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忘了再追问凌觉的事。
卓橦的成绩很好,好到班主任亲自上门游说奶奶让他暑期参加夏令营参加奥数竞赛,为之后保送做准备。
奶奶听不懂竞赛,只知道卓橦有出息,她翻出自己掉色的存折交给卓橦,喜滋滋地摸着卓橦的脸,说我可要多活几年,看到大孙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我也跟着傻乐,就差跑出去和每个人说我哥能保送重点大学了。卓橦一板栗敲在我脑门上,问我期末考了多少分。
我考了班上第十名,退步了五名,我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害怕卓橦骂我,高兴有理由找他补习,占用他一整个夏天。
但我没能如愿,夏令营开营很早。我背着卓橦的包送他上车,身上一轻,包已经被凌觉拿走。我差点一拳头打在凌觉脸上,喊道:“这是我哥的东西!”
“怎么,你跟你哥一起去?”凌觉把他自己的行李箱推到我面前,好像在炫耀。
“你凭什么也能去!”我快要气死了。
“凭他数学学得好。”卓橦按住我,嘱托我照顾好奶奶。我盯着凌觉,幻想着自己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回家我一口气买了五本数学练习册,就要埋头苦学。去年回老家时,我还在书房中翻出了这五本练习册,封皮在岁月的洗刷下泛白,看不清内容,却能让我顷刻回忆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
那天我在和卓橦打电话,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有延迟似的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话,我疑惑地追问,却听见凌觉的声音。
他说:“你哥最近特别累,你好好待在家,别让他操心。”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听见厨房里哐当一声,紧接着耳边电话里响起卓橦的声音:“卓淳,什么声音?”
奶奶倒在厨房里。
医院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坐在长椅上,没吃晚饭的肚子咕咕直叫。卓橦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我却觉得那扇门打开后是带着光进来的,我两步跳起来,喊了声“哥”,声线非常丢人地带着点哭腔。
卓橦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体上,墨色的眼睛在苍白的面色上亮得惊人。我只记得自己六神无主地跟着卓橦来来回回穿梭在医院里,眼里只能看见卓橦挺直的背影。
最后卓橦把我安置在病房里的座椅上,蹲下来拍拍我的脸:“卓淳,没事了,我回来了。”
我才松开紧攥着卓橦的手,他的手腕上已经被我捏出了红痕。那时候我觉得卓橦特别特别可靠,是全世界最高大的人,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担心。
后来,当我已经是成年人,当我回看那年相册里的卓橦时,我才惊觉他是那么年轻、单薄、苍白,我才惊觉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七岁。更让我心碎的是,我猛然想起,在我们父母离开的那年,他正和医院里那个六神无主的我是一个年纪,然而没有人会拍拍他的脸告诉他没事了,只有一个更小的我牵着他哇哇大哭。
凌觉是第二天早上来医院的。我睡得半梦半醒间听见向来冷静的卓橦怒吼道:“你来干什么?你不上课了?”
我悄悄挪到门口,看见了凌觉。
如果是以前,或是以后的任一时刻,我一定会冲出去打断他们的相处。但是那个早上,我抓着门框,看着晨光笼罩下像被雨淋湿的鸟儿一样疲惫又愤怒的卓橦,看着始终稳定安静,低声安慰卓橦的凌觉,他的声音太轻了,在寂静清晨的鸟鸣声中我都听不清,我只能看见卓橦最终跌落进凌觉的怀抱中,像一根羽毛落进泥土里。
凌觉稳稳地抱着卓橦,他睡着了。
我一声不吭地侧过身让出长椅,卓橦安静地枕在凌觉腿上,阳光落在卓橦身上,给他的发梢勾上金边。
我趴在奶奶的病床旁边,抓着她的手,眼前越来越模糊,滚热的泪水滴落在床沿。
卓橦没有办法继续参加夏令营,他最后还是赶走了凌觉让他回去上课。此后每天清晨,卓橦都会抱着电话听凌觉给他讲前一天的题目,再带着笔记本去医院照顾奶奶。
消毒水味,蹁跹的白大褂,燥热的蝉鸣,滚烫的电话,写满了公式的草稿纸,奶奶粗糙的手指,组成了卓橦十七岁的夏天。
3
夏日最后一场暴雨结束,奶奶还是没有醒来。
姑姑送来了西瓜,我把瓜中心最甜的部分挖出来留给卓橦。窗外的梧桐叶上硕大的雨滴坠落下来,好像这个夏天也掉进土里了。
姑姑和卓橦聊了很久,我不耐烦地在病房外面踱步,差点撞上苏行秋。苏行秋是奶奶的主治医师,他温和年轻,又对我们兄弟多加照顾,我当时天真地对苏行秋心存好感。
他问我你哥哥呢?我指指病房说,我哥在和姑姑聊天。苏行秋又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包括我们家有几口人,家庭条件怎么样,医药费是谁在出。我答得糊里糊涂,只知道姑姑好像才离了婚,自顾不暇。
“你要有点良心卓橦!是谁把你拉扯大的?”姑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苏行秋推门而入,两步上前站在卓橦面前对姑姑说:“请不要在病房内大声喧哗。”
姑姑偏过头去,沉默不语。
“抱歉,苏医生。”卓橦说。
苏行秋还准备说什么,却被护士打断,他离开前轻轻拍了一下卓橦的肩膀:“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姑姑走到窗前,背影嵌在湿漉漉的夏天里。我拉了拉卓橦的袖子:“哥,我给你留了西瓜吃。”
好在秋天来临之前,奶奶终于醒了,恢复得也很好。在这期间苏医生帮了我们很多忙,甚至帮忙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他毕业于C医大,成绩优异,抽空还会帮卓橦看一看习题。我想,卓橦会学医大概也是受了苏行秋的影响。不过我从来不让他教我做题,他把我教会了,我还怎么去问卓橦呢。
夏令营在开学前两天结束了,我又见到了可恶的凌觉。凌觉一个夏天没见到卓橦了,片刻不离地围着卓橦转,我抠着门缝监视着凌觉,以防他再占我哥便宜。好在一整个上午卓橦都只是和他讨论数学题,凌觉一凑近,就会被卓橦用笔戳远。
凌觉于是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卓橦看,而卓橦的目光都在习题上,神情专注,微微蹙眉,冷白的肤色在盛夏骄阳的光下仿佛发光。我盯着卓橦一会,尚有余热的夏天都清凉下来。
我嫉妒起凌觉。他坐在卓橦的对面,能看见卓橦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看凌觉那副托着腮的弱智模样,就知道盯着卓橦看是多大的享受了。
可能是我气愤时的呼吸声太大,又或是卓橦其实早就知道我在偷看,他手里的笔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没回头便出声:“卓淳,你作业写完了?”
凌觉噗嗤笑出声,我狠狠地关上门。
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关门声的掩护下,少年猛地起身偷走了心上人的吻。
卓橦没参加奥数夏令营,失去了保送首都大学的机会,但考上了本省的C医大,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我也考上了卓橦刚刚毕业的高中。奶奶的身体虽然大不如前,但那时还能高高兴兴地做一大桌子菜庆祝我们升学。
唯一没那么让人高兴的是凌觉厚脸皮地带着礼物蹭了这顿饭。凌觉考上了X理工大学,校区和C医大毗邻。
吃完饭,卓橦和凌觉进了房间,我一步不离地跟上去。凌觉从礼品袋里拿出一瓶红酒,哄骗卓橦一定要尝尝。我那时已经15岁了,该懂的都懂了,两年前树林的声响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抢过红酒瓶:“我也要喝。”
“哎小屁孩不能喝酒啊。”凌觉说。
卓橦今天的心情也很好,他拿出记号笔在纸杯上画了一道线,递给我:“可以喝这么多。”这道线距离杯底大概只有五厘米,和不喝也没多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