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龄不断磕头:“老爷,求求你了,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任劳任怨……”
债主哈哈大笑,然后让人把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院子中不值钱的木桌木凳,也要让人通通砸烂。要命,要钱,还要出气,债主就是这么横行无忌。
他们走了,刘丽龄看着满地狼藉,颓然坐在地上,赵瘟蹲下身来,将赵壶的上眼皮按下来,眼睛就合上了。
他恨赵壶,赵壶生前没对他们多好,死了还要给他们带来一堆麻烦。赵瘟握紧拳头,愤怒盖过了恐惧和茫然,他希望赵壶来世堕入畜生道,别再做人了。
他不配做人。
刘丽龄摇头道:“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对赵壶没有多少的感情,并不为他的死感到悲恸,让她难过的是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便是天翻地覆了。
刘丽龄带着赵??,将屋子收拾了一遍,有两张木凳只是断了一条腿,赵瘟便拿了钉子和铁锤,在院子中将木凳的腿接上,一张给刘丽龄,一张给自己。
刘丽龄在衣柜的最上面,找出了一袋银两。她十分庆幸,自己在赵壶昏了头地去赌钱的时候,提前从赵壶的口袋中偷了一些银两,藏在赵壶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她和赵瘟不至于立刻沦落到去乞讨,或者饿死家中的地步。
可银两只有这么多,再怎么省着花,也会有花光的一日。而赵瘟才六岁,刘丽龄指望不上他,也很难指望自己。她没有什么赚钱的本领,嫁人之前,她靠父亲养着,嫁人之后,她靠赵壶养着,她能做些什么?
她看见了一条路,那是最适合她的路,可她要走那样的路,赵瘟必然就成了累赘。
赵瘟在生火煮粥的时候,并不知道娘正在身后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毕生的命运,都会因为刘丽龄一个自私的决定,而彻底改变。
刘丽龄做好了决定,却没有立刻下手,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完成这件事情。
青石镇是个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的镇子,住得近一些的彼此都认识,远一些的也都听过对方的名字。刘丽龄不可能一家家地敲门,问:“你们需要孩子吗?”更加不可能请人写个告示,贴在大街上,说自己要卖孩子了。
因为刘丽龄想不到妥善的方法,所以赵瘟暂时逃过了一劫。赵瘟觉得赵壶死后,除了桌上的菜越来越素之外,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每日起来就开始干活,干完活就发呆,发完呆就继续干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这日,一对姓方的夫妇路过青石镇,见镇子清秀幽美,便想在此地待几天,因为不想住客栈,于是敲了一户人家的门,问可不可以给钱留宿。
天降的生意,不做白不做,刘丽龄见那是一对夫妇,应该也不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便请他们进来了。
就这样,方短和方夫人在赵家住了下来,刘丽龄收了银两,还要负责二人的三餐。方夫人在赵家转了一圈,对刘丽龄感到好奇,问了她许多问题。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寡妇,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
刘丽龄随口问了对方一句:“你们有孩子吗?”
方夫人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还没有。”
他们方才说,已经成婚四年了,怎么会还没有孩子?刘丽龄心念一动:“为何?”
方夫人道:“……许是我的身子不大好,所以一直未能有孕。”
刘丽龄记住了此话。
在赵家住下来,方短夫妇二人自然也认识了赵瘟,赵瘟的眼睛长得像刘丽龄,其他地方都长得像赵壶,相貌肯定是好看的。而且他干活麻利,话又不多,能干又老实,几日下来,深得方夫人的喜爱。
方短盯着赵瘟,目光灼热。方夫人看到了,问:“你是不是也想养个儿子?”
“当然想。”
“刘寡妇的日子过得很辛苦,我们买下她的儿子,她就能另寻出路了。我们也算是做了好事,对吧?”
方夫人觉得自己是生不出孩子了,她早就想领养一个了,赵瘟年纪不大不小,脾气也很对她的胃口,她觉得很好。
方短道:“你去和刘寡妇谈谈,我等你的好消息。”
方夫人找到了刘丽龄,旁敲侧击,刘丽龄早有此意,一听便知道方夫人想做什么。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太好了,刘丽龄问:“你们打算出多少银两?”
方夫人道:“这个问题,我们夫妇还没有商量。”
刘丽龄道:“那等你们商量好了,再来找我吧。”
方夫人回去,将刘丽龄的意思告诉方短,方短道:“顶多给二两银子,你先说一两,等刘寡妇抬价抬到二两,这事就成了。”
刘丽龄听到“一两”,皱了皱眉:“这也太少了,儿子我养到了六岁,也不容易,起码得二两银子吧。”
方夫人道:“好,那就二两银子。”
这短短的谈话,决定了赵瘟此后的去处。要将赵瘟送走的前一晚,刘丽龄破天荒地买了两斤牛腩,亲自下厨,给赵瘟做了满满一道萝卜炖牛腩。
赵瘟初时不以为意,觉得这是给方短夫妇吃的,可刘丽龄却将一锅牛腩端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吃。
赵瘟受宠若惊,还是不敢相信:“娘,这是给我的吗?”
刘丽龄道:“是啊,专门给你炖的,多吃些。”
赵瘟又问了一遍:“真的是给我吃的吗?”自从赵壶死了之后,赵瘟就没有见过这么多肉了。
刘丽龄耐心地回答:“对啊,是给你吃的。”
赵瘟观察着刘丽龄的神色,问:“家里发财了吗?”他知道,没有银子,就不能买肉。家里突然买了这么多肉,莫不是发财了?可刘丽龄成日坐在家里,去哪里赚钱,难道银子会白白从天上掉下来吗?
刘丽龄只对赵瘟笑了笑:“别问那么多,吃吧。”
赵瘟也只能压下心头的疑惑,慢慢地吃起了牛腩,牛腩炖得软烂,入口即化,是很好吃的。赵瘟吃着吃着,渐渐放下心来,想娘亲可能也察觉到亏待了自己,所以想要弥补罢了。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顿饭,发觉他猜对了一半,没有猜对另一半。
刘丽龄确实是在弥补,可弥补之后,她就彻底不要赵瘟了。赵瘟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愿不吃那顿牛腩,他讨厌爱中掺杂着算计,欢喜里掺杂着悔恨。刘丽龄用二两银子卖了他,直接送他走便是,何须为了让自己心安,而惺惺作态,让人作呕。
翌日,刘丽龄一早就出门买菜了。赵瘟昨夜吃下牛腩的时候,同时喝下了让人昏睡的草药,他在沉沉的睡梦中,坐上离开青石镇的马车。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在颠簸的马车之中,旁边坐着的是方短夫妇。
马车就这么大,刘丽龄不在这里,赵瘟的心直往下坠:“我娘呢……”
方夫人道:“你娘将你卖给我们了,小瘟啊,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不,不,不……”赵瘟脚步一动,便想往外跑,方短眼疾手快,将赵瘟抱在怀里,赵瘟大喊一声:“放开我!”
方短没有理会他。
风吹过来,掀起了马车一线帘子,赵瘟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竟是下雪了。他挣扎不得,情难自禁,流下了两行眼泪。
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赵瘟像是千万片雪花中的一片,随风飘舞,身不由己。
他这辈子再也没吃过萝卜炖牛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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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逃跑
赵瘟并不想留在方家,尽管他在方家的待遇比在赵家好多了。
方夫人好像是真的把他当亲儿子养,刚开始的时候,赵瘟对方短夫妇冷脸以待。方短不忍他的臭脾气,伸手就要打,方夫人连忙拦下,劝阻道:“他还是个孩子,别跟他计较。”
六岁的赵瘟并不像一个孩子,他生在赵家那样的家庭,早早就懂得了人情冷暖。赵壶还算有钱的时候,赵府总是热热闹闹的,赵壶那些所谓的兄弟总是跑上门来,捏捏赵瘟的小脸,说他跟他爹长得一模一样。
但赵瘟知道,他们上门来,不是为了看赵壶和自己,而是为了在家中蹭饭。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赵壶都让刘丽龄做许多好菜,买几壶好酒招待他们。那个时候“叔叔伯伯”都喝得满面通红,拍着胸口说要当赵壶一辈子的兄弟。
赵壶死了之后,刘丽龄带着赵瘟上门找他们,想让他们看在赵壶生前的面子上,给些银两抚养赵瘟。可那些叔叔伯伯个个都避之不及,推说自己手头紧张,连自己过活都难,实在给不出半分银两了。
小小的赵瘟听着这样的话,目光扫过的厅堂,看见了很多曾经是自己家的东西。
赵壶爱面子,爱恭维,他将家里的东西像流水一样往外送,除了送给相好的姑娘外,其他都送给了这些猪朋狗友。赵瘟看着那些东西,突然说了一声:“叔叔不需要给我们银两,只需要将爹送的东西还给我们便是了。”
那叔叔面皮瞬间变得滚辣辣的,他道:“我身子不适,先进房歇息了,来人,送客。”说完,脚上抹油似的跑了。
回到家中,刘丽龄拿着木棍,在他的手心上打了几下,骂他:“你以后不准乱说话,如果今日你没有这样说话,说不定那人还会给些银两。”
赵瘟手心涌起了滚烫的疼,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他将爹的东西还给我们,我们就有银两了。”
刘丽龄打完他,又蹲下来摸着他的头:“你个傻孩子,你爹送出去的东西,就是他们的了。他们得了好处,怎么可能将东西还回来。”
“他们不将东西还回来,就是坏人,坏人也不会给我们银子的。”
“坏人也是人,有的坏人有同情心。娘多求求他们,说不定他们念在跟你爹从前的情分上面,就会给银两了……反正,以后娘带你去叔叔伯伯家,没人问你话,你就不能说话,记住了吗?再说话,就打你屁股。”
赵瘟只能记住,可他跟着娘跑完了叔叔伯伯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要回来。
刘丽龄对赵瘟说:“你爹的朋友,都称不上是人。”
赵瘟想,他们不是人,是什么呢?是石头,是树木,还是猪狗。再过几年,他就该明白了,所谓的叔叔伯伯,所谓的兄弟,是人如猪狗,皮似老树,心若顽石。
方家原本就有几个仆人,赵瘟在方家,不需要做家务了。方夫人认得一些字,便带着赵瘟学自己认识的那些字,她原是想将赵瘟送去学堂的,可方短说他会跑,方夫人便不送他去了。
方夫人教他写自己的名字,赵瘟学会了写笔画复杂的“瘟”字,他问方夫人,瘟是什么意思?
方夫人原本不想告知赵瘟,怕他对爹娘心怀怨恨,可转念一想,赵瘟若是恨上了爹娘,不就更愿意留在方家了吗?
所以她说,瘟有几种意思,平淡的,呆滞的,不吉利的,会害人的……
赵瘟一一记住了。
赵瘟刚来方家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像是乞丐。但在方家吃了两个月的大鱼大肉之后,赵瘟脸上就多了几两肉,肤色也白了些,若抛开那一张冷脸,看起来倒是圆润可爱。
方夫人待他好,会给他买新衣新鞋,会吩咐厨房做他喜欢的菜,会教他读书写字。可赵瘟还是不想留在方家,他在方短夫妇看似和善的面孔之下,看见了精明的算计。他们根本就不爱赵瘟,他们待赵瘟好,只是希望他有一天,能懂得知恩图报。
如果他们有自己的孩子,就绝对不会将赵瘟买回来。赵瘟想,二两银子能做什么呢?能买一缸茶叶,几只老母鸡和三十斤的牛肉。
他觉得,那些东西加起来,比自己这个人值钱多了。难怪刘丽龄要卖了他,赵瘟想,如果他有孩子,他也想要卖掉孩子。因为孩子没有用,而三十斤的牛肉可以吃很久很久。
赵瘟不想留在方家,他想逃,想逃回青石镇,回到刘丽龄的身边,让她带自己跑。
他想,娘亲拿到了二两银子,我也回到了她的身边,她定然是欢喜的。可那时候的赵瘟还太小,他高估了刘丽龄,更高估了人性。
计划要逃跑之后,赵瘟便不再时时刻刻冷着脸了,他要卸下方短夫妇的心防,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真的认命了。方夫人让赵瘟做什么,赵瘟便做什么。方短对赵瘟呼来喝去,赵瘟也都忍着。他偶尔也会对他们笑一笑,那些笑意都不会到达眼底,可方夫人察觉不到,她以为,赵瘟也喜欢上现在的生活了。
送赵瘟去学堂的计划再次挂在了方夫人的嘴边,方短却说,再养几个月吧,再养几个月,应该就能养熟了。
赵瘟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心想,再忍耐几个月,他就能去学堂,然后找机会逃出这个地方了。他没有想到,用不着几个月,十天之后,他就不得不逃出方家了。
方短买赵瘟回来,心思可没有那么纯粹。他喜欢孩子,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孩子,女孩也好男孩也罢,只要长得好看,他的心里都会涌起欲望。
他想要他们,想在他们稚嫩的脸庞之上,揉搓出挣扎、痛苦和迷离的神情。
可赵瘟刚来的时候,性子实在是太野了,身子也太瘦,方短不喜欢那样的。所以他忍了几个月,等赵瘟长好了肉,性子又软化下来之后,方短觉得不需要再忍了。
这日,方夫人要去寺庙中祈福,寺庙不算近,来回起码要两个时辰。等方夫人出门后,方短故意找借口,将家中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没有半日的时间,他们是不会回来的。赵瘟坐在房间内写字,外头安静极了,连走路声也没有,赵瘟觉得心头很平静,他抄着古诗,丝毫不知道危险将至。
方短没有敲门,便推门而入了。赵瘟抬起头,看见方短关上了房门。
方家的门都没有从里面关紧的,只能从外面锁。赵瘟站起身道:“方叔叔。”
他一开始来的时候,不愿意称呼方短夫妇,后来为了逃跑计划,只能一个喊叔叔,一个喊阿姨。
方短笑了声,问:“在做什么呢?”
赵瘟道:“写字。”
方短上前两步,凑到了赵瘟的身边:“写的什么,给叔叔看看。”
赵瘟不喜欢跟人靠得太近,他往旁边挪了一步,让方短自己看。方短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管他的字写得怎么样?他在赵瘟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方短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所以他知道,从背后抱人的时候,要将对方的双手也箍死,这样,对方就不易挣脱了。
赵瘟浑身一僵,他来不及想这是什么意思,身体比脑子动得要快:“放开我,放开我!”他用双手狠狠捏着方短的胳膊,想让他吃痛松开,方短忍了这么久,哪里舍得放手,他道:“赵瘟,我花二两银子买下你,供你衣食无忧,现在就是你报答的时候……”
方短一手抓住赵瘟的两手,另一手揪住他的后衣领,几下就将他的外衣扒下。
赵瘟瞪大眼睛,他不懂得情.事,只道方短要扒了他,然后将他煮了来吃。他骇极,求生的欲望使他迸发了超出寻常的力气,他低下头,死死地咬住了方短禁锢住自己的那只手,赵??还在换牙的岁数,牙齿不算尖利,可他用了死劲,竟将本就快要掉落的牙齿,钉进了方短的皮肉之中。
方短痛极松手,另一只手挥了起来,狠狠打了赵瘟一巴掌。耳光掴打后的疼痛是火辣辣的,赵瘟恨极也怒级,想以牙还牙也甩他一耳光,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方短,只能逃跑。他趁方短低头在手臂上拔牙的时候,飞快地跑出了房间,顺着院子一路往前跑,一瞬也不敢停,直至跑出方家大门。
方短迟早会追上来,赵瘟不愿意被切开煮熟,只能沿着城门的方向继续跑。方夫人带他出来过几次,他知道城门在哪个方向,他用了一个六岁小孩能用的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城门处。到了城门,赵瘟不敢跑了,他躲进了附近的巷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感到心跳得快是要蹦出来一样。他喘匀了气,刚好瞧见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出门,便低着头更跟在妇人的后面。守城的士兵以为他是妇人的另一个孩子,与妇人吵架了,所以才衣衫不整面带掌印地跟在妇人后面,因此没有拦他,赵瘟顺利离开了这座城。
方短这次的举动,打乱了赵瘟的所有计划。他原本是想着,等能去学堂之后,要逃跑的那一天,带上房中所有值钱的玩意,然后在逃跑的路上卖掉他们,赚取路费。接着请一辆马车,将自己送回青石镇。
可如今的他身无分文,甚至只穿着中衣,脸上还有被掌掴后的痕迹。天地茫茫,前路漫漫,他应该怎么回青石镇呢?
赵瘟确实是个聪明的人,他很懂得怎么利用现有之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可怜,这就对了,赵瘟一路走,一路乞讨,倒也不至于饿死。他问了许多人,青石镇应该怎么走?可青石镇只是个小镇,没什么名气,他们都说,没有听过青石镇这个地方。
赵瘟就知道,青石镇离这里很远很远。
他已经走了五天了,不知道离青石镇是更远还是更近,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可赵瘟只能去青石镇,那里是他的根,是娘所在的地方。他若是不回青石镇,就再也没有家了。
但他想回去的原因不止于此,赵瘟心里还有一团火,他要回去,问问刘丽龄,是有多狠的心肠,才能将自己卖掉。赵瘟想让刘丽龄愧疚,想让她知错而改,想让她痛哭流涕,想让她对自己说一句:“娘再也不会抛下你了。”
他的所求很简单,怀着这样的信念,赵瘟一路问人,跋涉山水,历尽磨难,在两个月后,终于回到了青石镇。
在方家养出来的那些肉,已经掉光了。现在的赵瘟,骨瘦如柴,蓬头垢面地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家,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鞋子磨烂了,穿着还不如不穿,赵瘟便将鞋子扔掉了,找了两片粗硬的大树叶,用绳子绑在脚上,他就这样走了回来。
可树叶终究不能当鞋子,他走了很多路,两只脚已是血肉淋漓,发脓发臭。裤子也磨穿了,尤其是大腿内侧,左右都破了洞,一个大些一个小些,但小的那个,也能供老鼠玩抓迷藏了。
赵瘟累极了,他多想立刻进门,躺在床上,先睡个昏天黑地。可他站在赵家的门前,心头却藏了怯意,他……不敢进去。
邻居杨大婶经过,看见赵瘟,“哎呦”了一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赵瘟抬起头来,杨大婶再次哎呦:“这不是赵家的孩子吗?你娘说把你送给亲戚了,你怎么……哎呀,多造孽啊……”
杨大婶的嗓门很大,屋内的人也听到了,刘丽龄开了门,看见赵瘟的时候低咒了一声,然后拉着赵瘟进了门,再对杨大婶尴尬地笑笑,就关上了门。
赵瘟进了门,才发现家中不止刘丽龄一个人,还有个身材健壮的男子,他看见赵瘟,惊道:“丽娘,这是……”
刘丽龄瞪了赵瘟一眼,道:“一个乞丐,在家门口赖着不走,我就想着把他接进来,让他吃顿饱饭再走吧。”
男子面露疑惑:“可我刚刚听到,杨大婶说这是赵家的孩子……”
刘丽龄扯开嘴角:“青石镇那么多户人家都姓赵,也不知道是哪个赵家,等这孩子吃完饭,让他自己回去吧。”
男子不再问什么,他站起身来,拿起墙边的弓箭:“你看着办吧,我去干活了。”
刘丽龄道:“好,晚上早点回来,我包了你爱吃的白菜猪肉馄饨。”
男子点头,过来握了握刘丽龄的手,然后就离开了。赵瘟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娘卖了自己之后,转头就另嫁他人了,这个男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
刘丽龄等男子走后,立刻上前落了门栓,转身对赵瘟道:“你回来做什么?”她的语气是恶狠狠的,跟赵瘟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截然相反,赵瘟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刘丽龄。
刘丽龄只当他饿傻了,仅存的母爱作祟,她叹了一声,走进厨房,拿出两个大白馒头,塞到了赵瘟的手中:“快吃,吃完了就走。”
这一路上,赵瘟挨过很多次饿,因此每次能吃上饭的时候,他都是双目放光,狼吞苦咽。他站在从前的家中,依旧是饥肠辘辘,可看见这两个大白馒头的时候,他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
赵瘟不说话,也不吃馒头,像个傻子。刘丽龄没了耐心,道:“你从哪里来的,就给我从哪里回去。”
“我不回去。”赵瘟终于开了口,喉咙像是被刀割破了,发出来的声音嘶哑难听,“我不回去……”
“人家给了二两银子,你若是不回去,他们上门将钱要回去怎么办?”刘丽龄措辞冷硬,“再说了,方家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待你便会像亲孩子那样,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瘟离开青石镇后的第二个月,刘丽龄与隔壁镇子的猎户结缘,很快就嫁给了他。猎户知道刘丽龄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刘丽龄跟他说,孩子过继给远房亲戚了。猎户便说,那就是外人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多生几个。
猎户家没有赵家大,刘丽龄就想着,让猎户也住过来这边,然后将那边的房子租出去,又能赚一笔银两了。
所以,赵瘟才看见了这番场景。他想哭,又不想在刘丽龄的面前哭出来,他还是那句话:“我不回去。”
“赵瘟!听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娘已经走上了新的路了,你也要向前走……”
刘丽龄见赵瘟不为所动,一咬牙狠心道:“你不回去,也不能住在这里。我不管你去哪里,反正,从你离开青石镇的那天起,这里就不再是你的家。”
“不住就不住!”赵瘟满目血红,他扔掉了手上的两个馒头,然后推了一把刘丽龄,跑出了赵家。
赵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烫的,仿佛在燃烧。日头西落,他朝那轮红日追去,奔跑,奔跑……直到血红的夕阳一点点滑进远方,赵??的影子越拉越长,直至消失。
暮色像是一滴墨,落在苍茫的大地,慢慢晕开,化成无尽的黑暗。
赵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自己跑不动了,脚步一软向前一栽,“咚”地一声,他磕在了硬邦邦的石板上,像是给大地磕了一个头。
磕完之后,赵瘟身体翻滚,仰面朝上,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见月亮落在树上,发出奄奄一息的光芒,然后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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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逢迎
赵瘟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都已处理过了,他的脚上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脚,想的却是,像他今天扔掉的两个大白馒头。
丁家仆人看他醒来,没跟他说话,出门告诉丁老爷了。
赵瘟很久没有躺过床了,虽然身下的床不过是最简朴的木床,可还是比躺在地上舒服多了。赵瘟想,如果他再老一点就好了,老了活够了,他就愿意死在这张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丁老爷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我救了你。”
赵瘟:“你是谁?”
“我姓丁,这里是丁府,你可以叫我丁老爷。”有钱的老爷觉得,一个奴仆,不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赵瘟虽然心如死灰,但也还没想死,他知道这人救了自己,老实回答:“我叫赵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