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小看人家。”陈文港捏了捏它,它叫了一声,他笑起来,“这是Grace送我的,Grace是从前任同事手里继承的,前任同事又是从前前任手里继承的……所以这只鸭子算是我们部门元老呢。我把它交给你,以后你要负责继续往下传。”
“我不要我不要。”郑茂勋说,“要不把你那个会跳的小青蛙给我做纪念。”
“不行。”陈文港笑得弯起一双眼,“那个我要带走,你就别想打主意了。”
说笑完毕,他向郑茂勋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凑过来,压低声音:“照我看,郑玉成如果跟何宛心真有什么瓜葛,以后你跟她接触的机会也多得是。但她的性格极端,你要提防一点。”
“她就算真是郑玉成交的女朋友,也和我无关,我哪会有很多接触她的机会。”
“以后如果要进一家门,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你和宝秋你们两个,上次不就跟她产生过摩擦?你别不当回事,知不知道什么叫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因为小人背后会给你使坏,防不胜防是最危险的。”
“你搞得我都紧张兮兮了,听你形容得她像个危险分子。”
“记住我的话就是了。就算我是骗你,多留个心眼你也没损失。”
郑茂勋觉得稀奇:“不过先不管是真是假,我还头一回听你这样背后诋毁一个人呢。”
陈文港淡淡笑道:“小心没大错是不是?你就当是我‘人之将走,其言也善’。”
郑茂勋说:“呸,什么人之将走,没听过有人这么说自己。”
郑氏楼下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对面有流动冰淇淋车开着喇叭叫卖。
陈文港买了个甜筒,突然有种奇特的解脱感,一时却不知往哪里去。
他左右看看,不知道光头是不是还在。平时他上班的时候,光头会在楼下附近自己转悠。
但光头不是个擅长陪他聊天的对象,他也不知道该跟人倾诉这种淡淡的怅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专门打扰显得很没必要。
最后把冰淇淋吃完也就罢了。
前阵子记者天天在附近打埋伏,虎视眈眈,如今已经没人蹲点了,但报刊亭几份财经杂志的封面还有报道郑氏这次船难事故的标题。从出事到现在,社会上批评质疑的声音不绝于耳,标题党说黑心老板罔顾人命,也有做深度的媒体头头是道地大谈特谈郑氏管理存在漏洞。
所以在这个时间他辞职其实还是有点任性的。
郑氏正在经历一段风潇雨晦,连陈文港他这个“自己人”都甩手不干,这个信号难免会让同事想多,惹得军心动摇。郑秉义这个时候劝也没劝就放他走,也算尽了情分。
冰淇淋吃完的时候,陈文港心里慢慢有了一些明确的想法。
霍念生把跑车停在街边,从车上下来,右手把一大束纱裙似的香槟玫瑰抱在怀里。
他向陈文港走过来,行事张扬,不知道是车还是人更瞩目:“找个地方吃饭?”
陈文港迎上去,接了花,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低调一点是不是就寸步难行?”
霍念生不以为耻,笑而不语,反而带几分得意揽着他上车。
他们去了家俄罗斯人开的餐厅,前台都是高鼻深目的俄国人,卷着舌头说欢迎光临。
上次陈文港和李红琼偶尔吃俄国菜,那个罗宋汤的味道让他记住了。他跟霍念生提了一次,霍念生就带他来这里。至少吃喝玩乐这方面,这位花花公子是永远很在行的。
霍念生支着叉子,含着笑,听他分享这段时间干了什么。
当然关于郑氏和他辞职的事已经没必要再说更多了,陈文港倒是还有很多其他话题可供闲扯,他认识的志愿者多,就会遇到各种五花八门的故事。比如讲到有人做疾病预防,去给青少年派发安全套:
“他们跟那个男生翻来覆去讲了一个钟,跟他科普男男也是需要用套的,他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我又不会怀孕。十六七岁的孩子吧,看起来还上高中。好容易讲通了道理,也答应以后会注意,过了可能有半年那个男生又给打志愿者电话求助,问下面痒怎么办。再一问,他还是无保护措施,他说他老公不喜欢……有的时候真是可气又可笑,你还笑不出来。”
陈文港扯起餐巾,想起来看他一眼:“你会不会介意吃饭的时候聊这个?”
霍念生失笑:“你继续讲吧。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陈文港支着下巴望向他:“可能我的这些事对你来说很无聊。”
霍念生笑了一下:“你的事对我来说,什么时候都不会无聊。”
饭后他们逛了一会儿,霍念生拿了盒套,在他耳边问:“要有保护对吗?看,你说的话我都是好好听着,记在心里的。”
陈文港笑了笑。
霍念生温柔地抚摸他,在酒店高层房间和他拥吻。
他去浴室以后陈文港在水声里坐起来,想从他口袋里翻烟,结果一无所获。
他嗅了嗅霍念生的衣服,还有那种熟悉的木质香味,说起来,烟草味却很久闻不到了。
陈文港只好空着手走到阳台看夜景。
他心里明白一些事情,霍念生或许现在是很喜欢有个清清白白的情人。他在霍念生心里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温柔良善,不问世事,那让他觉得放松,也让他有保护欲。
所以他一直是被霍念生纵容包庇的。
倒是如果可以,陈文港何尝不乐意过简单的生活,在学校踏踏实实读书做研究,在他熟悉的领域干他熟悉的工作。可如果形势不容他云淡风轻,那也是没办法的。
郑氏的事故和何宛心的逼近仿佛都在提醒这点,令他心里不免警惕。
陈文港在玻璃上哈了口气,又一点一点地划出图案。
霍家的形势和关系慢慢在他心里明了。
霍恺山会去世,霍三叔会上位,但想必也还是会祸发萧墙。重生以来,他迟迟不插手霍念生的生活是因为危机的苗头还没发生。哪怕心里有个影子,人不能给还没发生的事情定罪。
但说起来,霍念生有自己一套想法,他就必须要那么老实么?
*
霍京生接到陈文港电话时是惊讶的,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会想见我?”
陈文港声音里带了点不失热络的笑意:“霍二少爷,好久不见,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和你聊?”
“你别这么没礼貌。上次你找我见面的时候,我不是也很配合?”
拿捏着架子,霍京生还是同意了,反正只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文港好整以暇,赴约前一天,他去爱心之家探望童童和点点。
点点看到他就突然委屈哭了,陈文港蹲着问:“怎么了?”
童童蹬蹬地把上回送的熊抱出来,他翻了翻,见是衣服被扯脱线了——拿回来以后工作人员要洗要晾,其他小孩子也要传来传去抱着玩,小孩下手没轻没重,搞破坏分分钟的事。
陈文港搬了个小板凳,穿针引线,点点趴在旁边,看他缝裙子。
刘院长搬着凳子走过来:“她不让别人缝,嫌别人缝得不好。专门等你来呢。”
陈文港说:“不是别人缝得不好,这个是要讲仪式的,谁买的就得谁缝,是不是?”
童童点头,他是懂小孩的逻辑的:“你是它的妈妈!”所以照顾它就也得他来。
陈文港说:“这样啊,可惜我是男的,还是当爸爸吧,好不好?”
点点挂着眼泪乐了,跟小姐妹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翌日他换了身行头,打扮得焕然一新,施施然出现在跟霍京生约好的茶楼。
霍京生摆着架子姗姗来迟,陈文港站起来,气定神闲请他落座。
他乜陈文港:“我时间不多,你有话快说。”
陈文港不急不躁,端起茶壶给他斟茶:“明人不说暗话,那我就直说了。上回你说的话,我回去是反复想过的,但我有个问题,你很希望看到你大哥跟别人联姻?”
霍京生坐直了一点:“你想说什么?”
陈文港说:“你也说那是因为长辈要关心他的婚事,但他万一多个强势的背景,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吗?显然没有吧。可要是他一直不务正业呢?你其实心里更喜闻乐见吧?”
霍京生斜着眼看他。
陈文港殷勤一笑:“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将来看到他跟别人结婚,估计正好你也不想。你考虑一下,帮我拿下他,怎么样?”
霍京生想着想着把腿放了下来,嗤笑:“你不是早就拿下他了吗?还说什么?”
陈文港跟他坦诚相见:“那不够。你还不知道他这个人多没定性吗?三分钟热度。只谈感情太虚无缥缈,说生分就生分的。我也想有点倚仗,能一直把他抓在手里。”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69章
霍京生一边心生鄙夷一边在面上藏起这点鄙夷。
继上次之后,他又一次细细打量陈文港。
并在他面前做了个高深莫测的模样出来。
陈文港微微笑着,岿然不动,端起茶杯送到嘴边。霍京生则从中读出一种含蓄的谄谀。
他相信这幅优秀的皮囊是够格迷惑霍念生的,但料想不到他的心那么大,还想把人抓在手里。两个男的,撑死了能抓多久,将来色衰爱弛,还想过一辈子?
然而于嫌恶的想象中,霍京生似乎又生出种说不出的快感——
不是清高吗?霍念生当成宝贝的也不过如此嘛。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哪有真他妈什么清高的人!
所以屁股还是安稳地坐在了椅子上,不急走。霍京生也啜一口茶,不动声色陷入思考。
要说他愿意看到霍念生过得特别好,一定是假话。这点并不必隐瞒。二叔吩咐他来劝霍念生接受联姻也好,让他想法劝退陈文港移除障碍也好,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他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能拉拢到你大哥,总好过他和老三结成稳固的同盟。对此霍京生没反驳,也习惯性地听从,因为他和二叔始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事情过三就不能不让他多想了。
是啊,都在想自己的好处,谁会考虑他霍京生这个人?
这些年霍京生也看明白,他自己对二叔来说,或许就像那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放手似乎没有必要,说重用却也永远不会重用。抠抠搜搜,始终用几根胡萝卜吊着他。
倘或二叔真如所愿,和霍念生结成同盟,到时候又打算置他于何地。
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他真的愿意看到霍念生妻贤子孝,家庭和美?
陈文港也将霍京生阴晴不定的脸色收入眼底。
然后他却笑了:“你猜我为什么能懂你的感受?我某种程度上跟你也是一样的。就是那样,身边有个处境跟你差不多的人,你们两个注定会变成竞争关系。当然,直接说出来不好听,我打个比方吧,可能不那么恰当——胎盘是给胚胎输送营养物质的,但母体的营养有限,要是怀的是双胞胎,里面同时挤着两个胎儿,谁也不会天生就懂孔融让梨,从成活开始就要互相抢夺资源,适者生存。甚至一个太强了会把另一个直接吸收掉,当成自己的营养物质。”
陈文港把杯子推回桌上,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
霍京生有点受惊,故作镇定:“哦,那又怎么样呢?”
陈文港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表明,你见不得对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自然规律。”
霍京生沉着一张脸,但不是没有触动,也不是没有感受。人生之中处处存在不幸、遗弃、孤独、困苦,无一处不是战场,无一处不要征战。这个血淋淋的比喻,仔细想想甚至不失精准。从小时候被接到霍家的深宅大院起,他和霍念生或许真就像一个胎盘里的两个胚胎。
甚至倏忽之间,连做过的一些事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他不如霍念生强大。可他只是不想被吸收而已。
霍京生还是摆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就算你说了这么多,也别指望我帮你干什么。”
陈文港笑笑:“你误会了,我其实没想让你做什么。”迎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他再次给霍京生斟满茶水,“再说能指望你什么——帮我制造偶遇?你的水准我也不是没见识过。”
就差说他拿金酸莓奖了。霍京生感到不愉快:“那你说来说去的,到底几个意思?”
陈文港怂恿他:“你放心,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我只希望你能不经意地让家里人知道我的存在,将来如果有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你给个承认我的态度,这样就行了。”
“然后呢?”
“剩下的我自己会解决。”
“我说,你不会觉得你能争取到我家里人的认可,以后就能顺势进门吧?”
“这有什么关系?成不成功是我自己的事。”陈文港不在乎,“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不想看到霍念生结个幸福的婚吧?我跟你不需要互相喜欢,只需要在这件事上立场一致。”
霍京生沉吟不语,把茶杯抵到嘴边,喝了个空,才发现已经没水了。
他放下杯子。
陈文港微笑着看他:“当然,还是要提醒你注意一点分寸,连我都知道霍家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经不起记者大肆宣扬的,私下讲讲就可以了,别声张出去。”
“我没有那么蠢。”霍京生语气傲慢地打断他,“但我不会保证给你做任何事。”
“顺其自然就好。”陈文港眼神深沉,举杯似的向他举了举茶盏,“你也不要把我今天的请求当成压力,我以后总会跟你们霍家很多人打交道吧?这次见面你可以只当我提前和你拉进关系。”
*
出了茶楼后霍京生前往医院。
他们定期轮班探视霍恺山,这是他和二叔说好的日子。
在医院楼底下他遇到了霍英飞,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背后看那个轮廓,俨然像霍念生悠然站在那,走得近了,霍英飞转过身,才露出张不一样的脸来。
英俊不能说不英俊,基因优势还是摆在那里,只是人怕的是和自己比。就算让霍京生来讲,好像也真的有点油气了,泯灭了以前那种翩翩少年郎的灵动和英气。
记者嘴不留情,常喊他咸湿佬,不知是不是讲多了言出法随,也真就变成了事实。
提到当年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形象,霍京生心里很讽刺地,却想起他刚刚会面的对象。
陈文港至少做了个成功的好人设。走之前霍京生讽刺他:“今天还是有收获的,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处心积虑表演得像朵白莲花,是不是早就瞄准了对象,想好了这一天?”
陈文港却勾着唇角对他说:“这是对我的误解和偏见。我做好事的时候也是发自真心。你不能否认每个人都是多面的,我想借霍念生过更好的生活和我的确是个好人有什么矛盾?”
理直气壮得一时让霍京生无言以对。
霍英飞见他来了,勾住他的肩膀一同往里走:“怎么才来?我和爸等你很久了。”
霍京生心里啧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约了个朋友,耽误了一点时间。”
他带了几样探视的东西,霍英飞自然而然分走一个果篮,提在手里。霍京生动了动嘴,没有说话,看他伸手按了上行电梯按钮,他们出来后,在护士台处跟二叔汇合。
“爸。”
“爷爷的情况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二叔叹了口气,“全看拖多久罢了。”
但他这一拖实在拖得儿孙们心神不宁。
霍恺山昏迷和清醒的时候一半一半,遗嘱就改了五六回了,最终版本只有他和亲信律师知道,甚至说不定还要改,好像他还没有安放好这一辈子的每个念想。
越临近大限将至的时候,越生出许多犹豫踌躇,反倒搅扰得家宅不宁。
谁多探望半个小时,谁多跟他单独聊一会儿,都恨不得惹出一堆猜忌。
霍京生排在队尾进入病房,看到霍恺山把一个相框扣在床头柜上。
又来了,他想,那又是什么人的相框?
二叔和霍英飞上前弯着腰,晨昏定省似的跟老人聊了几句。
霍恺山身上插满管子,艰难地摆摆手,今天却让霍京生独自留下来。
霍京生一愣,霍恺山让护士把床头摇起来一些,二叔和霍英飞出门前的目光插在他背上。
他上前喊:“爷爷。”
霍恺山喘息半晌,示意他拿起相框。
霍京生看到的是父亲的脸。
准确说是他父亲和未曾谋面的奶奶的合影。他们那个生父风流成性,但的确有副无可挑剔的皮囊,霍京生其实很少去看他留下的影像,这么看忽然发现兄长和他长得更像。
照片上的人桃花眼顾盼神飞,几乎是和霍念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霍恺山嗓子里有痰,声音嘶嘶地响:“京生。”
他讲话是吃力的,霍京生凑近耳朵到他嘴边。
“我最近常想,不知什么时候见到你奶奶和你爸爸,下到下面,也算一家先团圆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还指望您长命百岁。”
“不用哄我,你们巴不得我早点走。凤来还是走得太早,当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霍京生想起霍凤来是他父亲的名字。
霍恺山问:“老二张罗了这么久……你老实告诉我,你哥到底有没有看上的。”
“他……”霍京生嘴上犹豫起来,“您现在病着,这才耽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