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
中午还晴朗无比的天空,此时已经下起了暴风雨。
豆大的雨点拍打在玻璃上,汇成一股股水路不断向下淌着。
黑蒙蒙的乌云,越压越低,裹着震耳的雷响,冲进这寂静无声的白色走廊。
老人的儿子和儿媳站在病房外,隔着ICU厚厚的玻璃窗,神色担忧的夫妻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这里,是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重症监护室内,顾诚还在为老人做着详细的检查和治疗,“颈部静脉血管怒张,双脚及右腿出现水肿,患者出现术后急性全心衰竭,并已出现其他器官衰竭前兆。”
严医生在后面,认真详细地记录着顾诚说的每一句话。
从进入这家医院,他便一直在顾教授的身边做实习生。术后的全身器官衰竭,他自然明白其严重性,“那是不是要给患者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
“嗯......好痛......”恢复意识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呻吟呢喃。
顾诚掀起那皱巴的眼皮,用医用手电筒观察老人的瞳孔,“暂时不用,今晚我会留在医院,如果到明早,她能够脱离危险期,那就还有得救。”
然而涣散的瞳孔一直在告诉顾诚,患者能够活下来的概率,已经几乎为零。
“可是顾教授,你已经一个星期没回过家了。”严医生担忧地提醒。
“我必须要对患者负责。”顾诚沉稳的声音,从胸腔轻震而起,不容任何人质疑。
床头冰冷的心电监护仪嘀嘀作响,如同在为床上的生命,做着最后的倒计时。
“大夫,严重吗?”
见顾诚终于脱下隔离衣走出来,夫妻二人立马上前询问情况。
“患者术后持续昏迷,并已出现成全身多处器官衰竭症状。”
“器官衰竭?那会怎么样?很严重吗?还能治吗?”男人的声音不住地发颤。
“患者年纪过高,虽暂时维持住了她的生命体征,但现在仍处于危险期。我们会全力救治,但如果今晚患者的情况不见好转,那么我还劝两位选择为患者办理出院。”
“出院?什么意思?”男人不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母亲今晚过不了危险期,就只有等死了?”
“是这样。”顾诚面无表情。
“什么?不可能的啊!明明上午出门前,妈还好好的。明明她还让我晚上加班要记得按时吃饭的啊……”
老人的儿子带着哭腔,无法接受自己母亲如今的状况。
男人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都怪我,说好要带她来医院做体检,却因为工作,一直拖着没带她来,都怪我……”
“我一直以为时间还多,赚钱要紧。所以总是习惯性,把她的事放到最后,可明明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说到这里,男人忍不住的失控哭喊,悔悟着自己对母亲多年以来的忽视。
没在停留,更没有安慰,顾诚绕过坐在地上的夫妻二人,径直朝着云笑笑和沈泽走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顾诚眉目柔和,平缓的语调,像和陌生人说话。
“幸亏没走,不然哪里有机会,一睹顾教授如此冷血的一面呢?”沈泽笑着,完全处在事不关己的态度里。
“冷血?”顾诚闻言,挑了一下眉。
“顾教授是外人,自然不懂。人家在ICU里,起码还能维持生命,但凡是个孝顺的儿子,也不可能选择出院的。”
沈泽坐在窗下的塑料椅上,眼含不屑地抬头与顾诚对视。
“全身多处器官出现急性衰竭,你知道她在ICU里要经历什么吗?”顾诚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沈泽面前,居高临下地谛视着他。
“刨除透析所带来的痛苦,呼吸衰竭,需要给她的气道插进一根20厘米的长管。”
“为了输送营养水分,她的胃里也要插管,那根胃管需要从她的鼻腔进入,直至胃中。”
“肾功能的下降会令她无法自主排尿,所以她还不得不接受尿管插管的治疗手段。你只看到她平静地躺在那里,却感知不到她现在所承受的痛苦。最重要的是,这些痛苦对她来讲,已经毫无意义。”
“就算如此,顾教授也不该说话那么直白,完全不考虑家属感受。”沈泽继续发难质问。
“我为什么要考虑他们的感受?正面面对所有结果,是每一个成年人理应接受的现实。我是一个医生,不是他们人生路上的导师,倘若要等他们调整好心态,才能接受亲人即将离世的消息,那我估计,病人都已经凉透两个来回了。”
“就算这人救不活,那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该跟家属说放弃治疗,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显然,沈泽还是不同意顾诚的观点。
“不负责任……”顾诚低头一笑,“那我来告诉沈总,什么叫不负责任。”
“因为经验不足,错过患者静脉溶栓的时间窗,耽误了病情,这叫不负责任。”
“不查清患者病史,不顾他人意见,盲目自信为病人开刀手术,这叫不负责任。”
“明知道已无力回天,还不断开药检查,企图吸干最后一点患者家属的血汗钱,这也叫不负责任。我不觉得我的说辞有任何问题,当然沈总若觉得有问题,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顾诚懒得再多做解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云笑笑后,转身向心内科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云笑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从下午在会诊室,看到他责问李主任时,这感觉就开始不停疯长。
她一直留在医院,是因为担心老人家吗?
有小部分是这个理由,可她心里十分清楚,留在这的真正原因,更多是因为顾诚。
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顾诚,尤其刚才,在顾诚说出老人即使留在ICU继续接受治疗,也只不过是徒增痛苦和白花钱后,她的内心是认同他的说法的。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可怕的认知,会让她忍不住对顾诚好奇,甚至萌生出一种,想要看到他更多不同的一面的冲动。
===第28章
改观===
这场大雨,下得通透,一直到凌晨才渐渐停止。
沈泽在顾诚走后,给家中的司机打了电话,云笑笑陪他刚走到医院大门口,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已经停在院中。
司机见沈泽出来,小跑着下车,绕到他们这面打开后座的车门,等待他上车。
“走吧千千,我送你回家。”沈泽走到车前停下,回头看向还在站门口的云笑笑。
“谢谢。”
等云笑笑先坐进车里,沈泽这才跟着坐了进去。
待两人都在后排坐好后,司机才启动引擎,驾驶着汽车,出了第一附属医院的院门。
而在他们身后,灯火通明的医学楼十二层,顾诚正背对着办公室明黄色的光亮,站在玻璃窗前。
他眸光凛冽,将云笑笑和沈泽一同坐进车离开的整个过程看了个完全。
直至车身彻底整个消失在拐角的树荫里,他才缓缓离开。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行驶飞快,暴雨将整座城市都冲刷得十分干净。
云笑笑将车窗落下一些,清凉的微风,带着湿乎乎的泥土香气,灌进车里。
让她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得到了一丝缓解。
其实经过今天晚上的事情,云笑笑心里,已经开始对利用沈泽做挡箭牌,来摆脱顾诚的这个决定,打起了退堂鼓。
并不是因为她良心发现,或是胆小怕事。
而是她觉得沈泽这个男人,也并不像他表面说的那样,只是想单纯和她试一试这么简单。
上次聚会,他逆着众人替她说话时,她的第六感就提醒过她,这个人有问题。
只不过在隔天晚上的相处中,她渐渐忽略了这一点警示。
直到今晚,在重症监护室的走廊里,沈泽对顾诚的发问,那种语气和神情,绝不是普通朋友之间开玩笑的问话。
她能感觉到,沈泽虽然在用笑掩饰,但依旧盖不住他的怨气。
对,他对顾诚有怨气。
虽然她不清楚,沈泽和顾诚之间有什么过节。
但她可以明确的一点就是,沈泽接近她,一定也是带着什么目的的。
看似她把沈泽当枪使,实际上,沈泽也很有可能把她当鱼饵。
想到这,云笑笑的心底生出一阵寒意,她绝不允许自己再被人利用。
“沈泽,让司机停下吧,我有些晕车,想吐。”云笑笑轻声开口。
车停在路边,云笑笑随即下了车。
“还好吗?”沈泽也跟着她下了车。
“不太行,沈泽你先走吧,我想在这吹吹风。”云笑笑假装很难受地捂着胸口。
“那我陪你吧,大半夜怎么好把你一个人扔在路边。”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这附近还算热闹,我自己可以的,你先回去吧。”
见云笑笑坚持,沈泽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如此,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嗯,拜拜。”
看着沈泽的车走远,云笑笑这才挺直腰杆,恢复正常。
她抬头,马路两边昏黄的路灯下,密密麻麻的飞虫聚在一起,不停盘旋,偶然一阵风,把它们吹散,不久之后又会重新聚在一起。
她盯着看了很久,久到脖子都已经有些发酸,才抬脚离开。
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是一座城市里不灭的灯火。
它可以让深夜游走在街上的灵魂有一个去处,又可以填饱肚子。
“你好,一共32块。”
不知不觉,云笑笑手里拎着饭团,又回到了附属第一医院的院门前。
刚才临走时,她无意间听到,那个一直跟在顾诚身后的实习生说起,今晚他要留下,亲自守着那个老人。
起初她直接去了老人所在的那层,但空荡荡的长廊里,并没有人,就连老人的儿子和儿媳也不再。
她只好又回到一楼,问过急诊大厅里的值班护士,云笑笑停在12楼的心内科诊室门前。
天花板上,炽亮的灯管偶尔闪烁。
云笑笑敲了敲面前的门。
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传出声音。她耐着性子,再次敲了两下。
依旧寂然无声。
正当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科室的时候,眼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顾诚依旧带着银丝边框的眼镜,四目相对,云笑笑又开始有些后悔来找顾诚了。
还是他先开的口:“云小姐怎么会在这?”
云小姐?
他怎么分辨出我是谁的?
“你能分清我和姐姐?”
“我们不是刚见过?看你的衣服就够了,这还用分辨吗?”
顾诚站在门口,目光下移,看到她手中拎着,还印有便利店标识的塑料后,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此话一出,云笑笑顿时有些窘迫。
顾诚退后一步,示意她进来。
“关门。”
“好。”
顾诚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电脑屏幕上,是老人的术后报告,以及相关病情的医学影像图。
沉默,不大不小的房间里,除了偶尔键盘的打字声和纸张翻页的声音,再无其他。
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云笑笑把塑料袋放在腿上,安静地坐在墙角的沙发里。
她的对面是一整排的档案柜,满墙的蓝色文件夹上,贴着用白色A4纸打印的标签,全是有关心脑血管疾病的研究报告。
零散的标题,很快就看完了,正当她无所适从的时候,男人磁性的声音恰好响起:“云小姐一直抱着个塑料袋,是装了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
“没有,就是一些吃的。”一贯有话直说的她,今晚面对顾诚,不知怎的就别扭起来。
明明这饭团就是买给他做夜宵的,可此刻她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就是说不出口。
“哦?正好我也有点饿了,不知道云小姐买得多不多,能不能分给我点?”
顾诚言语间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仿若钢琴的低音区,发出的悦耳音符。
云笑笑把塑料袋拿到办公桌前打开,让顾诚自己挑。
“云小姐也爱吃饭团?”顾诚从里面随便拿了一个炭烧牛肉口味的饭团,利落地撕开了包装袋。
“嗯。”云笑笑没有反驳。
她并不喜欢饭团,但是她知道顾诚喜欢,特别是炭烧牛肉这个口味。
每次看到顾诚特意绕远路买饭团回来,云笑笑都不理解。
明明他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会喜欢吃便利店里,这么不起眼的食物。
把塑料袋放在桌面上,云笑笑退后了几步,她看到了顾诚电脑上的关于老人的片子,怕影响他工作。
突然一名夜班护士,急匆匆地闯进来,大声喊道:“顾教授不好了!重症监护室的那位老人心率突然下降,已经不到50了!”
===第29章
沈家===
rR“少爷,您回来了。”
沈泽回到靠山别墅,家里的阿姨快速迎了上来。
“张妈,沈振荣呢?”
“老爷在书房,在和股东们议事。”张妈接过沈泽脱下的外套,恭敬地低着头回道。
“行,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从电梯上到3楼,沈泽径直走到书房门口,只听紧闭的房门内,传出男人老成的谩骂。
“公司因为出了那件丢人事,已经股价大跌!你们几个不去想办法弥补损失,反倒在这联手,想求我把人保出来?偷税漏税十几个亿,是我几句话就能保出来的?你们几个是不是已经老糊涂了?啊?”
沈泽打开门,并没有进去,他就那么站在那,冷眼旁观着。
瞟到沈泽站在门口,沈振荣也不再多说,“你们要是管理不好公司,就趁早都给我滚蛋!”
挂了电话,沈振荣转动沙发,面向门口,语气不悦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沈振荣语气冷漠,根本不像是父子之间的对话。
倒像是上司和下属之间的询问。
“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昨天你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几天因为公司的事,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你呢?天天花天酒地,还好意思问我?”沈振荣冷哼。
“进门连门都不敲,你从小学的礼数都去哪了?”见沈泽不说话,沈振荣更是觉得他这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
“礼数,是为了表达我对他人的尊敬,只有在值得尊敬的人面前,我才会用礼数。”沈泽双手叉进裤兜,一笑置之。
沈振荣听到这话,顿时被气得浑身颤抖,噌的一下站起身,对着沈泽怒吼:“沈泽!我是你爸!是你最应该敬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