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理清思绪。”
赵??心中一动：“什么思绪？”
谢孺年也不知道什么思绪，但他觉得自己了解这个儿子，便猜测道：“应该是看书的时候碰见了想不通的问题，想要自己理清吧。”
赵??有些失望，勉强一笑：“原来如此。”
“你有事找九尘？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可好？”
“不必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下回见到的时候再说也行，既然他在理清思绪，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也好。”
赵??离开了谢府，心想，那就再等两日吧。如果还是见不到谢九尘，他再去找他。赵??打定主意，便专心去处理事情了，最近他遇到了一桩有些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但也不算难办，赵??并不在乎。
两日之后，赵??还是没有见到谢九尘。他忍不住了，知道谢九尘今日要去上课，一大早就站在了谢府门口等他出来。
但谢九尘起得更早，他已经快被自己的梦折磨致死，睡觉都不想睡了。天色微明的时候，谢九尘已经去到了归山书院，所以赵??又扑了个空。
赵??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谢九尘出来，问了谢府的下人，才知道他家公子一早就出去了。
赵??：“……”
他今天什么也不想做了，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见到谢九尘。赵??也出了城，往归山书院而去，他决定就在书院门口等谢九尘，不信谢九尘还能在书院中过夜。
傍晚，阳光将大地染成了焦糖的颜色，谢九尘走出归山书院，看见赵??的时候，都恍惚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
但现在的他进步了，哪怕在梦里看见赵??，也不会再逃跑了。谢九尘立在原地，花了些时间思考了下这到底是不是梦，可还没等他思考出结果，赵??上前几步，定在了谢九尘的面前。
谢九尘知道了，这不是梦。因为赵??的面容不是模糊的，而是连脸上的绒毛都能在阳光的照耀下看得一清二楚。
谢九尘努力冷静下来，问：“赵兄，你怎么来了？”
十多日未见，赵??也需要冷静，他开了个玩笑：“想来念书，可以吗？”
现实中的赵??没有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谢九尘稍稍放下心来，嘴角一扬道：“你这么大的人了，坐在一群孩子中间，不嫌害臊吗？”
赵??直勾勾地盯着谢九尘：“我不知道害臊二字应该怎么写，还请先生指教。”
完了，谢九尘想，又有些像梦里的赵??了。谢九尘挪开视线，岔开话题：“不开玩笑了，赵兄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道：“也没什么，想问问你过几天有没有空，要不要去佛去佛寺……祈福吗？”
做什么都好，赵??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想要跟谢九尘待在一块，便点了点头。
谢九尘心想，这样躲下去也不是法子，说不定见多几面，那些杂念反而会减少，就答应了。
二人各怀鬼胎，做了三日之后一同去佛寺的约定。
赵??问：“你要回家了吗？”
谢九尘“嗯”了一声。
赵??道：“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
走了几步，赵??道：“听谢伯父说，你这段日子都早出晚归，是为了理清思绪？”
谢九尘硬着头皮：“是。”
“理清什么思绪？”
谢九尘胡掐道：“书上有些东西没想明白，想理一理。”
他这随口一掐，倒是与谢孺年的话对上了。赵??问：“理清思绪，就需要早出晚归吗？”
谢九尘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早点起来思考，会有比较好的感触。”
“原来如此。”
赵??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我还以为，你是在故意躲着我。”
“哪有？”谢九尘做贼心虚，提高了音量，“赵兄说笑了，我怎么会故意躲着你呢？”
赵??道：“哦，是吗？”
这句话跟梦里的一模一样，谢九尘觉得自己又要疯了，他不敢说那句“是啊”，生怕接下来赵??就把同心结掏出来，来一句“永结同心”。
谢九尘干脆颠倒黑白：“我也许多日没见赵兄了，莫不是赵兄故意在躲着我？”
赵??：“……”
谢九尘干笑两声：“我开玩笑的，我与赵兄无冤无仇，怎么会躲着对方？”
虽然无冤无仇，但也不清不白罢了。
赵??另起话题：“最近书院有什么事吗？”
“小雀找了一份护卫的活，来书院了的时间就变少了，偶尔来的时候，也不再躲在外面了，而是跟孩子们坐在一起。”
“为何？”
“也许是他终于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吧，孩子们都很善良，不会嘲笑他。”
赵??意味深长道：“刚刚有人还说我不嫌害臊。”
谢九尘咳了一声：“……那是玩笑。而且，孩子们都认识你。”
“因为那首歌谣吗？”
“对。”
“我不在乎他们认不认识我。”
“我知道。”
“你呢？你听到那首歌谣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也没有那么坏。”
赵??笑了一声：“人人都说我坏，你却说我没有那么坏？”
谢九尘道：“仔细想来，李辜之事，洗衣妇之事，人参之事，都不能说明你是坏人。你只是……只是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再不相信他人，也不愿意帮助他人罢了。”
他想，如果他是赵??，活到这个岁数，估计也不愿意帮人了。每次帮人，都被反咬一口，什么都不做，也要被人污蔑，所以渐渐变得冷情冷心，因为这样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法。
赵??道：“我不止做过那些事情。”
“我知道。”谢九尘想，还有猪瘟肉的事情。
赵??问：“你知道，还觉得我没有那么坏？”
谢九尘道：“没有。如果你是我，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那就是坏，可你不是我，我不能拿我的过去评判你的做法。”
“不必为我开脱。”赵??像是疯了一样，在心上人面前拼命说自己的坏话，“不管我经历了什么，我就是做了很多坏事，这无可否认。”
谢九尘不想听，道：“赵兄，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看看郭星，那才是真的恶贯满盈，你没有那么坏。”
“跟郭星比，恐怕整个花溪城都是好人吧。”
“到了。”谢九尘如见救星，连步子都迈大了一些，迫不及待跟赵??道别。
赵??似是看不出他的急迫，还邀请道：“明烛，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谢九尘摇头：“下回再说吧，爹说今晚要跟我下棋。”
赵??道：“好吧，你回去吧。”
“赵兄也回去吧。”
谢九尘走进谢府，一进门，棉花就扑了过来，“汪”“汪”两声，围着谢九尘打转。谢九尘蹲下来，抚摸棉花的头身，等棉花冷静下来后，对它道：“棉花，你的原主人也没那么坏，他还把你从狗肉贩子的手上救下来了，若不是他，你早就成为了五脏庙的祭品了。你说是吗？”
棉花“汪”了一声，谢九尘就当它说的是“是”了。
谢九尘又道：“而且，你在赵府原本可以待很久，过上很好的日子，如果你没有捣乱的话，你说是吗？”
棉花：“汪！”
“我认识他这么久，除了猪瘟肉的事情，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我跟他还因为猪瘟肉的事情吵了一架，那时候他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何谓仁义，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别说仁义了，赵??从小到大，遇见的人和事都在教会他一个道理，那就是――自私的人活得最好。
赵??想要活得好，所以他必须要当一个自私的人。
棉花哪里听得懂谢九尘说的是什么，可谢九尘每次停下来，棉花都会“汪”一声，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
谢九尘继续道：“我跟他和好之后，就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了。他就是做他的生意，赚他的银两，填他的聚宝盆，是吧，他真的没有那么坏。”
棉花：“汪！”
谢九尘讲完了，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蹲麻了腿。他跺了跺脚，等麻痹的感觉过去之后，才往里面走去，棉花颠着脚跟在他的身后。
正是用晚膳的时间，谢孺年坐在厅堂内，看见谢九尘，还有些稀奇：“今天回来得这么早，理清思绪了吗？”
“理清了一些，但还没有完全理清。”谢九尘每次都说一样的话，听起来可敷衍了。
但谢孺年也不在意，儿子大了，有秘密是正常的，他命人上饭菜，等饭菜布置好后，两父子相对而坐。
谢孺年道：“这些天你总不在，棉花又好动，只能由我带着出去玩，可累着我这把老骨头了。”
“辛苦爹了。”谢九尘道，“等过几天，遛棉花的事情就落回我身上吧。”
“哦？过几天你就可以理清思绪了？”
谢九尘想，理不清也得理清，还能怎么办呢？将情深埋于心，将意藏于皮囊之下，如此罢了。他颔首道：“差不多了。”
父子俩聊了一会，谢孺年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知道小赵的事情吗？”
谢九尘眼帘一抖：“什么事？”
谢孺年道：“我听说，他和商家的小姐快要成亲了。”
“啪嗒”一声，谢九尘的筷子掉落地面，他喃喃道：“成亲？爹……是听谁说的？”
谢孺年以为谢九尘不知道此事，所以过于震惊才掉了筷子，也不觉得奇怪。他道：“听回来的，花溪城中都在说，你不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谢九尘扯了扯嘴角，“他没跟我说过。”
谢孺年不知道他刚刚才见过赵??，道：“这几日你都不见人，小赵可能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可能是吧。”谢九尘捡起自己的筷子，想往自己的饭碗里塞。谢孺年连忙叫住他：“九尘，掉地上的筷子别用了，很脏，放着吧，用这双干净的。”
谢九尘茫然地应了一声，用上干净的筷子继续吃饭，可听到谢孺年刚刚说的话之后，谢九尘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甚至有些反胃。只是为了不让父亲起疑，所以才扮作毫无异样的模样。
等吃过饭后，谢九尘来到后院，隔着一面墙望向赵府，似乎在等赵??的回应。
远远望去，墨蓝色的天空绸布绣着几颗星，清辉之下，长衫静立，明月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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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百年
三日后，赵??在谢府门前等谢九尘，等到他出来后，却见谢九尘眼底绀青，像是没睡好的模样。
“明烛没睡好吗？”
谢九尘道：“有劳赵兄挂心，最近天气热了，蚊子有些多，夜里睡得不怎么好。”
赵??听到这句话，先是想着要给谢九尘送些什么东西，帮他驱赶蚊虫，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措辞，心里很不是滋味，道：“有劳挂心？我竟不知，几日不见，你与我变得如此生疏。”
那日听谢孺年说赵??要成亲之后，第二天，谢九尘故意在花溪城的酒楼待了一天，这种地方，是最容易听到城内最新消息的，他竖起耳朵听了一天，果然又听见几个人说赵商两家要缔结姻缘的事情。
空穴来风，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又怎么会无缘无故传起来？谢九尘明明知道道听途说不可尽信的道理，可这事与赵??有关，他便无法冷静下来。他想，赵??要成亲了，这样也好。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成亲生子，是很好的事情。
谢九尘这样安慰自己，他想，等赵??成亲之后，自己就不能与他走得太近了。因为他对赵??有不应该有的心思，这样对赵??和他的夫人都不好，但谢九尘还是贪恋可以跟赵??走在一起的机会，所以，在赵??成亲前，他们还是照常见面吧。
谢九尘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规则，只能把赵??当朋友，见到赵??的时候，他绷紧了身体和脑子，说出了刚认识赵??的时候才会说的客套话。
可赵??听到那些客套话，看起来很是不高兴。谢九尘看他不高兴，心里也难受，他道：“赵兄，抱歉，我这几日没睡好，讲错话了。”
赵??看他神色恹恹的模样，哪里还舍得说些什么，只道：“没事，走吧，等回来之后，我给你带些驱蚊灯和驱蚊草。”
谢九尘跟赵??并肩而行，他心中藏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法主动提起话题，只能是赵??说些什么，他就认真接上话。因为刚刚的事情，谢九尘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字斟句酌，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得赵??不高兴了。
与此同时，谢九尘还有疑惑，赵??要成亲了，为什么不主动告诉自己？这不符合赵??的性格。他心里涌起了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下去了，他想，赵??不告诉自己，可能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吧。等真的定下来，他就会说了。
谢九尘觉得，现在有一柄剑悬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只等着赵??一声令下，自己就会身首异处。
快要走到佛寺的时候，赵??问：“明烛，你昨夜是没睡好，还是一整夜都没睡？”
谢九尘一路走来都心不在焉，看得赵??很是担忧，忍不住问了一句。
“睡了，只是没睡好而已。”谢九尘潦草一笑，“赵兄不必担心，我今晚早点睡就是了。”
“做噩梦了？”
“嗯……算是吧。”
谢九尘昨晚梦到赵??成亲了，虽然是件喜事，但在他的心里，的确是个噩梦。
“你最近是不是思虑太多了？”
“最近一直沉迷思索，没事，等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好吧。”赵??也没法撬开谢九尘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人进了佛寺，佛寺石墙斑驳，瓦楞质朴，一长排参差古树夹道而迎，谢九尘勉强打起精神：“今日来的人不多。”
赵??“嗯”了一声：“不是节日，来的人就不会很多。”
花溪城不重佛道，佛寺不多，来的人也不多。谢九尘问：“你怎么会突然想来佛赵??道：“因为突然想求神拜佛了。”
“原来如此，赵兄所求何事？”
求你。赵??道：“也没什么，亏心事做多了，偶尔来拜拜神佛，求个安心罢了。”
二人走进寺庙大堂，有人在蒲团上跪拜神佛，他们就在一旁等着，没有出声。清晨的时候下了小雨，与金佛四目相对的时候，谢九尘闻到了带潮的檀香气。
等前面的人走了之后，赵??和谢九尘一人跪了一个蒲团，双手合十，想着自己的愿望，俯身而下。他们的动作是一致的，谢九尘用余光瞟着赵??，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不双手合十，如果换上红衣，他们这样，也算是拜过天地了吧。
这样的念头着实荒唐，可谢九尘抑制不住地往下想，因为只有在想象中，他的愿景才能实现。
谢九尘求了三件事，其中一件是关于赵??的，他希望佛祖保佑赵??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痛，财源广进。谢九尘是个好人，但他还是个人，他实在没法违背人性，求赵??与商家小姐百年好合。
罢了，谢九尘站起身来，与赵??一起走出去。赵??问：“你求了些什么？”
谢九尘道：“一愿父亲平安喜乐，二愿朋友得偿所愿，三愿学生学有所成。”
“怎么全是为他人的？”
“因为我没什么好求的……我很满意现在。”
谢九尘今日说了太多的违心之言，再多说几句，少说几句，也无所谓了。
他们往左侧走去，不消多时，便看见了一个桥洞。桥洞里有一紧闭双目，盘腿静坐的老僧雕塑，他的面前悬挂着一张黄色大钱，大钱中间有一小孔，小孔内挂着铜铃。有小僧手拿盒子在桥洞旁走动，盒子中装满铜钱，若有人想要掷金钱眼，便想要从小僧的手上换取铜钱。
谢九尘知道这桩事，小时候谢孺年也带他掷过金钱眼，那个时候谢九尘问，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铜钱？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孺年便道，寺庙的铜钱是不一样的。
谢九尘再问，有什么不一样？
谢孺年说寺庙的铜钱沐浴佛光，自己的铜钱只有臭味，当然不一样。
彼时的谢九尘太小，不懂得其中的道理，还特意闻了闻两种铜钱的味道，但也没有闻出什么，只觉得自己鼻子不够灵。后来他才知道，此臭非彼臭。
赵??问：“你想掷金钱眼吗？”
谢九尘点了点头，心道，来都来了。
赵??便向小僧换了十几个铜钱，放到了谢九尘的手心里：“你先掷。”
谢九尘拿起一个铜钱，微微眯起眼睛，瞄准小孔的方向，投出铜钱。铜钱飞扑出去，打在了大钱的下方，还挨不着小孔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