传来,一波接着一波,似惊涛拍岸。裴训月举目,只见那高如巨椽的重重树木后,线香一般的小路尽头,是白浪汹涌。
原来已至崖边。
她索性跳下流金鬃,把马儿拴在树上。自己则从马身上的囊袋里取出把短刀,拇指抵住刀柄,骈指横拿。刀尖向前,直指天地月华如练。白霜一般,林中起了雾。
裴训月小心地朝江边走,鼻端萦绕草木的清气,偶尔有野狐狸从她脚边跑过。四周静无人声。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凶手一定也在这附近。那湛江冬天也不结冰,一浪接着一浪,千钧一发,如同战鼓。
忽然,数步远的树后,闪过一个窈窕的白色身影。
是她!
裴训月猛地冲了几步,电光火石间换了握刀姿势,双手握拳攥住刀柄,刀尖向前直奔那人脖颈。任何人看到这闪着冷光的锋刃都会忍不住躲避,这是不能抗拒的下意识。所谓杀气,正是借了这三分人性的软弱,先让对手闪躲,再趁机出招。
可那女子却毫不躲避,竟然转身直面。一张素如霜雪的脸,斜月沉沉下恍有倾城之色。
此人不畏死!裴训月心里霎时间后悔,瞬息中却来不及改变方向,向前刺下的那一刻,她乍然收了力度,只听刀尖穿破衣裙刺入皮肉之声,血瞬间沁出来,像一朵赤莲。裴训月抬头,只见那女子的容貌,像极了她见过的一个人。
那是......陈小珍!
电光朝露之间,她心中大震,而那女子恰恰看准了这点时机,拧住她的腕,拔了刀转身就跑。裴训月看着她捂住伤口飞快地逃窜,白衣白裙如同鬼魅,却又堪堪停在崖边。
这崖不高,如果水性好,跳下去还有可能活,可那女子如今受了肩伤,命悬一线。她显然也犹豫了,半只脚悬在崖边。裴训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妄动,生怕任何一句话引来不可转圜。身后马蹄声渐响,只见僧录司里一行人也追了过来,看见这场面俱是大震。
众人屏息。展刃攥紧了小弩,预备随时射中那逃亡的女犯。红姑手持短刃,同样惴惴然观察。宋昏却是跳下了马,余光探勘四处。林斯致不会武功,只能和展刃同乘一骑,颤抖遥望。
裴训月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离那逃犯又近了一些。那女子负着伤,一对多,可谓毫无胜算。
可她却丝毫没有投降之意。
裴训月半敛着一双眼,耳边是涛击乱石,衬着胸腔里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谁都知道,这种僵持之势持续不了多久。“陈小珍?”她试探地轻轻喊了一句。白衣女子听闻,回头,望住裴训月,颊边竟缓缓攒起一个笑。
那笑如轻烟,低眉抬眼间,看怔了众人。玫&瑰
下一瞬,只见一道白衣如片叶般落下了崖。
她跳了江,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展刃的利弩霎时间发射,可徒劳无功。女子的身影俨然卷入湛江惊涛之中,再望不见。裴训月只觉浑身血气上涌,脑袋像被炸开般嗡嗡发麻。她在骇浪拍岸中,低头,望了望崖势。
“阿月——”“大人——”
众人骤然凄喊间,裴训月已经随女子跳了下去。
红姑和展刃双双冲至崖边,望着滚滚湛江,眼看也要跳下去救,被赶来的宋昏一拦。“你们家公子到底会不会水?”宋昏气急败坏。“会,”二人齐答,“可这天冷,浪又大,凶多吉少——”
“这湛江旁是平汀沙滩,她既然敢跳,想必对地势有分辨。你们与其盲目跳下去,不如跟我下崖去汀上寻!”宋昏急急道。众人知道宋昏久居密林,想必更熟悉地形,便都赶紧跟着他走了一条险路下崖。林斯致匆匆去搬救兵。那一夜,浩浩荡荡的金吾卫,举着火把满崖寻人。
天光渐亮。
密林崖下,是一处绵延数十里的白汀,崖中偶尔有洞,因日久溶蚀形成。裴训月靠在某一处崖洞的壁,微微睁开了眼,只觉浑身酸痛至极。她抬了抬胳膊,只见原本光滑的肌肤坟起数道可怖擦伤。
再望一眼自己的上身,衣物竟被悉数除去,只用来时披着的大氅裹住。
洞中升起了火,照亮她的对面,正是方才跳崖的陈小珍,半褪了衣,往自己肩膀上的伤处撒药。
陈小珍见她醒了,把手边的药瓶一扔:“喏,你也敷一点。”
“你的衣服是我脱的,穿湿衣容易失温。你等衣服烤干了,自行穿上便是。”
裴训月扶着石壁勉强起身:“多谢。”
此句双关。方才湛江之中,是她猛地拽住了陈小珍的衣衫,试图将其拖到汀上。谁料,许是多日来连轴转查案,体力疲惫,她竟昏厥在离岸不远的浅滩。若不是陈小珍反过来将她带进洞中生火取暖,只怕已被冻死。
陈小珍不做表情时,相当清淡的一张脸,甫有笑意,却霎时间妩媚至极,颊边几抹残血,望去陡生妖冶。
“不必谢我。我看你竟是个女子,才没把你留在汀上喂鱼。”陈小珍冷笑。
“把你带进洞里,也算还恩。毕竟是你在江中捞起我。”
说罢,陈小珍抬眼:“你既是个年轻女子,为何要进衙门里当官?”
“你既也是个年轻女子,为何要假扮老媪?”
“我的目的,你不应该很清楚?否则为什么要来密林里追杀我。”
“我没想杀你,”裴训月说道,“使刀不过是想分你的神,谁知你不怕死。”
陈小珍脸色微微一变。裴训月这才发现,陈小珍那肩膀和后背处的裸露肌肤,竟都有刺青。密密麻麻,望去都是三个字排列,像是人名。
裴训月移开了眼。她不清楚陈小珍跳崖的时候作何打算。也许被追杀是陈意料之中,否则不会随身带着金疮药瓶。
唯一的变数是,自己随她跳了崖。
裴训月紧紧抿着唇,望了望洞外黎明前的天色。自己这一跳属实鲁莽。可她万万做不到看着陈小珍在眼前跳江却无动于衷。就如同看着刘迎在眼前自刎一般......这些凶手们好像都有不能告诉官府的秘密。不知为何,裴训月望着陈小珍跳入江中的时候,忽然就强烈地觉得,陈小珍,应当正是所有谜团的突破口。
只因陈小珍的仇恨,似乎比刘迎更深千万倍。
心中思忖间,只见陈小珍已经上完了药,正慢慢穿着衣服。裴训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片刻不敢分心,暗暗计算距离,推断自己如果硬拼到底有几成胜算。
“别谋划了。”陈小珍没动,却忽然笑了一声,“我要走,你拦不住。”她说着眄裴训月一眼,下一瞬竟蓦地欺上身来,一双雪白的膀子,水蛇般缠住裴的脖颈,泡了水而苍白的面色,竟然在火光中显出些奇异的潮红。樱桃书生......裴训月陡然想起这坊间传闻,一时间浑身僵直。她想做什么?还未回过神来,陈小珍已经缓缓附在她耳边道:“你扮男装真俊,我早就注意到你。”唇贴了耳,飘来极轻的一声笑,吐气如兰,似能酥了人的骨。
“北坊这些痴头肥脑的官,就属你还有几分聪明。我故意让玄舌鸟飞进僧录司,演一段活春宫,眩视惑听。谁知道你竟然这么快就破了案,可比夏斌那死猪有脑子多了。我和他一起住了两个月,他甚至来三仙居看过我扮戏妆,竟然认不出我假扮老媪。”陈小珍说着啐了一声,“碎他的尸,简直脏了我的手。”
这话藐视人命,简直恶毒至极。裴训月心如擂鼓,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只淡淡一笑:“夏斌?我只知道严冬生本姓夏,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
陈小珍一笑:“是了,一般人都叫他小夏子。只有我记得他的全名。”说罢,一双挑起的秋水眼竟好似带了几分伤心,“算来...我和夏斌认识也有十年了。”“你也是江南人?”裴训月抓住话里机锋,立刻问。“是啊,祖籍姑苏——”陈小珍幽幽答,神思却飘向这多年来未曾安生的数万日夜。从前在青楼,客人最喜欢挑了她的下巴问:美人儿哪里人?她便要故意垂眼,再怯生生地向上看:奴祖籍姑苏。姑苏人怎得北上?客人便又问。陈小珍只管把舌尖一旋,就吐出个胡诌的凄凉身世。
这是鸨母教来的求怜法子。陈小珍一开始不愿意学,被鞭子狠狠抽了几天,也就学会了。好比她最初也不愿意学戏,被打得下不了床,当然也只能开始唱。可她如何能吃得了学戏的苦?甚至陈小珍也不是她的原名。她本是姑苏城里的小家碧玉,应当嫁个好郎君,命好的谋个几品夫人,命平平的,也就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可她偏偏是那下贱命。十四岁时,附近私塾来了位年轻后生,姓夏名斌,生得天仙一般斯文好看。陈小珍的弟弟在那读书,她便也偶尔去过几次。斌哥哥,她偷偷记在心里,却从不敢逾距多言。某一日,夏斌却忽然给她递了纸团。花前月下,几时几刻见。随后是那俗套的故事。夏斌答应她中了举就来提亲。陈小珍相信,于是私订终身。
那是某年盛夏里平平无奇的一天。夏斌突然说要带她去看花灯,叫她为了出门方便,把弟弟也带上打掩护。弟弟才八岁,生得粉雕玉琢。陈小珍于是没带丫鬟书童,独自带着弟弟去赴约。见了夏斌,却忽然一阵天昏地暗,她醒来才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弟弟和夏斌已经毫无踪影。赶到私塾后,发现另有一户人家竟和他们遭遇相同,也被夏斌诱拐走了家里七八岁的男孩。
母亲因为弟弟的失踪而发了疯,投湖死了。父亲深恨她私通外人以至弟弟被拐,不久也病去。狠心外戚吞了家产,将她卖给牙婆,牙婆又把她卖给青楼。此后多卑劣的命运,陈小珍都一一受着。她觉得是自己的错,才导致家破人亡。活着就得赎罪,陈小珍咬牙心想。又过了几年,她唱戏的时候,忽然听起客人提起江南鼎鼎大名的潘家班,说里面曾有一个学戏的小男孩,也是姑苏人,极漂亮,叫陈清晏。
陈清晏,和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样。陈小珍心突突地跳,期待又谄媚地问:客官可见过那陈清晏?
死人哪里见过?客人皱眉,说:据说送进去就被玩死了。
指尖三寸蔻丹登时连根折断,汩汩留着血。客人被她吓坏,大喊晦气。鸨母罚她进黑屋禁闭。三日不见光明,未进水米。破晓的曙光终于又照到陈小珍脸上的时候,她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定了死志。
陈小珍从此换了面孔,将尊严踩在脚下,一心一意讨好达官贵人。无数不同的床榻上,她拼凑起了故事的全貌。夏斌其实是阉人,人称小夏子,应当是潘家班的掮客。而潘家班,常年培养两批人,一批真正学唱戏,另一批,则全是十二岁以下的男童,去会见不同的“贵客”。
至于贵客是谁,那些达官贵人们将嘴捂得很紧。没准他们自己也是“贵客”里的一员,陈小珍服侍过的大梁朝官太多了,所以深知这些人脾性。想杀夏斌,她只能自己动手。攒够钱,她赎了自己的身,四处走穴唱戏,终于在京城北坊回明窟里,遇见了她这辈子最恨的人。
要杀他。而且要想一个最周全的法子。要让他死无全尸,必下地狱。
陈小珍从十四岁走到如今,该流的泪早就流干。偶尔眼眶发热,只是因为回忆起弟弟的面孔。从牙牙学语到童声读诗。她一母同胞的手足,牵了她的手,盛夏夜里兴冲冲说要陪姐姐去看花灯。漫天蝉鸣下,是她见了弟弟最后一面。
“陈小珍......”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陈小珍只觉眼中一片朦胧,难道她又哭了?她眨眨眼,多少年来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使那双眼瞬间又带上勾人之色。“陈清晏......是谁?你为何要在身上纹满他的名字?”她听见那女扮男装的僧录司大人问。
是呀,为什么呢?陈小珍忽然一笑,笑得极天真,眼睛刚一弯起来,那踅折处就划下一滴水。
“陈清晏是你家人?”裴训月又问。
陈小珍不答,她攀住裴训月脖颈的那双胳膊忽然使了力。家人......她多少年没听过这词。她配吗?她如果进了阴间,父母肯认她吗?弟弟还会叫她一声姐姐吗?陈小珍忽然呜呜咦咦地笑了起来,大仇得报,她合该狠狠地笑!她吃了非人的苦,只为砍下那毒夫的头颅!夏斌拐骗幼子,伤天害理,万死何辜!
“我刻这名字,是为了不忘世仇,警钟长鸣!”她狠狠地说。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裴训月问。
陈小珍却不答。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裴训月索性一用力,将她的腕反握著,两人就此交缠在一起。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陈小珍凄厉长喊。
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突然射在了陈小珍的左臂。她猛地吃痛,向旁一仰。裴训月还没反应过来,须臾,只见陈小珍忽然瞪圆了双眼,喉中发出嘶嗬之声。“你怎么了——”裴训月大喊,她忽觉陈小珍的手逐渐失了力气。陈小珍痛苦地摇头,望了望那地上的金疮药瓶。又被人骗了,她凄凄心想。不过死了也不错,一条贱命,竟终结在波涛汹涌的湛江前。下辈子不要再为人了,做条水里的鱼,天地间自在得紧,别被诱饵勾去就好。凛冬的风吹痛她的箭伤,这一辈子走马观花在陈小珍脑海中闪过。她深知自己命运的转折,就是因为咬了那口毒饵——
江南三月满城柳绿,十四岁的陈小珍站在柔风中,手里绞着帕子,红透了脸。
“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
......”塾里先生读着诗,塾外,斯文的夏斌对陈小珍一笑。
草长莺飞。转眼十年。她亲手杀了夏斌,却用珍贵木盒和流光绸缎去装他的残肢。想来人世间爱恨一线,到底有谁能辨得清?
若只如初见该多好。陈小珍心想。她荒腔走板的一生恨到极致却也永远忘不掉的第一面。那人镀了满身好春光,干干净净,朝她道——
“我姓夏名斌。”
“姑娘可是陈家小姐?”
“我见姑娘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取小字樱桃极妙......”
北风刮得愈猛。崖洞外传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僧录司里的人和金吾卫匆匆赶到。展刃望着已断了气的陈小珍,骇然举起手中的弩:“我分明只射了她的左臂......”
宋昏走上前,仔细查看陈小珍的尸身,道:“她不是被射死的,是被下了毒。”
裴训月愣怔望着这空空如也的崖洞,忽然,将目光停在金疮药瓶上,背后乍然起了一阵粟栗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上药......而不远处的红姑听罢,却立刻越过众人,奔到她身旁。“你有事没?”红姑慌张地将被大氅裹住的裴训月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方才安心,又登时怒道,“你为什么跳江?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展刃反驳红姑:“大人是为了捉拿凶手,你为什么骂他?难道不应该自责我们做护卫不力。”
红姑冷笑:“人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二护卫能奈他何?”
“是我鲁莽。”裴训月慢慢道,头发湿透,敛了眼皮,往日的少年意气已然全无。一次两次,凶手在她面前出了事。显然有比她更厉害百倍的人在其后运筹帷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一切可尽凭骁勇。
宋昏不理裴家内讧,只小心翼翼捻起地上的金疮药,嗅了嗅:“味道和普通金疮药不一样。应该就是此物有毒。”
“金疮药名贵,凡人难得。她既然得了药,为何要在药里下毒呢?”一旁的林斯致问。
“也许,是别人给她的?”宋昏想了想,说。他显然是为了寻裴训月一夜都没睡,眼圈儿青黑。那双生得极出彩的眼睛中,映出崖洞外渐起的朝阳。
天亮了。
“有人想毒死她。”宋昏望着漫天金光,江上日出,道。
樱桃书生(十一)自曝
当日晌午,一行人便运着陈小珍的尸体回了僧录司。谁知裴训月因为跳江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高烧难退。只红姑一人贴身服侍,实在忙不过来,司里众人于是轮流照顾。
一两日后,清晨。这一天,恰好轮到宋昏熬药。
棕褐色药汤盛在白瓷碗里,每走一步那药汤就微微地晃,扑面一股苦味。宋昏端稳了,才喊:“大人,起来服药了。”
裴训月只着寝衣,以手扶额,恍然觉得那烧已退了大半。她身上捂着厚被,贴身小衫被汗浸湿,刚翻个身,却看见宋昏站在房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等大人更完衣。”
裴训月默然,随手抓起床上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宋昏这才走近,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几,顺带从衣兜里摸出一纸囊,几粒圆滚滚的硬果子骨碌碌掉在几上。
“糖山楂?”
“是。”
裴训月捏着鼻子喝完了药,捻起一粒来吃。那山楂的浇糖浓稠得刚刚好。脆,硬,不喇上牙膛。小时候娘管她严,怕烂牙,再好滋味的甜食,也只许吃一两颗便罢。裴训月这回索性将一袋子吃了个大半,偶然抬眼,却看见宋昏笑眯眯盯着她看。
笑得跟她娘亲似的。
宋昏甫一触到她目光,就敛了神色。裴训月却不避开,施施然和他对视。“那么多人轮流来送药,给我带糖山楂的,你是第一个。”她趿鞋下榻,拍拍宋昏的肩,“多谢。”
说罢,人却靠着宋昏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方才为什么要等我披好衣服再进来?”
裴训月于病中反复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将谜团和要点逐一记下。其中第一件便是: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有无暴露在众人眼前?
她回忆起来,自己跳江的时候,红姑情不自禁喊了一声阿月。虽然于混乱中恐怕无人记得,却也难保没有细心人生疑。此外,众人在崖洞中救下她的时候,她裹着大氅,露了些许肩膀。
她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宋昏回答一句“依礼”。谁知他舔舔唇,尴尬笑笑。
“因为我知道大人是女子啊。”
手里吐掉的山楂核啪嗒滚了一地。裴训月睁圆了眼。只见宋昏也学她,往她耳边悄悄道:“不过大人你放心,我谁都没告诉。”
讲话时的温热吐息飘过来,僵了她半边身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段时间了。”宋昏摸摸后脑勺,“倒也不是我故意揣测。只是我见过太多尸体,对人体骨骼还算有研究。即使是同样的身量,男子的骨骼和步态也与女子大不同。大人已能做到八分相似,但仍有细微差别。”说着,宋昏拱手行礼,“大人,草民全仰仗大人提携,才得了仵作一职。我虽是江湖出身,文识浅薄,却从小将恩义二字铭记于心。凡是和大人有关的事,草民必定守口如瓶。”
他这般开门见山,出乎裴训月意料。算来宋昏和她也是出生入死。敞亮性子,说开了,总比一直试探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