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鸦雀无声。
光头背后灵一样跟了上来,胸阔膀又宽,黑色Polo衫露着两条满是腱子肉的胳膊。
那群人还是外强中干,嘟囔几句,呼呼啦啦撤退得很快,退潮一样将中间的江彩露出来。
陈文港让光头去车里拿瓶水:“还要吐吗?”
江彩披头散发地摇摇头,表情茫然,她的妆花了,两只眼睛像是熊猫。
把肚子里吐干净她好像清醒了一点,光头把水拿来,陈文港拧开盖递给她。
江彩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眼神聚了点焦。
他蹙着眉嗅了嗅,不方便贴太近,只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你抽没抽?”
江彩直眼看他,半天怪笑一声:“抽啊。”
“叶子?!”
“烟啊。哦……你说那个,我还没呢,刚说要试试呢……你拦我干嘛呀陈哥哥。”
她稚气未泯的脸上混合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放浪形骸,见没人拦,便转身自己走开了。
拾级而下,酒吧街后面是沿江的步行道。她摇摇晃晃地绊了一下,靠到江边栏杆上。
有风吹来,江彩嫌闷,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啊——”
陈文港惊魂动魄一把她揪回来,用力猛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他训斥得满心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和你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她却对这个称呼过敏似的一下爆发了,失声尖叫:“又不是我恨她!是她恨我!”
陈文港一时怔了一下,没打断她发火。
“她到底是把我当女儿,还是当个工具,现在怕自己要死了没人管她?”她大声说,“所有人都跟我说你妈为了你多辛苦多不容易!那谁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她从小带着我博同情,交不出学费带着我给老师下跪,没钱租房子让我给房东下跪,拦下别人的车就按着我给人下跪,我就不配站着当个人吗?啊?
“她高兴的时候对我又搂又抱,给我做好吃的,说宝贝看妈妈多爱你,妈妈都是为了你,不如意了谁听见她怎么骂我的?说我是拖油瓶,野鸡,小杂种,出去卖的,人家不要的,没生过我就好了……她哪里爱我?你说她好你倒是容易,你妈也这样对你吗?”
江彩嚎啕大哭,躺倒在台阶上。
嚎累了,陈文港蹲在她面前,给她一张纸巾。
他说:“我不记得我妈妈,不过我爸对我挺好的。”
江彩又瞪他一眼,抽噎着打了个嗝,扯过纸巾抹了把脸。
陈文港说:“走吧,先送你回去。再让我发现你鬼混,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们都送进去。”
他语气很凶,脸色严厉。江彩原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因为他在学校里像个假模假式的老好人,但好几次分明又有个衣衫华贵的男人开跑车来接送他,让这一切显得十分滑稽。
然后她听说这个陈老师自己也是有点背景的——有钱人就是爱演这种兼爱无私的把戏。
但他这一刻突然还跟阎罗似的教导主任重合了,露出颇为吓人的一面。
江彩不由梗了梗脖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她在学校倒是不惧跟教导主任撕扯着衣服反抗的,只是喝了酒变得熏熏然,身上又是泪又是汗,黏黏腻腻懒得动了。
她爬起来,冷嗤一声,跟着他往回走,大摇大摆坐进光头车后座。
*
所以江晚霞这个人总之是要查查的。
霍念生让人去办这件事。
就在第二天,李红琼投资的美术廊又一个新展开幕,陈文港在那里跟她意外碰面。寒暄的时候,她灵通地有所耳闻:“听说老霍在查一对母女?她们有什么特别的吗?”
陈文港微笑着打太极:“他刚刚还在,你没问他本人吗?他是怎么说的?”
李红琼倒是赞赏:“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这点很可靠,从来不在背后嚼舌根。”
霍念生是遇到熟人,被叫走了一会儿,他们两个聊着聊着便走到户外吸烟区。
李红琼磕出一支女士香烟。她抽烟的模样优雅而妩媚,细细的烟身夹在指间,左手抱着右肘,望着天空,吹出一口眼圈,像老台历里走出的美人。
当然陈文港这么看她也是有滤镜在的。
毕竟他对李红琼有所图谋。
李氏集团做地产开发,做旧城改造,如果也开恩将江潮街纳入版图,修缮开发代替推倒重建,无疑可以保留下来许多记忆,变成一个虽然也是新的、但又没有完全迷失的样子。
抽空的时候陈文港查了地方县志,做出一些她要的参考资料给她看。
李红琼好笑地从他手里收走一沓纸,叠了叠塞在手包里:“辛苦,我回去再研究。”
这支烟快到头的时候,霍念生还没回来。
但两个人把有限的共同话题差不多都说完了。
台阶上有人丢了几张过期报纸——这帮记者不知怎的又想起霍念生来,讲他镇日悠闲娱乐,跑马打球,以此推测到底是霍恺山的健康状况还算明朗,亦或只是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红琼看到,没话找话:“这还算好的了,都没有很过分的不像人话的话。”
陈文港扭头闲问:“以前都能有多不像人话?”
李红琼说:“算了,不积口德,都不值得讲。”
她掸了掸烟灰,又瞥眼他:“而且难的是,嚷嚷了这么久居然都忍住不挖你。也不知打点了多少媒体,是费了心的。其实跟老霍走得近的朋友都知道他现在多了个身边人,你猜怎么样?连我们一个个还要被敲打,别在你面前乱开口。那我们还能怎么说?只能背地里说你有能耐了,早晚把他制得要对你俯首帖耳的。”
陈文港不以为忤地笑了笑。
毕竟李红琼嘴上不把门也是常态了:“其实就保持现在这样,让他卖力追你就好。”
陈文港挑眉看她,示意愿闻其详。
她继续抽一口烟:“这还用问?男人都是这样嘛,求而不得才是最好。他为你付出得越多,越对你欲罢不能。你以为你们的关系像大学生谈恋爱那么简单,你带他认识你的朋友,他带你认识他的朋友……过家家似的,自然就能融成一个圈子?不会那么和谐的。
“我知道我讲这个话是不对的,政治不正确,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现实——你们身份不一样,位置也不一样。他费尽心思去追你,虽然别人也会说闲言碎语,在他们看来你还是他摘下来的明珠。相反要真的换成你追他,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想要倒贴、想要攀龙附凤。”
李红琼总结:“你得保持心气儿,不然到时候你会处境很难看的。”
陈文港说:“谢谢提醒。果然很现实。”
李红琼说:“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社会的规矩怎么是这样。”
她望着远处不知进行了什么哲学性的沉思,摇摇头,垂着眼皮按灭了烟。
这时候霍念生谈完了事过来,但跟陈文港说:“我有个会要开,得离开一下。”
李红琼抢先回答:“你就去啊。我们聊得正开心呢。”
陈文港莞尔,光天化日,霍念生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四只眼睛目送他离开。
但要讲的话似还意犹未尽。陈文港靠在墙上,环着胸,目送他走到街边,司机打开车门。
他想了想,突然问李红琼:“既然话都说到这里,我也有个现实的问题想问你。”
李红琼“嗯”了一声:“什么?”
“你跟霍念生是朋友,照你看他为什么会追我?”
“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要保持心气儿吗?知己知彼。”
闻言李红琼有点乐了,深深看他一眼,像遇到个有意思的值得探讨的课题:“见色起意——能这么说吗?首先你这个长相肯定够的吧。别生气,肯定我相信还有别的。你性格挺好的,脾气好,待人好,我都挺喜欢跟你相处。像我刚刚说的,光做到在背后不乱说话这点,就是个很大的美德了。你知道能让人产生这种信任的人多难得吗?”
“过奖。”
“其实都是瞎猜的。只能说你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可能跟你待在一起,还能让他感觉到一点美好的东西?毕竟他这个人很不美好,人家说缺什么就需要什么,他最缺的就是这个。”
“我当你是褒奖了?”
“不客气。”
两人分道扬镳以后,陈文港继续看展,霍念生那边却拖了很久,晚上又说有个应酬要露面。李红琼准备离开的时候还看到陈文港在门口徘徊,索性一起去附近俄国餐厅吃了顿晚餐。
霍念生倒是没应酬很久就来接他,身上有些酒气,但也不算喝多,意识是清醒的。
陈文港跟他回了云顶大厦,照顾他喝了点蜂蜜水。
酒后到底话稠,他压着陈文港盘问:“跟李红琼嘀嘀咕咕讲了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陈文港笑着守口如瓶:“我跟别人就不能有秘密么?”
闹了半天去洗过澡,霍念生靠在床头,床头灯撒了他一身微弱的光。刚吹干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这个时候他收起了一切玩世不恭和锋利棱角,就只像个普通男人而已。
陈文港裹着他的睡袍一步步走近,捧起霍念生的脸,蹭了蹭他的额角。
凑上去看清他平板里的文件,是江晚霞母女经过初步调查的基本资料被发过来。
陈文港也跟着浏览一遍,乍看没什么特别,最多江晚霞是单亲妈妈,带着女儿从她小的时候就东奔西走,大多数时候过得拮据而窘迫。像江彩描述的,可能她们吃过不少苦。但根据她的年纪和行踪,至少没可能是霍念生或者霍京生任何一个人的生母之类。
陈文港问:“所以要再进一步调查?”看看自己手机却关机了。
他递给霍念生:“没电了。”
霍念生拿了根充电线帮他充上:“现在使唤我很顺手了是不是?”
陈文港只是笑,养出胆子对他颐指气使,吩咐霍念生早上喊他起床。
真的被摇醒的时候看天色却还是黎明时分。
陈文港睡意未消地睁眼:“怎么了?”
霍念生安慰他:“出了一点事,叫你起来看看。别急,不关你的事,就是可能要找你。”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66章
的确是出了事。
凌晨两点多钟,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的时候,郑氏集团所属“明-890”船队在近海造成水上交通事故——拖船“H”轮和一艘集装箱船相撞,造成9艘驳船与拖船分离。不是小事。
听完陈文港呼吸一滞,眼神愣愣的,不知因为震惊还是没醒。
霍念生不欲他担心,手在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陈文港抓住他手:“是拖船沉了吗?驳船呢?”
“等等才知道消息。”
“上面装的什么?”
“好像是黄砂吧。应该还有别的,天亮就知道了。”
“哦……不是装的原油?”
“应该没有,这又不是油船。”霍念生掖了掖他的碎发,“怎么了这是,睡懵了?”
陈文港蹙着眉,舒了口气,方觉头上出了点冷汗。他抬头,表情奇特地盯着霍念生。
视线落回手机上,床头柜上躺着,电量已经百分之百,但还岿然不动地关着。
难怪安安静静,一开机怕就要连串的消息和电话进来。
陈文港觉得眼皮有点跳。
他垂眼沉思。
拖船相撞,驳船脱离——和前世的轨迹似乎一样又不一样。所以刚被叫醒的一瞬间他是慌的,以为还是前世郑氏出的那次事故,一艘装载了七万桶原油的运油船在公海沉没,原油泄露,海洋之灾,结果是郑氏市值一夜蒸发超过150亿,遑论给环境带来的难以估量的污染。
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故,对郑氏来说,导致之后几年都没有完全走出阴影。
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则是一连串想到和想不到的麻烦。
所以从他这辈子回来开始,不可能不提前就给郑秉义上过眼药。
撞船事故发生的原因,除开天气原因,水流环境,80%其实都是人祸。当年的新闻举世皆震,事故原因和肇事人员,都是调查清楚明白的。陈文港还记得肇事船长姓甚名谁。
事实上他找过那人几次玩忽职守违反规章的证据,又很方便跟郑秉义打小报告,前段时间才刚刚确认他遭到开除。陈文港以为这就算没事了。他放下戒备,以为从此平安无事。
所以为什么又换了艘船撞?
好像命运提醒他俄狄浦斯就是俄狄浦斯,未来不是那么容易改写的。
他下意识翻个身抱住霍念生。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到底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陈文港埋在他怀里:“只是有点突然。让我消化一下。”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茫然,只好抹了把脸,正视现实。外面天色已经变得蒙蒙亮,陈文港抱了一会儿,定定神拿过手机。他知道一打开就是一场兵荒马乱,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霍念生突然开口:“你要是不想过去掺和,可以在我这待着。”
陈文港笑了笑说:“你把我当什么了?现在全家肯定都炸锅了,我也得去看看。”
这件事说不关他事也不准确,他是郑家的一份子,这也是义务。
霍念生下床穿了件衣服:“也好。我送你过去。”
陈文港张了张口,却是反对的态度:“你别去了。”
霍念生定睛看他。
陈文港顿半天,脑中浮现很多力度不够的理由,勉强选了一个,想起霍振飞昨天打电话叫霍念生去探视霍恺山:“你不是还要去医院……你去忙你的,我会给你打电话。”
霍念生的眼神多几分探究的意思,终于还是同意了。
*
开了手机果然连爆几十条消息。
还来不及读,就接到郑秉义电话,通知直接去港口。
陈文港赶到时,电视台直播记者也到位了,对着镜头播报现场,实时关注救援情况。
海边风大,把话筒吹得刺啦都是杂音。围观群众也多,码头上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情况比想象中不乐观——记者在对镜头解释,9艘驳船脱离后无依无靠地漂在海上,随波逐流,其中有一船装载的还是危险化学药品甲醇,存在着沉没污染水域的巨大隐患。
郑秉义坐镇指挥,苍老的面庞十分严肃,不停有人过来交代事项。
他看到陈文港姗姗来迟,略略拧起眉头:“你早上去干什么了?”
陈文港知道他焦头烂额:“抱歉,手机没电了。现在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今天的任务是帮忙接待家属。要安抚好,这个节骨眼上别让他们闹事。”
“明白。出事的有多少人,救援工作怎么样了?”
“等救援队给消息。”又有人凑上来,郑秉义分身乏术,“你先去看看茂勋吧。”
陈文港顶着人群逆行,在码头上找到郑茂勋。
他正被一个遇难船员的母亲抓着,她哭得肝肠寸断。
郑二少爷没了架子,就算想安慰也是无措的,两个公司高层蹲在她身边劝说。
气氛无比沉重。虽然这还不像前世运油船沉没那样造成生态灭绝级别的灾难,也不能称为一次小事故,拖船上已经有10名工作人员确认死亡,5人受伤,还有22人处于失踪状态。
三十多个人,背后就是整整三十多个家庭。
还有一家接一家的妻儿老小在赶来港口的路上,很快这场悲痛会无限扩大蔓延。
这一天下来,陈文港也一样是焦头烂额的状态。他跟郑茂勋还有几位公司领导努力在现场维持秩序,安抚遇难者家属情绪,但谈何容易呢?几十上百个焦灼不安或肝肠寸断的家属,激动起来是不受控的,差点能把码头挤塌。有人险些哭晕过去,有人激动地大喊大叫。
这时候光头也不再隐身了,始终紧紧贴在陈文港身边。
陈文港间隙却给了他一个任务:“你负责说服你老板别过来这边。”
光头不解,但还是无条件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