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妈再怎么蛮不讲理,她在她面前也有任性的资本,到霍家就未必还是这样了。
罗马柱拱形门下,霍家人的车三三两两分头离开。
司机为霍念生打开车门,问他打算去哪。
霍念生让陈文港先坐进去:“云顶大厦。”
陈文港没意见,回去的路上低头发消息,跟林伯解释今天也不回家住。
突然听到霍念生戏谑地问:“跟大家族打交道,是不是没有二人世界有意思?”
陈文港回过神,扭头看他。
霍念生也低头在看自己手机,漫不经心问了这句。
“吃饭那会儿,我差点以为你三叔要说一句‘长嫂如母’。”陈文港噗嗤一声,“然后把江彩强买强卖塞给我。”很显然对方觉得他跟江晚霞母女俩有瓜葛,想把他们绑定起来。
什么桥梁,说白了要是江彩那头出幺蛾子,让他做担保人。
霍念生依然头也没抬:“不用在意,老人家的通病了。都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
陈文港笑了笑。他也不是很在意霍三叔。
看了眼司机,低声开口:“你觉得你二叔这个人怎么样?”
霍念生扬眉:“他和霍京生的性格很像,心大,胆小。但总体比霍京生还是大一点的,他有一些来路不是很正的产业,所以我建议你跟霍英飞保持距离,就算他撩你也不要理。”
“胡说八道。”
“他没有吗?”
陈文港不说话了,闲闲地望着窗外。
霍念生过了一会儿又靠过来,吊儿郎当地问:“晚上吃点什么?”
陈文港推他:“怎么又要吃晚饭了。”看看时间还真是,路上开了挺久,“随便吃点吧。”
云顶大厦位于CBD中心区,地段繁华,但周围生活气息不浓,最近的购物商圈和大型超市都要走二十分钟。霍念生叫停司机,他们在写字楼底下的小店里点了两碗炸酱面。
街边倒是有个酒楼,在门口开了个橱窗,正值夏日,窗口售卖各种口味的小龙虾。
红彤彤的小龙虾盛在红油里,吸引人胃口大开,刚吃过饭又觉得不满足了。
陈文港心血来潮:“咱们再买点儿回去吧。”
霍念生脚步顿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霓虹灯光在他们脸上五颜六色地乱窜。
这又是霍念生鲜少吃过的一样东西,他想象了一下满手油滋滋剥虾壳的感觉,就感觉衣服被拽了一下,陈文港怂恿他:“再不吃夏天都过了……”
能去吃大排档露天烧烤,小龙虾就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回家的时候陈文港手里提了两斤,一斤五香,一斤蒜蓉。他把小龙虾放在玄关去换衣服。
中央空调维持了体感舒适的温度,这种时候,就想让人感慨一句“还是回家好”。
霍念生在吧台开了支红酒,将两个高脚杯端过来,放在茶几上。
红酒配小龙虾算别具一格了。有吃有喝,还差一点娱乐。陈文港趴在地上,伸手去开家庭影院的音响。他喜欢客厅里这块地毯,霍念生不在的时候他还躺在上面蜷在窗前睡过一觉。
两个人放着沙发不坐,看着电影,坐在地上剥虾壳。
荧幕上是部法国文艺片,陈文港看两眼,就低头掐掉一只龙虾的头。
他剥得熟练,自己吃两个,给霍念生喂一个。
指尖一热,手指也一并含进去,霍念生叼着他的指头,慢慢把味道吮干净。
电影剧情都成了五香味的,打包盒里只剩一堆虾壳,陈文港分门别类丢到垃圾桶里。
“我约了个医生。”霍念生看着他的动作,突然说,“明天带你去看看吧。”
“我?”陈文港手上停了,惊奇地笑道,“我有什么病需要看的?”
霍念生哄他听话:“你看,你不是睡不好吗?就是找了个老大夫,让他给你调理调理。”
陈文港明白过来,抿了抿嘴唇,但犹豫了一下,竟然没敢立刻答应。
霍念生当他讳疾忌医,其实他是想起前世的汤汤水水,人就有点犯懵。霍念生给他找过的大夫太多了,不是人家没水准,也不是没有效果,但毕竟中药——那个味道,不光是酸,也不光是苦,是你以为一个方子够难喝了,下个方子还能有一种新高度的难喝。
那时候他人像是木的,眼都不眨地往嘴里倒,时过境迁,反而回过味来了。
但霍念生说得轻描淡写,他找的大夫,哪个都论得上国家级的名老中医,陈文港也不能不识这个好歹,只是多问了一声:“哪个大夫?一定要开药吗?”
好在霍念生说:“好好的没必要吃那么多药。这个是擅长针灸的。”
陈文港应了,想了想,算是松口气,从记忆里搜寻着是哪一位。
*
见了那老大夫,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态度很和蔼:“姓陈?我也是,咱们算是本家。”
陈文港对他有印象,手放在脉枕上,还有几分冥冥的亲切。
前世这位陈老先生见他第一面也是这句话。
老头儿名气很大,退休以后又被医院返聘回去,直到八十多岁才离开岗位,现在已经不对外接诊了。给人看病倒是没停过,就在自己家里,前提是能请得动他。
两只手都号过了,诊断情志不遂,要疏肝理气。
陈老让陈文港坐床上,返身拿了盒一次性针具来,贴了个标签:“以后这盒是你专用的。”
没等吩咐,霍念生已经动手解他衣服。
陈文港把他的手拍开,嗔他一眼,自己脱了上衣。
他伏到床上,霍念生在一旁看陈老施针。瘦削的肩膀,覆着一层单薄的肌丨肉,蝴蝶骨随着动作凸显出来,又放松了,针具一半没进雪白的皮丨肉,一半颤巍巍露在外面,随呼吸起伏。
眼前这一切给了霍念生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最后陈老把一个艾灸盒压在他后腰:“行了,过一会儿我来起针。回家没事自己也可以用艾灸灸一下命门,就这个地方,蕴藏先天之气,补肾固本的。”
屋里弥漫着一股艾草点燃的烟熏味儿,并不难闻。老旧的房间自带一层昏黄色调,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天上风吹云驰,影子在地上疾走,照亮了陈文港半边肩膀。
陈文港自己也有点恍惚。前世他其实只来过这里一次,大部分时候反而是陈老奔波,被保镖客客气气接到半山别墅,在他那个不见天日的卧室给他做针灸。
霍念生站起身来,一手抄着裤兜,研究似的低头凝视他身上的针。
陈文港突然问:“你要一直在这等吗?挺无聊的,你可以出去转转。”
霍念生笑笑说:“还好,不会无聊。我陪你一会儿就结束了。”
说完他重新坐了回去。
那是一个廉价的红色塑料椅,坐起来算不上舒服。
做完这次针灸,下了医嘱,约了下次来的时间,临走人家还把那个艾灸盒送了,以及附赠一盒艾条,说外面买的质量没这么好。
霍念生把车开过来:“感觉怎么样?”
陈文港感觉了一下:“轻松多了,这是肯定的。”
他在副驾研究那盒艾条,忽然想起来:“是不是该去买只打火机?”
街边就有便利店,闻言霍念生把车靠在路边:“去吧。”
陈文港下了车,才意识到这是走到了哪,就这么巧,是他前世打工的那个便利店。
仿佛异样的眼光和隐隐的痛苦一起扎来,他轻松起来的身体和神经突然坠了石头。
玻璃门里,像一个未知的平行世界。
但那已经是隔世的遥远记忆,陈文港定了定神,推门走了进去。
其实是他的心理作用,什么坏事也没发生。
认识的同事一个也没见到,不过店主还是同一个,当时心软同意给他工作,反倒给店里的生意惹不少麻烦。陈文港在货架前徘徊,多拿了两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麻烦结账。”
店主一无所知地拿过来,扫了条形码。
回到车里,霍念生继续往前开。
这条沿江路不宽,车也不多。霍念生却一直没提速,溜着路边慢慢地走,像在找什么。
陈文港扭头看他。
霍念生往远眺望了一会儿,问:“这附近我记得是不是有个什么桥,已经荒废了的。”
陈文港心里一跳,指指车后方:“在另一个方向,已经开过去了。”
霍念生点点头,“哦”了一声:“我就说。应该是我记错了。”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第79章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霍念生余光看陈文港,陈文港没看他,低着头,细长的手指头在跟巧克力包装较劲。
封面上印着“粉色甜心”,撕开了,是一粒一粒白色方块,他咬开一颗,牛奶脆壳底下裹着巧克力。陈文港又往霍念生嘴里填了一颗。
霍念生把着方向盘,直视前方,嘴里化开馥郁香滑的甜味。
“你今天回哪住?”他突然问。
“该回家了。”陈文港纠结了一下,“林伯以为我要离家出走了。”
“那行。”
方向盘拐了个方向,霍念生看着陈文港按响郑宅门铃。
然后陈文港退了两步,看看腕表,问他要不要进来一起吃饭。
霍念生莫名想到霍振飞问的那句,一天三餐有没有固定的地方。
“你进去吧。”他说,“今天记得晚点洗澡。”
“开慢点。”陈文港向他弯了弯眉眼。
回到云顶大厦附近天已经黑了,整个CBD商务区灯火辉煌,通明的星河背后是一个个还在加班的公司。
公寓却一片黑暗,霍念生打开灯,有了满室冷清的感觉。
像他这样的人会觉得孤独寂寞似乎是件很难想象的事。
他走到餐厅,把陈文港落下的巧克力扔到桌面,收到个狐朋狗友的消息,邀请出去喝酒。
霍念生自己都才想起,他有一阵子没在那种灯红酒绿的场所现身了。
很多人在传他现在“收心”了,但今天是个特别的场合,田家公子办单身派对。
司机老李把老板送到暌违已久的玫瑰1917夜总会。
夜场是正规的经营场所,但也对一些擦边的节目视而不见。主办人包了场,满身贴满银色亮片的脱衣舞娘绕着钢管搔首弄姿,透明钢化玻璃舞台上全是彩色闪粉。
霍念生优哉游哉坐在吧台,没人来打扰他,他也不打扰别人,漠然看向人群呼声的方向。
准新郎在一群狐朋狗友的起哄里,跟一个红裙女郎拥吻。
背面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戴着硕大的耳环,裙子系带露着大片肉感的后背,透过人群缝隙,纤细的脚踩着细长的高跟。
他们忘情激吻,像明天到来前要进行最后的狂欢。
过了半个小时,准新郎逃窜到他附近,示意身边的人压低声音,跟视频另一头通话——
“绝对没有不良节目,看,都是我几个哥们,你认识的。女的?哪有女的,最多有几个他们带来的伴儿。瞎说什么,不可能的,你也太多心了。”
查岗的未婚妻透过镜头一个个核对人数。众人涎着脸交口喊“嫂子”,要她放心。
霍念生斜过视线,坐在背景画面里,收回嘲弄的目光,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
酒保重新给了他一杯威士忌和杏仁香甜酒调的“教父”。
请他来的朋友终于想起来找霍念生:“不是吧,出来就孤魂野鬼在这里喝酒,听说你要当良家妇男,别是真的吧。”朋友用鼻子点点台上舞娘,“连小费都不给一块,这么孤寒?”
霍念生把叠成一角的纸币推给酒保:“玩得开心。”
“喂!”
司机老李接到消息,五分钟后把车开到大门口。
霍念生坐进去,合上车门。
老李正要调头,忽然听到吩咐:“去祈福街。”
劳斯莱斯二话不说朝老城区开去。
祈福街霍念生白天刚刚去过,就是陈老先生住的那条街。他没给一个准确定位,老李便兜风似的,沿街缓行。霍念生让他放慢速度,车窗开得大大的,不停有燥热的风吹进来。
突然霍念生说:“停车。”
老李望了望窗外,江水一片漆黑,芦苇丛丛,掩映着侧前方粗粝的水泥建筑。
霍念生打开车门,像有明确的目标,滑下一段土坡,向那个废弃的桥洞走去。
白天霍念生觉得这个地方该有一座桥,他却始终没看到。
陈文港的声音又响起来:“在另一个方向,已经开过去了。”
霍念生越走越近,黑暗中像蛰伏着未知的猛兽。
夏天的草叶是深绿的,蛐蛐从他皮鞋旁边跳开。
昨日重现的既视感密密麻麻顺着脊背攀爬上来,撕裂的记忆蠢蠢欲动等着攻击他。但并不一模一样,霍念生有一些感觉,他甚至能想起踩中枯叶的噼啪声。
昏暗暗的路灯投了点光线到桥洞一端,另一端黑得深不见底。
现在,他站在了桥洞底下,破釜沉舟地向里望去。
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墙边堆着一些垃圾,有人用油漆乱喷,天长日久,涂鸦盖满墙面,近处能分辨出一个Iloveyou,后面是各种图形,还有人名和污言秽语。
老李不明就里地跟着从坡上滑下来。
他的老板遗世独立地站在草丛里,望着不知名的方向,挺拔得像一座山峰。
霍念生侧过桃花眼,幽幽看他一眼:“有烟吗?”
老李愣了愣,忙去摸口袋。他把烟盒奉上,霍念生从中抽了一支,衔在嘴里。
“霍先生,这里有什么问题吗?”老李把打火机也掏出来。
“我喝多了。”霍念生垂首,就着他手里的火点燃香烟,“你回去吧,我待一会儿。”
老李有些犹豫,一步三回头地爬上坡去。
火星明明灭灭,霍念生靠着墙,猛吸一口,觉得烟草的味道稍微抚平了神经。
他低头摆弄手机,找到陈文港的号码,看看已经到了睡觉时间,又放弃了骚扰的念头。
他把手机收了起来,但还在想象中描摹那张安详的睡脸。
霍念生闭上眼,后背抵在粗粝的墙面上,也顾不得管脏不脏,酒精催得他有点头晕。
虚空中那张脸慢慢融化了一半,像遭到溶解,狰狞恐怖,另一半还堪堪维持着原样。
陈文港叼着支烟,狼藉地靠在墙上,透过还完好的那只左眼,将漠然的眼神投向他。
夏夜闷热,风吹在身上,捂出一身黏腻的汗。
霍念生在底下待了很久才上来,一言不发,摆摆手让老李开回云顶大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