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间蹲着个孤零零的影子,走近了看,像是江彩。
他脚步微顿,原也没必要特地去打扰,但她伸着头往水里看,像顾影自怜又像想不开。
陈文港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几下到了她蹲的那块石头:“你还好吗?”
江彩抬头看他一眼:“你自己没眼睛不会看吗?”
陈文港平心静气,两手抄在兜里:“我理解你心情不好。”
江彩抱着膝盖,扭头看回湖里,闷声讲了句:“对不起。”
陈文港反而惊诧。
她不耐烦地说:“行了,Eden教育我好几天了,说我口不择言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难什么什么之类。我又不是完全不分好歹。”
陈文港想了想,盘腿在她身边坐下:“你妈妈呢?”
江彩说:“她一早跟律师鬼鬼祟祟出去商量了。”
母女俩住到了一个房间,难为她们没在这个地方上演全武行。
但江彩还是很不屑:“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病?非得让我认祖归宗,就那么重要?”
陈文港说:“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她可能怕自己身体不行了,想让你有个依托。”
江彩瞪他,他跟她解释:“你也看到了,对霍家来说,最省事的是拿钱打发你们,如果将来你没人照顾,最多再给套房子给你住,或者派个人照顾你到成年,但不会承认你。可能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你吃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但要是只剩下你自己,这点恩惠别人怎么给你就能怎么收回去。她现在要求霍家必须接受你的身份,昨天他们吵的就是这个。”
江彩说:“这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陈文港问:“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江彩发泄似的说:“我没有想法。”
陈文港知道她茫然:“行了,先去吃饭吧。”
他们回去找餐厅,走到客房部楼下,正遇到霍念生下来。
陈文港迎上前,霍念生毫不避讳地给了他一个早安吻。
江彩在特教学校见过霍念生很多次,但这时知道这个人算是自己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一副心境,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而霍念生只是瞥了她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陈文港扯了他一下,霍念生还是对她笑了笑,那种浓烈的嘲弄意味还不如不笑。
江彩愣了愣,瘪瘪嘴,也算不上失望,从一开始就没期待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目前度假村只开放了一个早餐餐厅,但提供品类丰富的自助餐。
陈文港他们最先到达,拿了点吃的,找了个靠窗的座位。
罗素薇也下来了,倒了杯牛奶,盘子里装了两块蛋糕来找他们:“早。”
然后霍振飞陪着父亲下来,陈文港远远打量。
昨天都已经见过一回,霍家到场这些人基本和前世的印象里别无二致。
霍三叔头发染得漆黑锃亮,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很多,说刚刚四十出头也有人信。
霍二叔夹杂银丝,脸上褶子多一些,每条皱纹里都藏着老狐狸似的奸诈狡猾。
但事实上,从看到他第一眼,如果眼神能化为实质,陈文港已经在他脸上开了几道。
他可以原谅何宛心都不会原谅这个老东西。
前世经过警方调查,就是这位霍二叔在若干年后勾结海盗,趁自家人集体出海,在海上制造游轮事故。那次其实除了霍念生,连同霍三叔和霍振飞等人也意外身亡。调查结果披露时社会震动,霍家损失一大批精英人才,如果不是这样,后来霍氏被掀翻都不会是那么容易。
陈文港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冷戾,忽然有人碰了碰他。
霍念生在他耳边笑道:“这么苦大仇深是在看谁?”
陈文港睡下眼,忽然嘴角往上一扬:“没有。你看错了。”
霍英飞走进来的时候跟他们正好对上视线,鼻子里哼一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盘子。
霍念生视若罔闻,给了陈文港一碗蒸水蛋:“大早上吃什么炒饭。”
陈文港显然已经跟那两勺酱油炒饭抗争半天,取的时候被卖相骗了,哪知吃起来油腻腻的,拿筷子拨了两下,还是叹气:“算了,别浪费。”
霍念生端过他的盘子,两下拨给自己,又放回他面前。
江彩眼珠子快瞪出来。
她瞪的是霍念生,这人刚刚那个眼高于顶的德行像是装的!
江彩是见过霍念生来学校的,但没见过他们私下里怎么相处。她也知道社会上很多潜规则的东西,看过,不乏阴暗地推测过两人的关系。在她心目里把这定义为包养。
但有限的经验没告诉她包养应该是这样的,江彩又不太确定了。
江晚霞没露面,她说自己这个吃不了那个吃不了,让餐厅单独给她做了病号餐。
再谈判还是在昨天的总统套。
今天霍念生来了,陈文港就也进了书房,挨在他旁边。
作者有话说:
永不凋落的是你的夏日,你不会失去属于你的美丽。引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这个版本译者不明。
注:现代社会也是有海盗的,有的可能就是几个人单独作案,有的是有组织的犯罪团伙,离我们最近的应该分布在马六甲海峡和整个东南亚水域,比如菲律宾海盗以轰炸袭击、勒索和绑架等罪行而臭名昭著。
第77章
第77章
祝律师在霍念生另一侧正襟危坐,表情正式严肃,衬得他老板倒像个无关闲人。
其他人各就各位,都还坐在昨天的老位置。
江晚霞今天多加了件披肩。她把自己裹起来,但坚持己见——
让江彩改姓霍,回到霍家生活。遗产也该有她的份。
霍振飞称呼了一声江女士:“据我所知,你们母女俩这些年来居无定所,一直是手头比较拮据的状态。到底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你舍得跟她分开吗?”
他淡淡笑了笑:“不如还是你自己带着她,你们两个可以挑一套喜欢的房子,这是无偿赠与你们的,另外霍家会再付齐这些年应有的赡养费,这样对双方都好。”
江晚霞说:“可是等我死了以后呢?她才多大的人,给她多少钱她都守不住!”
霍振飞佯装不明白:“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么会守不住?我相信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江晚霞冷冷地威胁:“我会去跟媒体诉苦。我还知道霍凤来当年很多见不得人的事。”
霍振飞看了眼父亲,霍三叔端坐主位,没有发话。
当儿子的继续威逼利诱:“恕我直言,如果霍家真想以势压人,你们两个现在不会好端端待在这里,还能这样谈条件。大伯活着的时候作风有瑕,我表示遗憾,但我们是出于人情味才来见你们母女的。你捅得人尽皆知,社会舆论会针对的是谁?你和江彩能独善其身吗?”
江晚霞咬着腮肉瞪着他。
她的律师打圆场:“大家都不要说气话。赌气是没有用的。”
讲了一个多小时依然僵持不下。不过霍家内部意见也不完全一致。
霍二叔倒是明里暗里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个江彩,再怎么说还是大哥的骨肉。当年他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现在到底人都不在了,我们当弟弟的多善待一点他的子女也没什么。”
霍英飞反驳:“爸,看您说的。我就不明白,私生子私生女也是什么光荣的身份了?”
他是在指桑骂槐,瞟了霍念生一眼。
但霍念生压根没往他处看,只顾低着头,专心跟陈文港调笑。
倒是陈文港收起表情,看了霍英飞一眼。神色冷淡,却是朗涵仙露的神韵。
霍英飞心里反而一动。腹诽霍念生别的不行,勾搭人的眼光倒是贼得要命。
昨天他在温泉池撞见两人亲热,第一反应是鄙夷。他觉得无耻,但比起伦理道德,男人这种动物大部分抵不过眼目的情丨欲。那个柔情脉脉的场景在心里突兀地再现。
霍英飞眯起眼,换了个姿势,冷冷地翘起二郎腿。
霍念生陷在沙发里,温香软玉在怀,但撑着下巴,慢慢听得快睡着了。
霍三叔面色不怒而威,突然转头问这个侄子:“念生,你一直没说话。这是你父亲的事,也是跟你和京生有切身关系的。你们两兄弟都来说说,是怎么想的?”
霍京生还没张嘴,霍念生像突然想起来:“昨天我回来时去见了爷爷。”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投过来。
霍念生笑笑,根本无所谓:“其实他说,认就认吧。”
“他真的这么说?”霍振飞狐疑,用眼神叫他不要玩笑,“他应该不知道江彩又回来了,是你告诉他了?我们还特地瞒着,本来没有必要让他费神的。”
霍念生笑了:“你怎么会觉得他不知道呢?你们不会都把他当看不见的老糊涂吧。”
话出令人一凛,像是某种敲打,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虽然霍念生不知是什么看戏的心态,到这会儿才把炸弹抛出来。但他说的不是瞎话。
霍恺山不知是看在DNA的份上,还是将去阎王殿报到想起要积德,的确点了头。
一屋子人吵了半天白吵了。
霍振生揉了揉额头,悄悄瞪了堂弟一眼。
江彩被叫了进来。律师把讨论出来的最终结果解释给她听——
“江小姐,你是霍凤来的女儿、霍念生和霍京生先生的妹妹,经过亲子鉴定,血缘关系是没有疑问的。回头我会带你去办户籍迁入的手续,也会帮你转个更好的学校。但你要注意,千万不要跟老师、同学或者你认识的任何人声张这个消息……这个事情是秘密,好吗?”
对此,江晚霞犹不满意:“姓也是要改的。她一个姓江的,跟你们一堆姓霍的人住在一起,这还不是要被排挤?”
江彩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恶狠狠拧成一团面部表情当成防御面具。
她觉得很难跟江晚霞面对面交流,指着母亲生硬地问律师:“那她呢?”
霍振飞清了清喉咙:“我们当然不会亏待你母亲。我知道一家国外的疗养院,在东南亚,治疗肾病很专业,在国际上都有知名度的。我会安排她去那里疗养。”
江彩看向他:“那为什么不能声张?”
有人在她斜后方不屑地嗤笑,是霍英飞:“因为心怀鬼胎的人太多。像你这样没名没分的……今天认回一个,明天说不定多少其他的找上门。现在肯让你进门,你就偷着乐吧。”
那句含糊掉的称呼像是“小杂种”。江彩深受侮辱:“你又是哪号傻丨逼?以为我多稀罕!”
江晚霞拉她一把:“你听话!”
她在女儿耳边压低声音:“你管人家说什么呢?他说几句你又不少块肉。你回去跟老师说,要请几天假,先跟他们去把手续办了再说……对了,反正要转学,你干脆先别上课了。”
江彩朝着她的脸吼起来:“神经病!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陈文港原本靠在霍念生臂弯里,松开他的手,坐直了一点,观望战况。
不管还有什么话,总之此间事了。霍三叔站起身,掀了掀眼皮,环视一周。最后只是对江晚霞说了句:“你再劝劝她吧。既然都谈妥了,以后都是一家人。”
江彩情绪激动,扭头就跑了出去,拉都拉不住。
这个地方没有车出行,她自己也跑不回市里去,追去劝她的是罗素薇。
江晚霞对结果倒是满意的。
她给女儿争取到了名分,霍家还额外会给她支付后续所有医疗费。一步登天的生活虽然来迟,她没能完全享受,至少江彩能享受到了。她几乎给十几年前诅咒过的霍老爷子上高香。
到了饭点,霍振飞拍霍念生的胳膊:“咱们一起吃个饭,你带着文港来吧。”
江晚霞被不约而同排除在外。
没有人去叫她,落了座,上了茶。
等菜的时候,就是自家人的聊天场合了,终于有人先摇头:“……太顽劣。”
说的是江彩。这对母女是共同体,两个人都没赢得任何好感。
霍二叔满脸褶,茶杯递到嘴边:“看那丫头片子的模样,将来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他儿子霍英飞冷笑出声:“说真的,一个做丨鸡的女人,除了歪瓜裂枣还能生出什么来?”
“英飞,那也是你大伯的女儿,别那么口无遮拦。”
霍振飞道:“别这样,说别人‘做丨鸡’有点太难听了。当然我也觉得,江晚霞可不是什么正派人。江彩从小跟着她长大,脾气性格显然都是缺陷,她现在已经十六了,该养成的陋习都养成了,管是管不了的,也不太可能掰过来。至少把她好好看住,别到处惹是生非。”
霍京生插嘴:“这还不简单?你找个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就是了。”
霍振飞不认可:“二十四小时跟着她不现实,再说最多看一时,看不了一辈子。”
霍英飞道:“先看住了,等过去这段时间再说。说句不好听的……过两年,那个江晚霞还在不在都难说,这个小的也成年了吧。怎么,我们真的还打算养她们一辈子?”
霍振飞瞥他一眼:“这是爷爷的意思,你有什么办法。”
霍英飞没搭理,目光转向另一边。
陈文港安安静静坐在霍念生旁边,服务员上了几样小菜,霍念生给他夹了一筷子腐竹。
过了一会儿霍英飞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有个人正在洗手。
餐厅的装潢高雅地包装到洗手间,灯光通透,镜面明亮,浮着一股幽雅的暗香。
陈文港侧头看他一眼,身形嵌在马赛克瓷砖的墙面上。
霍英飞暗暗啧了一声。
过去他出手的多是女人。他痴迷那种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态度——这样一说似乎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位少爷总是闹出性骚扰丑闻——后来圈里兴起和玩男人的潮流,男人和女人不大一样,很少有人扯什么骚扰不骚扰的。霍英飞便好奇试过,也不是不行,就是没什么意思。
突然有了看上眼的,才怀疑是试的人不对。
他心里又鄙夷又兴奋,表面上做出了礼貌的样子:“你原来姓陈,是吧?昨天有点冒犯,我欠你个道歉。其实我针对的是霍念生,对你倒是没什么恶意。你跟他……”
陈文港看他一眼:“挨了他的打,都还不够警告你离我远一点吗?”
霍英飞沉下脸来。
陈文港却向他一笑,转身关门离去。
他回到霍念生身边,没一会儿霍英飞也回来了。
霍三叔把注意力投过来,屈尊纡贵主动攀谈:“你叫陈文港?是郑家那个?”
陈文港礼貌笑笑:“您认识我?”
霍三叔很和蔼:“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义父郑秉义还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年级。所以很多事就叫无巧不成书。就像这次这回,你跟江彩和她母亲也是事先就认识?”
陈文港说:“谈不上事先。我们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有接触。”
霍三叔道:“我的意思是这样也未尝不好。你能看到江彩对我们有多大抵触情绪,但既然我父亲想承认这个孙女,我们会无条件完成他老人家的意愿。我作为伯父,其实也不想当她的敌人。要是她可以信任你,希望你帮我做这个桥梁。”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第78章
这顿饭吃过就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差不多该回城了,不然堵车。
陈文港去罗素薇房间看了眼江彩。
罗素薇两腿交叠,坐在沙发里,用口型示意江晚霞又跟律师出去了。
他给了江彩一张名片:“有事的话,可以打我电话。”
这个周末过得天翻地覆。
罗素薇镇定地旁观了全程。豪门认亲的戏码可能不多见,但她的确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失踪寻亲,伦理纠纷,家庭闹剧,不分贫富贵贱地上演,放在哪个家庭都是大差不差。
江彩充满负面情绪,她威胁:“我有腿,我自己会跑,你们总不能永远把我关起来。”
陈文港说:“我没有要关你。我跟他们也不是一伙的。你妈妈之前还想利用我呢,但我给你提供帮助,是因为你还没成年。等你成年了你要对自己负责的。”
江彩作势要把他的名片扔垃圾桶:“我现在就不稀罕你帮我。”
陈文港举手认输:“那你找Eden也行。但她工作很忙,你麻烦人家记得要有感恩之心。”
想了想又说:“还有,也不是生理上到了十八岁,你就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了。你不喜欢现在过的日子,得先自立才能有自由。”
他本想加一句别再任性,不能解决问题,还是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