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卫淮到棚子边上,两人停止了手头的动作,大概因为卫淮是生人的缘故,两人看他的眼神,古怪中掺杂着好奇。
卫淮冲他们笑笑,怕他们听不太懂汉话,放缓了语速,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能干啥,凿冰叉鱼呗!”
令卫淮意外,年岁稍大的男孩子,汉话说得比卫淮想象中流利,而且,一点都不胆怯:“河面被冰封,凿个冰窟窿,河里的鱼得出来透气,用渔叉就能杈到。”
“那这是什么?”
卫淮又指着他怀里抱着的工具问。
“冰穿子,你咋连冰穿子都不知道?”
男孩有些无法理解:“不止是我们有,很多汉民家里也有,没有它,可不容易吃到鱼。”
卫淮干笑:“我来的地方虽然也下雪,但雪不大,河流也几乎不会结冰,特别冷的时候,也只会在河边上结薄薄的一小层,拳头都能砸破。”
另一个小孩插了句嘴:“那应该也不会太冷,至少不会像我们这边那么冷!”昂着的小脑袋,似乎在想卫淮所说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家伙好打交道,卫淮饶有兴趣地问。
“我叫乌拉里罕,红彤彤的意思,阿巴说我是迎着朝霞红日出生的,汉名叫孟辉,这是我弟弟,叫乌热,山的意思……”
还不待哥哥说完,弟弟抢先说了:“我汉名叫孟明。”
挺活泼的两个小家伙。
但卫淮实在有些头疼了,鄂伦春人的名字,让他叫起来,实在有些拗口,商量道:“我以后叫你们汉名好不好?我听不懂你们族里的话。”
“你爱咋叫就咋叫……”
两人现在更热衷于打穿冰层叉鱼,见卫淮是大人,想着他力气更大,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帮我们凿冰,叉到鱼了,烤给你吃……往下使劲凿,把冰洞凿圆滑了,别越凿越小就行。”
孟辉还做了示范。
正好看看他们怎么叉鱼,卫淮当然不会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只是考虑到领着安布伦出来有一阵了,怕经不住冷,让两个小家伙去河岸边拢一堆火,方便取暖。
兄弟俩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下来,将冰穿子递给卫淮,就忙着到河岸上去捡拾木柴生火去了。
只是在冰面上凿个冰洞而已,孟辉、孟明已经用冰穿子凿出了圆形的有脸盆大小的轮廓,他也就双手抓着冰穿子木把,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沿着轮廓凿起来。
本想着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一砸就断断续续地砸了近半小时。
而这冰穿子,少说也有十来斤,用它凿冰,固然有着极强的破冰能力,却也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一件事儿。
他哪里想到,这河面上的冰层,竟然有六七十公分那么厚,坚硬如铁,硬是让他出了好一身汗。
但孟辉说这还不算,汽车都能拉着东西在上面跑,有的地方能有一米多厚。
冰面一凿穿,浮着冰碴的水立刻涌了上来。
但好歹算是砸通了,用冰穿子将边缘修理好以后,他冲着外面时不时就跑来看上一眼然后又折返回去烤火的两个小家伙吼了一嗓子:“凿好了!”
两个小家伙立刻跑了进来,像是不怕冷一样,直接脱掉狍皮手套,将冰碴给捞了,然后用绳子将渔叉手柄末端绑住,绳子另一头系在窝棚上,双手抓着他们刚削尖的长杆渔叉,杈子朝着冰洞,微微扬起手臂,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就连呼吸都在刻意地控制着,仿佛两尊小小的雕塑。
哪怕是两个孩童在做的事情,对于卫淮来说,也是从未经历过的新鲜。
他将跟来的安布伦拉到面前,在一旁看得认真。
第17章
不够格
等了大约五六分钟的样子,冰洞的水面被猛地搅动了一下。
卫淮还没看清,孟辉已经出手,小小的身板蓄积的力量在这时候一下子爆发出来,双手攥着渔叉猛地往下捅去,跟着往上一提,竟是将一条得有五六斤的鱼给叉了出来,甩在冰面上。
那条大鱼在冰面上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击打得冰面噼啪乱响。
但没过多久,就慢慢地不动了。
“这是什么鱼?”
卫淮凑近些,好奇地看着这条体长而厚,略呈圆筒状,头部扁平,有着尖吻,背部青黑色,体侧和腹部银白,有着许多暗黑色小斑点的鱼,是他在蜀地从未见到过的。
眼前这条河流,并不大,也就两丈多宽的样子,他惊讶居然有这么大的野生鱼。
孟辉将渔叉从鱼身上拔出来:“这是哲罗鱼,很凶的,我以前看到它们吃水蛇,在河面上游着的蛇,它突然窜出来,将蛇给拖进水里,那条鱼大,得有三十多斤。”
卫淮听得惊奇,能吃蛇的鱼,还是第一次听说。
提到蛇,卫淮记起浓突汗跟他说过,鄂伦春人不捕蛇,有禁忌,都不直呼其名,但孟辉却说得很随意,年轻一辈终究和老辈鄂伦春人不太一样了,没那么多忌讳。
孟明这时候也有了动作。
听到渔叉入水发出的声响,卫淮回头看来,却看到孟明打了个踉跄,朝着冰洞跌去。
他几乎本能地一伸手,抓住了孟明的手臂,将他拉住,这才没有扑到水里。
而孟明手里面的渔叉也在这时候脱手,他应该是叉中鱼了,渔叉被拖进水里,孟辉接连抓了几把,也没能抓住渔叉,眼睁睁地看着渔叉没入水中,就连绑在渔叉上的那根绳索也被一下接一下地绷直。
水下的鱼在挣扎。
卫淮忽然明了,原来绑在渔叉和窝棚上的绳子,就是为了防止渔叉被叉中的鱼拖入水中,这鱼得有多大?
站稳身体的孟明咋呼地叫了起来:“哥,我叉中鱼了,是条老大的鱼,少说也有二十斤,力气好大,快帮忙!”
他忙着去抓绳索。
孟辉也是将手中的渔叉一扔,跳到孟明旁边,帮忙拖拽绳索,口中不停地喊着:“拖……松……”
他们并没有莽着劲一股脑地往上拉。
“要不要帮忙?”
看着两人费劲,卫淮问了一句。
“不用,我们能搞定!”
孟辉果断拒绝。
卫淮在蜀地,在田间水沟里抠过黄鳝,逮过泥鳅,也用撮箕架在水沟里赶过鱼,但那些鱼,能有拇指大小就算不错了,从没有钓渔叉鱼的经历。
在生产队上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儿,挑粪、耕种、锄地,同龄的人能拿十个公分,而他自己,却总遭克扣,一天能给到七八个公分就不错了,跟妇女一个档次,还经常被甩脸色。
哪怕在农闲的时候,也有出不完类似修路、修水坝之类的义务工。
每天上工就已经够累人了,哪有时间来搞这些事儿。
他完全不懂这其中的门道,看着两个小家伙一阵拉锯战,他不由问道:“为啥不直接拖上来?”
“我们做的木头渔叉没有倒钩,是平叉,如果直接拖,被叉中的鱼会很容易犟脱,得慢慢来,一拖一放,耗光它的力气,等它没力气犟了,才能弄上来,越大的鱼,在水里的力气越大,有些鱼能将大人都给拖进水里!”
还有这讲究?
卫淮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现在听来,又觉得自己长见识了。
正在说话间,孟辉、孟明哥俩突然一屁股跌倒,在冰面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还是让它跑掉了!”
孟明爬起来,看着已经没拖力的绳子,有些遗憾的说。
“怪你力气太小,要是能把这鱼扎透,说不定这会儿,早死了,哪还跑得掉?!”
“我哪里会想到河里有这样的大鱼,要怪得怪你渔叉上没留倒钩。”
哥俩看着吵吵嚷嚷,却也是一种经验总结。
两人很快收拾好心情,孟明拖着绳子,将渔叉从河里捞出来,又跟孟辉一起弯着腰,盯着冰洞,成了小雕塑。
两个挺活泼的小家伙,在这种时候,偏又能表现出足够的耐性,换成一般人同龄的孩子,怕是坚持两三分钟,就忍不住东张西望了。
那种专著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由小见大,卫淮算是理解了,鄂伦春人为什么能在这山里,仅仅靠着渔猎就能生存下来,而且过得貌似还不错,别的乌力楞他不知道,但在绰伦布库领着的这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小乌力楞里确实过得不错。
浓突汗的撮罗子里,要肉有肉,要粮食有粮食,可见一斑。
他又看了大半个小时,见兄弟俩很顺利地接连从冰洞里叉出几条三四斤,四五斤不等的鱼。
按孟辉的说法,这些鱼中有哲罗鱼、细鳞鱼、赶条鱼、狗鱼,都是些贪吃活食的鱼。
“孟辉,要不让我试试,向你们学习!”
卫淮看得心痒,也想叉条鱼感受一下。
孟辉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渔叉递了过来。
卫淮接过渔叉,顺手将安布伦交给他:“帮忙看着点草儿!”
在孟辉将安布伦搂在面前的时候,卫淮也学着孟辉的样子,弯着腰,举着渔叉,盯着冰洞,随时准备在看到鱼的时候,猛地捅下去,把鱼挑出来。
河里的鱼是真不少,倒也等了没多长时间,有一条呈纺锤形,稍侧扁,得有六七斤的细鳞鱼出现在冰洞里,卫淮迫不及待地扎了下去,结果却发现,自己这一叉子,落空了。
却听孟辉笑着说:“你是大人,不用像我们那样站着,我们是个子不够,力气不足,你蹲着就行,越靠近水面,看得越清楚,不然,你会发现,明明看着鱼在那儿,扎下去却没有落到鱼身上,容易落空。
鱼在水里的位置,跟你看到的位置不一样。
还有尽量等鱼快要露出水面了再动手,别那么急。”
想着容易做着难,看似简单的一点点事情,也有需要摸索的技巧。
哪怕只是两个孩子,在这山林里,所表现出的能耐,也是他远远不如的。
卫淮毫不怀疑,在这样的山岭中,这两半大小子,都能活得比他好。
卫淮知道,想要在这山林中生存下来,自己得好好学才行,不然不够格。
他深吸吸一口气,重新攥紧渔叉,静静地等待着。
孟明为了方便卫淮尝试,也没有掺和,估计抓着湿淋淋的渔叉,手被冻得受不了,钻出窝棚,到外面烤火去了。
等下一条细鳞鱼出现在冰洞的时候,卫淮沉下心,没有忙着出手,直到那条鱼在水里游了几圈,往水面探头的时候,才猛地扎了下去,将鱼扎了个对穿。
将鱼从冰洞里挑出来的时候,卫淮笑了。
第18章
坐冬库
卫淮又尝试了几次,往冰洞里扎了五下,叉了三条鱼上来,有一次落空,还有一次,鱼小了些,从渔叉三条杈子缝隙中溜走。
有过这番尝试,卫淮也看出些端倪。
搭在河湾冰面上的比撮罗子小的窝棚,周围用草和枝叶盖得严严实实,就连窝棚的门口也关严实,不让光透进来。
因为窝棚门关严实了,窝棚周围的冰面上的雪又被铲掉,外边亮,里边黑,当鱼游过来的时候,反倒能将游过冰洞的鱼看得清清楚楚。
卫淮有这想法,也问了孟辉,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就是这样的道理。
孟辉还说,这窝棚里还能夜间捕鱼。
只要在窝棚里点上个用松树上砍来的明子捆扎成的火把,里边有了光亮,外面黑,鱼也会被火光吸引,游到冰洞里,也能叉鱼。
他还告诉卫淮,这种法子有一个名字,叫坐冬库,在山里生活的鄂温克族人以及喜欢捕鱼的赫哲族,都会用这法子捕鱼。
在鱼多的江河里,冰洞凿开后,甚至有鱼直接窜出冰洞来,争抢着出来透气,那种时候,拿着渔叉可劲叉鱼就行,一天下来,弄个一两百斤鱼不是问题。
这条在卫淮看来鱼已经很多的小河,在孟辉眼中还觉得太少。
安布伦就在这时候,伸手拽了拽他的大衣:“叔啊,我想回去,冷!”
卫淮闻言,赶忙将渔叉还给孟辉:“我先带草儿回去烤火!”
和孟辉、孟明两个在冰天雪地里看上浑然无事的小家伙相比,安布伦还太小,这样的冬天别说三岁孩童,就是大人也很难熬。
尽管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高悬,但那微弱的温度非但没能让人暖和一些,反而变得更冷。
孟辉接过渔叉:“我再叉会儿鱼,好不容易凿开一个冰洞,过了今晚,明天就又封冻起来了,得多叉一些。”
“小心点,别跌到水里了!”
卫淮叮嘱了一句,领着安布伦钻出窝棚,到林子里拖上那根树干,往营地里走。
回到撮罗子里边,他将安布伦安置在床上坐着,给她裹上狍皮褥子,见篝火已经完全熄灭,他只能到外面寻来引火的干草和干细枝,重新将火点燃。
等火燃烧起来,往里面加了木柴,撮罗子里弥漫的火烟渐渐散去,温度也随着升起来。
安布伦想喝水,卫淮也给她烧了一些,招呼她喝完水,却发现小家伙又开始在打瞌睡,干脆让她裹上狍皮褥子睡下。
在河湾的一番折腾,卫淮也被冻得脚手冰凉,烤暖和后,刺痒难耐,他知道自己这是烤得急了,不得不使劲地揉搓着。
见安布伦已经睡得安稳,他抽空出去,将另一根砍下的树干拖了回来。
从撮罗子里面找出浓突汗的手锯,将那两根树干锯成短截,然后用斧头劈成柴柈子,将自己用掉的那些木柴给补上,还多出不少。
聚在撮罗子里打理着皮毛的几个女人不时探出头来看看卫淮,就又有说有笑地缩了回去。
打理着工具的老人,拿着烟袋锅,在撮罗子门口边蹲着抽了一锅烟,就又返回撮罗子。
浓突汗的窝棚里,留下的肉干不多,雪地里埋藏着几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储备不是很丰富。
身为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白吃白住,也不像话。
他寻思着,鱼就是一个很好的食物填补,尽管没什么作料消除其中的腥气,时间吃长了腻歪,既然孟辉说晚上也能捕鱼,正好去练练,还能有些鱼获。
东北大地山川广阔,河流也不少,在这片大地上讨生活,这样的技巧,很有必要精通。
于是,他提了斧头,到外面林子里转了一圈,寻到一棵比铁锹把略粗,顶上有三个分杈的小树,形状像把三齿钢叉,只要稍加打理,就能是一把很好的渔叉。
他将枝条砍了下来,修理掉其余的细枝,带回撮罗子里面,
将枝条放在篝火上烧着,顺便用力将弯曲的部分掰直,也将树皮剥掉。
简单的表层碳化,能增加木头的硬度,还有防腐的作用,身为农村人,他没少修理锄头、斧头之类的工具,类似的操作,卫淮熟知。
在将木杈表面打理得差不多,他开始用刀浓突汗留给他吃手把肉用的刀子,进行修理。
顶端的三根枝条留了一尺多长,顶部被削尖,在距离尖稍两指的位置,他专门削出倒钩。
在打理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砍来的这小树,木质挺硬,抓在手里沉甸甸的,觉得是好木材。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一把崭新的木渔叉成型,他到外面雪地上试了两下,很顺手。
远处林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卫淮抬头看去,见孟辉、孟明,一个扛着渔叉和冰穿子,一个用绳索穿过鱼鳃,将所有的鱼穿成串,在雪地上拖着往回走。
两个小家伙,这一番折腾,大大小小弄回来三十多条鱼,估计得有七八十斤的样子。
随后,卫淮看到他们先分出两条表面附着黑斑点的狗鱼和其它鱼分开,拿了两条,用随身带着的刀子割小,送到狗窝,喂那条白色的母狗,其余的鱼被分成四份,往每个撮罗子里面都送了一些。
两人给卫淮也送来一些,是两条五六斤大的哲罗鱼,和三条细鳞鱼。
“不用给我送鱼,等晚点的时候,我去试试你们说的法子,点着火把去叉鱼……看看,这是我新做的渔叉,做得咋样?”
卫淮亮出自己新做的渔叉,也是真想让他们说道说道,看哪里做得不好。
“我们鄂伦春人的乌力楞,有了猎获,向来是平分的,有老人和小孩的撮罗子,还会多分一些,阿巴从小教我们,要懂得孝敬老人,爱护幼小,这是规矩。”
孟辉还是将鱼送进了撮罗子,见安布伦睡得很香,出来的时候,轻手轻脚,到了卫淮旁边,他接过那新做的渔叉,抚摸了一下,赞道:“比我们做得好……柞树结实,在哪里找到这么好的木杈子?”
“就在左边的林子里!”
卫淮指了指自己砍小树的地方。
“我之前还到过,咋就错过了!”孟明有些遗憾地说。
这话立刻招来哥哥孟辉的嘲讽:“你的眼睛长天上去了。”
大概是被说话声干扰到了,安布伦掀开门帘钻了出来。
刚从暖和的狍皮褥子里出来就到雪地上冷着,卫淮担心她生病,赶忙将她牵回撮罗子,并往篝火里添加了一些柴火,让它们燃烧得更旺些。
孟辉和孟明也跟着进来,见柴火烧得旺,说要在这里烤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