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霍念生尊重他的意思没出现。
晚上后勤部门再次送来饮料和食物,他们拿去一个个分给家属,苦口婆心劝说吃一点。
很多工作人员自己还水米未进,陈文港也是。但他也不饿,耳边萦绕的全是哭泣和叹息。
他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蹲在墙角,抹着眼泪在看手机上的照片。
陈文港看不得这个场景,不让霍念生来就是他怕自己想起这些也要崩溃的。
为了拖回驳船,郑氏出动了救援拖船和助拖船前往出事海域。霍氏李氏都有致电询问,这次何家倒最仗义,二话不说已第一时间派遣两艘“大力神”半潜船协助救援。作业持续了整整一天,终于来了消息,半潜船正将装载甲醇的驳船拖回来,至少这点让人松一口气。
将近十一点陈文港跟郑茂勋才离开港口,但没有回家。
本来他们打算在附近酒店过夜,中途被记者穷追不舍,索性改道,回了郑氏总部。不管是公关部门、应急部门还是他们,今晚肯定是别想睡的,在哪个地方凑合一下其实都没差别。
陈文港从办公工位拉出午休用的床,床身很窄,紧贴地面,他矮身疲惫地躺下了。
那边郑茂勋把霍念生带上楼。
这两人是一起过来的,陈文港躺了个规规矩矩的姿势,极其端正,双手交叠在腹部放着,连头都不偏一偏,目光直直盯着天花板。这个姿态仿佛能帮他安静地想一些事,又或者只是适合发呆。
郑茂勋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随手拉开旁边哪个同事的床,往上一瘫。
“你别躺这么直挺挺的,这是干什么,吓我们一跳。”
陈文港笑笑,霍念生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今天还好吗?”
他目光倾斜到霍念生身上:“我们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累而已。”
“你们怎么被派去安抚家属了,有没被人刁难?”
“还好,心情都可以理解,激动也可以理解,你看到他们那个样子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至少我们都还四肢健全亲友健在。理解理解人家吧。能把情绪宣泄出来还算好的。”
霍念生笑笑,手上紧了紧。床窄,他坐得再浅也占去四分之一,跟陈文港腰胯的位置紧紧挨着。霍念生俯身凑近他,胳膊支在他脸边:“那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郑茂勋觉得氛围不对:“哎你们俩?收敛点行不行,这是公司,我还在呢?”
另外两人都没理他。郑茂勋一嗤,两腿又酸又沉,出点格也没心思去管了。
陈文港把目光又转回天花板,答非所问:“我在想,有些事是不是命中注定的。”
郑茂勋着翘起二郎腿转脚脖子:“不好说。我是无神论,但我觉得这东西挺玄的,你像这回,去年那个清光阁还是哪里的道长跟我说家里要有场劫,是不是真给说准了?”
“他没跟你说这个劫能不能化么?”
“当时没信,下回我再去问问。”
陈文港终于噗嗤一笑,笑过倒突然觉出饿来,胃里叫了一声。
霍念生把他拽起来:“康明说你连饭都没吃?又怎么回事?”
郑茂勋问:“康明是谁?今天那个光头吗?我还说他是谁呢,我也没吃他怎么不问我?”
陈文港瞥他:“你两个汉堡两杯可乐也算没吃饭吗?”
“你要不然看看我一个大老爷们这一天走了多少步!最多垫个底,早没了。你们快再点点儿什么,带我一份。”
这个时间还开着的店也不多,霍念生没有外卖软件——像他这样的人基本是不需要依靠外卖生存的,于是拿了郑茂勋的手机用,陈文港靠在他身上,窃窃私语,伸手在屏幕上指点。
选了两份白贝鲜虾粥,配上捞汁海螺片、鱿鱼花、大虾、豆皮和凉拌黄瓜,郑茂勋都懒得坐起来看,只说都行,侧过头横着打量他们,这个画面却是他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外卖员把宵夜送到,三个人坐在低矮的床上,中间拖了个文件柜,陈文港正拆包装,郑茂勋突然想起来:“今天一整天怎么都没见郑玉成?我们累成狗的时候,他在忙什么东西?”
霍念生倒很清楚:“你找你哥?他在医院。”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第67章
郑茂勋筷子举在半空:“他去医院干什么?”
霍念生拉开一听雪碧,递给陈文港,说话则是对郑茂勋:“怎么,姑母去医院你不知道?”
陈文港接过易拉罐,带着甜味的气泡嘶嘶地往上冲,他下意识舔了舔边缘。
一抬眼,霍念生的目光正黏着他不放,意味深长的。
陈文港反应过来,瞪回去一眼,侧过脸,仰头灌了几口。
郑茂勋并没察觉端倪:“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怎么一天都没人告诉我?”
这边陈文港拨通郑宝秋的电话,问了两句,把手机给他递过去。
郑宝秋还没睡,正待在医院陪护,郑茂勋去走廊跟妹妹通话。
问清楚了,郑玉成去医院是替郑秉义送霍美洁过去的——早上夫妇俩一同赶往港口,刚下车就被记者围住连环发问,人群推来推去,结果霍美洁踩空跌倒,跟着就觉得身体不适。
这个节骨眼郑秉义不可能走开,遂派在场的长子和司机护送她就医。
白天霍念生和霍振飞等人正好也在医院,刚出霍恺山的病房,闻讯顺道去探视霍美洁。
他们过去的时候郑玉成正在走廊上靠着,霍念生跟他打个照面,两人都还没说话。
突然病房门开了,何宛心甜笑着走出来,抱住他胳膊:“玉成……阿姨没有大碍。”
*
听完陈文港只是沉默片刻:“算了,船都能撞上,他们两个走到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想今天再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应该都不会让他觉得惊诧了。
霍念生刁钻促狭地笑了笑:“不过你这位前男友,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就是了。”
陈文港把一罐雪碧喝空,才问:“怎么,你还觉得我对郑玉成余情未了?”
霍念生支颐看他:“十年的情分,是不是也没那么容易放下的?”
陈文港和他一样支着脑袋:“以后只有和你的情分,好不好。”
霍念生嘴角往上翘了一下,靠得近些,向他张开胳膊:“过来。”
陈文港向他挨去,手碰到裤兜,触到点硬质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两张叠得很小的纸,展开在霍念生面前。纸张上全是折痕,签着密密麻麻潦草的笔迹。
“这是登记的什么?”霍念生视线滑落到纸上。
“都是出事船员的家属,今天但凡赶到现场的,都让他们在这上面签了字。”陈文港垂眼浏览一遍,试着把它抚平,“对了,趁我没忘,得赶紧先复印一下。”
他放下筷子就去启动打印机。
霍念生用他的筷子拈了块鱿鱼花,放在嘴里嚼,注视他的背影一阵操作。
机器吐出几张发着烫的A4纸,陈文港找了个文件袋,把原始件夹在里面。
他解释:“人力部门有每个员工的档案,明天要跟他们登记过的亲属关系核对。”
霍念生了然这是怕有人浑水摸鱼骗赔偿:“该他们做的就叫他们去做。”
陈文港笑了笑:“都一样,有什么关系。”
郑茂勋接完电话回来,得知母亲情况安稳,没什么特别要担心的,冒着泪花哈欠连天。
吃完宵夜,收拾干净,陈文港却和他商量:“你能不能上楼去用郑玉成那个休息室?”
他不乐意:“凭什么要我用他的?”
陈文港扬扬眉梢,用眼神示意霍念生也需要一张床:“你们俩是亲兄弟,你睡郑玉成的床一晚上,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剩下我们都是外人,总不好擅自进他办公室吧?”
这么说也挑不出理,郑茂勋确实太困了:“行吧。”摇摇晃晃要走,忽然回过头来,“但我警告你啊,别想对我床乱来。”
陈文港又好气又好笑地推他上楼梯。
他拿着楼下便利店买的旅行套装,凑合去卫生间洗漱,打开龙头洗手,才发现不知被谁用指甲抓了几道口子,今天太多情绪激动的家属,当时没感觉出来,现在血已经结痂。
正研究伤口的时候霍念生走进来,他自己倒先解释了一声:“没事,不疼。”
霍念生执起他的手看:“你说你那么拼命干什么?”
陈文港把手往回一缩:“也不是拼命,单纯不小心。”
夜深人静,单证部门渺无人烟,其他部门还有依稀灯光,至少今天公关部的人是少不了通宵的,赶危机公关的方案出来。
陈文港和霍念生挤在郑茂勋办公间里的小床上。
床也就一米二,没比工位的床板宽多少,本来他让霍念生一个人睡,霍念生把他搂在怀里,扯了薄被裹上。陈文港几乎没矫情的时间,沾枕头就闭上了眼。
霍念生倒不怎么困,半躺着盯着他的脸出神,手指拨了拨怀里人的头发。
黑沉沉地过了两个小时,到凌晨时分,有人睡不下去。陈文港起身一趟,又起一趟,霍念生睁开眼,身边空了良久都没见人回。被窝里那点热气已经散净,他揉揉额角,起身找去。
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陈文港弯着腰,撑在洗手台边上吐。
“怎么搞的?”
陈文港哗啦拧开水:“你去看看郑茂勋吧。他要是没事,就不是吃的不干净。”
郑茂勋在楼上睡得四仰八叉和猪仔一样,好得很。那点小海鲜霍念生也碰了,只有陈文港一个人吐得天翻地覆。说明人家的东西没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掬着水漱口,霍念生出去接了杯温的,给他喂了一点。
不料陈文港吐得异常凶,连喝进去多少清水都吐出来,到最后再呕就是黄绿的胆汁。
他背上一片一片发麻,喉咙酸疼,嘴里全是难言的苦。从镜子里看自己一眼,嘴唇是白的,满面倦容和病容像个幽魂。
霍念生叹气,不是头一天知道这是个美人灯,风吹就晃:“走吧,我带你去看急诊。”
“不用。”陈文港抓着他胳膊,实在吐不出了,便缓过一口气,“好多了,不用去。”
“好什么?”霍念生嗤笑他,“你持公司多少股份值得你这么卖命?”
“我觉得就是胃痉挛,你再给我接点热水,躺一会儿没事了就不去了。”
“你看你这个身体娇贵得什么样子。”霍念生把他扶回去,“动不动就发烧,吐,这样那样一堆毛病。以后指望谁伺候你?”
“是吗。”陈文港就着他手喝了,把被子拉到胸口冲他笑,“你怎么也还没嫌弃。”
他和衣而卧,想起几个月前搭霍念生他们车的那回就吐个寸草不留。至于刚刚,陈文港他自己猜这是今天精神压力大了。他有时候会这样的,焦虑急了就想反胃。其实没犯病已经有进步了,他有一阵子没再被惊恐发作困扰了,像今天那么兵荒马乱的都撑下来了。
只是霍念生还嗤笑他:“你不嫌弃我都是好的了,怎么,我还敢嫌弃你?”
陈文港听出味来,说来说去还是要奚落他从早上开始就藏藏掖掖的态度。
他笑了一下,坐了起来,沉静地说:“早上太急了,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我知道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做事经常瞻前顾后的,这样不好,听说出事的时候让我想起那句话,都说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所以我不想再拖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站好最后一班岗,我才好提出辞职。我也不是想逞能,只是这时候尽力而为,至少过后心安理得不欠谁的了。”
霍念生“嗯”了一声,重新按着他一起躺下:“挺好的。再睡一会儿吧。”
陈文港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握住他的:“以后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霍念生把食指压他唇上:“我信。”
*
郑氏的撞船事故在新闻里持续播报了一段时间。
救援黄金期过后,救援队没有发现更多幸存者,在失踪人口里只确认了13名船员死亡,剩下的人仍然生死未卜。等到一周过去,两周过去,救援队一队接一队已经悉数撤回。
还找不到的人,可能已经被卷入大海深处。
还有不死心的家属自发聘请了民间救援队,无望而坚决地在茫茫水域搜寻。
因此自然有人要来闹,也有人是假装来闹,在门口拉横幅,举牌静坐……赔偿无疑是要给的,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社会舆论风向一天一变,公关部门每天战战兢兢,不加班到深夜不可能走人。事故后郑氏的股价低迷了一段时间,董事会和公司内部也有各种想法。
郑秉义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坐镇,稳定局面。
不过这些很快都跟陈文港没关系了。
他在门外徘徊片刻,抬手敲了敲——
“进。”
陈文港走进去,将辞呈递交到郑秉义面前桌上。
郑秉义似乎不意外,戴着老花镜把他的辞职信展开,看了两遍:“你这是想好了?”
陈文港恭敬地站在他办公桌对面:“希望您能理解。”
他不明显地环视打量这间董事长办公室,这想必是本栋楼视野和采光最好的一个房间。但装潢风格就不一定了,品味相当古老,左边靠墙有个神龛,供着红面关公,蜡烛里是两盏小灯泡,亮着红彤彤的光,前面香炉里插了三五支线香,青烟袅袅,墙角还摆了盆发财树。
很久以前陈文港想过这间办公室总会属于郑玉成的,还想过它会变成什么样子。郑玉成不喜欢关公,不如说对父亲这个审美如临大敌,他会不会随波逐流养什么金龙鱼发财树?
总之是很多幼稚而多余的念头,现在看来都很无谓了。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郑秉义身上,把义父的模样印在眼里。
郑秉义老了。
每个棱角和纹路都深深刻在他脸上,陈文港在他的眼皮、眼尾、嘴角、脖颈看到苍老的痕迹,蜡似的皮肤比他九岁时的印象里松垮许多,只是每日朝夕相处的时候很少去注意这些。
陈文港知道他是会老的,但变化似乎是慢慢积累,又似乎是一瞬间突然发生的。
郑秉义也盯他半晌:“我同意了。你既然想走我也不为难你,你去走流程吧。”
陈文港向他欠了欠身便要离开。
郑秉义忽然叫住养子:“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些决定不是意气用事,跟别人也没有关系。”
陈文港顿了顿,点点头,一时没理解这个别人是谁。
郑秉义示意他过来,以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姿势把手机举得老远,不甚熟练调出相册。
屏幕上俨然是郑玉成和何宛心的亲密照片。
郑秉义看着他脸色:“这些你看没看过?”
陈文港一愣,没说话算是默认。
作者有话说:
我以为我阳了,测了一下应该只是感冒……码字状态不太好今天修了一下文,大家多担待
第68章
第68章
但他差不多大概想通是怎么回事了。
郑秉义摇头:“以我和你们何世伯的关系,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本来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但她这个方式,我是很不喜欢的。威逼利诱也要达成目的——这样的女孩子玉成拿捏不住。”
他看陈文港一眼:“但事已至此,也不好传出去,说不定就闹成丑闻。尤其何家最近对我们鼎力相助,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将来就靠造化了。”
陈文港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这么说倒是对的,要看缘分的。”
就不知这个缘分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出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他去人事部门领了张离职申请表。
一板一眼填好表,从直属领导开始签字,相关部门负责人一层层签上去,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要再回董事长办公室找郑秉义,陈文港注视他从胸袋抽出钢笔,拔开,大笔一划。
郑秉义把单子还到他手里:“以后不管去干什么,都祝你一路顺风。”
陈文港应了一声,道了谢。
他回到工位收拾办公桌,一点点清空桌面,把从后勤领来的没用完的办公用品分给别人。
最后陈文港站在那,给绿萝浇了点水,脑海里思考还有没有没交接的工作。
关系好的同事围上来,商量着定个时间约饭给他送行。
郑茂勋的办公室好像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半张脸,欲出不出的,又悻悻甩上了。
过片刻,陈文港推门主动去看他:“怎么了,你这是不好意思来跟我道别?”
郑茂勋隆起眉心:“我只是突然想起没这个必要吧,晚上你回家不是还能见面?”
陈文港莞尔,把一只橡皮小黄鸭放在他显示器顶端:“可爱吗?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郑茂勋瞪大眼,“泡澡的时候玩的鸭子?你几岁啊还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