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打量着仙人柱里边的东西,除了有不少动物肉干挂着以外,最显眼的,莫过于供奉的一排排小木偶。
这些木偶有大有小,有人形,也有动物形状,还有画布上画的神像,感觉挺神秘的样子。
再有就是之前迷糊中看到浓突汗穿着的那一套怪异的服装,也挂在里面。
他转移话题:“我不知道会不会不尊重,挺好奇这些东西。”
想到在河畔的斜仁柱里,浓突汗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弄得很隐秘,甚至不让别人进来,他有些担心自己的询问会不会冒犯。
“没什么,本来都是些送到山里埋着的东西了。”
浓突汗指着供奉的那些木偶一一介绍:“这几个神偶都是用黑桦树雕刻的,那个是霍卓里,我们的祖先神和猎神,供奉在最高的地方;
那一个是扎奇达莱,挂着个桦皮小包的,是所有神偶中最大的,是我们的狩猎神,他旁边还有龙形的雷神,鸟形的海青。
有九面的神偶叫玛盖,专司狩猎和治疗。
包裹兽皮的神偶是阿萨郎迪,是专门给小孩治病的神。
画布上的神像是李母,也是治病的神,另外还有火神、月神、山神……
今天早上,我给你治病的时候,用的是草编的替身神偶,用它来替你承受病痛。
我以前患了萨满病,后来接受老萨满三年教习后,由族里九个女人共同缝制的神帽、神衣、神靴,还有神鼓,成了族里的萨满。
我将这些东西埋藏起来,本是对神的亵渎,本以为这一次仪式,神不会再回应我,没想到,我跳了足足一早上,神还是回应了我,赋予我威力,将你救了回来。”
卫淮不知道,自己这次被救回来是不是浓突汗给跳大神的缘故,在他看来,更多的应该是被捆绑着驮在马背上的一路折腾,外加到了这里的各种催吐、推拿,但听到浓突汗为自己整整唱跳了一早上,心里还是非常感激。
难怪看上去那么疲惫,声音也有些嘶哑。
“什么是萨满病?”卫淮又问。
浓突汗笑笑:“我那时候小,才十五岁,特别喜欢小马,就经常去草地上看那些怀孕的母马,想看它们出生。就在那天,我腰和胸口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疼得越来越厉害,直到疼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新的灵魂并未降落,没有小马降生。
我阿巴请来另一个乌力楞的老萨满来给我看病,老萨满说神灵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要成萨满了。
当时族人并不认可,但眼看着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想尽各种办法都不见效,这才让族人开始为我制作神衣,当穿上神衣的那一晚,我的疼痛突然就好了。
被神选中的人,大都会患上一些难以医治的病痛,或者出现古怪的举动,如果不出马(出山做萨满),便会一直遭受磨难。”
“很神奇!”
这种奇异的经历,卫淮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也听过一些类似的事情,打心里半信半疑,就权当听个故事了。
他接着又问:“之前怎么把神衣埋了?”
“解放后,政府在呼玛河畔十八站给我们建了木刻楞房子,让我们下山定居。
但过惯了山里的日子,很不习惯那种生活,经常生病,加之这几年,总有人上门,认为萨满荒诞,要破除,我就和家人回到了山里。
这里的晚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星星,月亮,还有风。
即使如此,隔上一段时间,还总是有人找来,为了避免惹出祸事,只能将神衣、神偶都装箱里埋在山巅。
事实上,早年间的不少萨满,大部分就被要求响应号召,举行了告别神坛的祭奠仪式,听说那时候,他们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告别了各自所携领的神灵,从那以后,他们都将自己的神衣送到深山中不为人知的地方。
我算是个特例,在这种扫除萨满的年头偏偏成了萨满,躲躲藏藏的,这几年,又突然管得严了,不得清净。
如果不是你的到来,我可能真的就此告别我的神灵了。”
浓突汗显得很高兴:“但你的事情让我知道,神还没有遗弃我!”
卫淮突然间有些明白,浓突汗把自己当客人,而没有当成一个打杀驯鹿的贼人对待,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他,觉得自己再次得到了神灵的认可。
他微微笑了笑,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小固其固……”
突然反应过来,卫淮听不懂鄂伦春语言,他歉意地笑笑:“是水草丰盛的意思,因为有很多塔头,又是塔哈尔河流入呼玛河的河口,汉人叫这里塔河。
这是东北除了漠河的最靠北的地方,再往东北边走,就是界江了,在过去,那里在很多年前曾经也是我们的领地,被毛子霸占了,回不去了。”
卫淮听得发愣,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次逃亡,直接干到了最北边的边境地带。
第12章
星辰
月亮
云朵
安布伦认真地看着篝火边的烤肉,神情专注,不一会儿就翻个面,烤着的肉渐渐变得金黄,散发着阵阵肉香。
估摸着烤熟了,她将烤肉放到鼻子下闻闻,黑红的小脸上顿时洋溢出微笑,一副陶醉的样子。
肉都放到嘴边了,似乎突然想起自家仙人柱里边有客人,又变得迟疑,她抬头看看卫淮,又低下头想了想,用小手撕下这不知名小动物的一条后腿,朝着卫淮递了过来:“吃!”
卫淮冲她笑笑,刚刚他就已经闻着很香了,不好意思从一个小女孩手里分食东西是其一,主要是他看着那肉,像是大号的耗子剥皮晒干的,轻声慢说:“你自己吃吧,我不能多吃东西。”
安布伦却是坚持:“好吃!”
浓突汗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卫淮:“吃吧,安布伦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也很少给人东西,看来她对你很有好感。”
见浓突汗都这么说了,卫淮有些犯难地接过来,尝试着小小地吃了一口,细细一品,发现这种肉居然出奇的香:“这是什么肉?”
“灰鼠肉,灰鼠也就是汉人说的灰狗子,是一种松鼠,我们冬季在山里打猎,打得最多的就是灰鼠,冬季的皮毛很好,能换钱粮,肉也很好吃,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喜欢吃。”
听到是松鼠的肉,卫淮心里一松,没了那种抵触。
想想自己也是可笑,在饥饿难忍的时候,还觉得若是能逮到只老鼠,肯定也能活吞了。
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起来,真的是越吃越有滋味,回味无穷。
安布伦没有急着吃手中的肉,而是安静地看着卫淮,直到卫淮将那只灰鼠后腿吃完,她又撕了一条后腿递来,还是很简短的吐出一字:“吃!”
这次,卫淮是真不好意思吃了,冲着它微微笑笑:“我真的饱了,你自己吃吧,你还一点没吃呢。”
安布伦想了想,还是没有收回去:“你睡着的时候,阿巴看了好几次那个,我知道他很喜欢……
可阿巴说,那是你的东西,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我给你灰鼠肉吃了!”
卫淮朝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见角落里,他在火车站值班室顺来的那些东西都在,包括那把斧头和军用水壶,而安布伦指的是后者。
安布伦的言下之意是给灰鼠肉吃,目的是要军用水壶……
卫淮看着安布伦期盼的小眼神,怎么都觉得这小女孩是早有想法的,这能说小脑瓜子不灵光?
不管怎么说,浓突汗那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只是一个水壶而已,卫淮怎么可能舍不得。
他反而有些乐了。
他起身去拿军用水壶,却被浓突汗给制止:“安布伦只是个孩子,她的话不能当真。”
卫淮却是笑笑:“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说得很有道理,这是交换,怎么说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
他将军用水壶拿过来,没有直接给浓突汗,而是递给认真吃肉的安布伦:“它是你的了。”
安布伦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军用水壶,有些发愣,想伸手去接,又怕浓突汗责怪,转而看向浓突汗。
卫淮赶忙补上一句:“活命之恩,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水壶,就当是我一点心意。”
听卫淮这么说,浓突汗也不推辞,冲着安布伦点点头:“收下吧!”
安布伦这才将水壶接过,在怀里抱着翻看一阵,转手递给浓突汗。
浓突汗接过去,伸手揉了揉安布伦的头发,拧开水壶盖子,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其实我是闻到里边的酒气了,一闻就知道是好酒,很长时间没喝到这样的酒了。”
是不是好酒,卫淮不知道,他对酒没啥清晰的概念,只是有些奇怪,浓突汗说得好像很缺酒一样,于是就问了出来。
浓突汗没有忙着回答,而是先给自己灌了一口,使劲皱着眉头咽下:“我们鄂伦春人,无论男女,都喜欢喝酒,但是,不容易买到这样的酒,平时都是喝自酿的果酒和马奶酒,没有这个过瘾。
我们离不开酒,十八站和塔河的干部又不让供销社卖酒给我们鄂伦春人,因为以前发生过好几次族人酒后武器走火伤人的事情。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派人把我们的枪械统一收起来,才给我们发酒喝,我们使用的枪,也是政府发的,每年也在那时候进行登记。”
原来如此。
卫淮早注意到他们挎着的枪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了,在蜀地的时候,他见民兵用过,但也只有在出任务的时候才发放几支,不是所有的民兵都能拿到,更多的是用单管、双管猎枪,或是土枪,任务结束就收回了。
政府居然给鄂伦春人发放那么好的武器,而且是用来打猎,能常年携带……
卫淮心生羡慕。
这一夜,两人话说了不少。
他也趁机向浓突汗请教了不少关于鄂伦春人的事儿。
对这个人数少得可怜的民族,有了更深的了解。
住在林子的十数人,是属于一个乌力楞同一个家族的人。将卫淮带回来的长发中年,是他们的酋长,名叫绰伦布库,像石头一样结实的意思。
他们最早的时候,只有名字,这些名字都是用鄂伦春语起的,起名的含义比较丰富,也挺有意思,有的根据外貌特征,有的根据性格特点,还有的根据祈福希望来起名,他们亲近山林,还有用草木为姓的。
浓突汗就是因为个子小而取了这样的名字。
但其实,他们随着和汉人的交往逐渐密切,也有着汉人的姓氏。呼玛河畔的是孟姓和吴姓是同一个氏族,逊克一带的孟姓与猛姓、杜姓和陈姓,是同一氏族……。
同一氏族的,不允许通婚。
而浓突汗他们,就是孟姓。
他也知道了浓突汗的汉名叫孟寿安,酋长绰伦布库叫孟振邦,而揍过卫淮的希克腾则叫孟川,眼下已经吃完灰鼠肉,钻进狍皮褥子里趴着,眼睛在浓突汗和卫淮之间游移的安布伦叫孟草儿。
给草儿起这名字,是浓突汗希望她如这山林草甸的野草一样,虽年年有枯萎,却在来年,总能重新生发出来,那是很顽强的生命。
他也知道了,这些鄂伦春人就是因为不习惯十八站那个政府给他们盖了房子安置他们定居的生活,而返回山林的。
像这样的乌力楞,在山里已经不多了。
曾经最亲密的伙伴驯鹿,如今是他们游猎之余的养殖副业。
“天神恩都力看到森林里的鄂伦春人生活艰辛,时常被天灾病痛所困扰,就让金色的神鹰飞跃万里长空,从千层云端下落到人间,变成亦正亦邪、亦人亦神的萨满。
萨满的神力变幻多端,魂魄或寄予祖先神、草木神,或依于狐狸与蛇蟒,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甚至能召唤幽远的丛林精灵,治病驱邪无所不能,在萨满的吟唱声中,人们不会再感到恐惧和害怕……”
卫淮是在孟寿安讲述的古老神话传说中裹着狍皮褥子睡着的,他透过斜仁柱顶上的烟道,看到了星辰、月亮、云朵。
有寒风从门帘缝隙中吹进来,没能穿透狍皮褥子。
这一觉,卫淮睡得安稳。
第13章
手把肉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浓突汗就开始扒拉撮罗子里面的篝火,添加木柴,准备做饭。
卫淮被响动惊醒,赶忙翻身坐起来,掀开狍皮褥子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这里没有适合你的苏恩,就是用狍子皮做成的袍子……你把你的大衣穿上,别又病了,冬天病了可不好受,还难好!”
浓突汗轻声细语,在说话的时候,看着睡在一旁还没醒来的安布伦,生怕声音大了将她吵醒。
看得出,他是个温情的好父亲。
卫淮轻手轻脚地将军大衣取来穿上,感觉立马好了很多。
他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插不上手,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添加下柴火。
等火燃烧起来以后,浓突汗在火堆上的三角木架上用木钩子挂上吊锅,钻出撮罗子。
卫淮透过帘子缝隙,看到他抓雪在脸上和手上使劲地揉搓,当是洗脸。
拍打掉雪屑后,从外面取回冰块,放吊锅里化着,又到雪地上掀开雪层,敲来几块冰冻得梆硬的兽肉回来,稍加打理后,放在锅里煮着:“这是狍子肉,是我们的早饭,吃过早饭后,我们要出猎,冬天是最好的狩猎时节,不能错过,出去的时间会长一些,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你在撮罗子里休息,安布伦托你照看一下,我就不找族人了。”
“好!”
卫淮点头应了下来。
锅里的肉煮了大半个小时就被浓突汗往里面撒点盐提了下来,换上另一口吊锅,化冰,然后放入苞米面和小米,混合着熬煮。
感觉从化冰到水沸腾,就用了不少时间,卫淮疑惑那肉到底煮熟了没有。
安布伦就在这时候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先是翻转过来趴着,看看卫淮和浓突汗,又钻进狍皮褥子里窝了好一会儿,这才掀开狍皮褥子坐起来。
浓突汗赶忙将她的小皮袄给取来,在篝火边烤暖和后,帮着她穿上,又给她套上皮靴子,戴上那顶可爱的狍头帽。
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篝火边,不时抬头看一眼卫淮,也不知道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苞米和小米混合熬煮的粥提下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浓突汗给卫淮先递来一把小刀,又倒了一碗昨天喝过的那种果酒出来递给他。
吃饭用刀?
卫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操作。
却见浓突汗又取出一个木碗出来,倒了些煮肉汤,往里面加了些盐,又撒了些晒干的像是草叶的东西,等浸了汤水膨胀开来,卫淮才看出,那是一些类似韭菜花和葱的东西。
“吃这块!”
浓突汗挑了一块带骨的肉块,用刀挑着递给卫淮。
卫淮赶忙抓着骨头接过来,又见浓突汗挑了一块稍小的递给安布伦。
安布伦手里也有刀,只是比卫淮这把还要精巧些,她接过肉以后,开始用刀削下肉片,在调制出的盐水里蘸了下,吃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这下卫淮知道怎么吃了,如法炮制。
只是,吃肉块表层的肉的时候还好说,再往里面一点,他发现里面的肉只是被煮得微微变色,肉缝间还夹带着血丝,有着些许腥气,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
浓突汗时时劝酒,也注意到卫淮的神情,笑着说道:“这是我们鄂伦春人常吃的手把肉,做法很简单,把肉切成几块,放在锅里煮就行了。
煮手把肉火候的掌握很重要,火候掌握好了,煮出来的肉既嫩又鲜。
狍子肉一般开锅就捞出来。
野猪、犴和鹿肉的时间稍微长些,煮熊肉时间要更长,煮烂了才好吃,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吃的。”
他顿了一下,又说:“那些血丝没事,放心吃,这是最嫩的最香的时候,大着胆子,吃过就知道了。”
浓突汗还专门割下一块血丝更多的肉片,给卫淮看过,在盐水里蘸一下,放入嘴里嚼着,连连点头,努力做出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鼓励到这种程度,卫淮还在那矫情,就实属不应该了。
再者说,这种时候,有得吃就算不错了,有什么好挑的。
他也跟着割下一块,学着浓突汗的样子,在已经变得殷红的蘸水里攒了下,放入口中,试探着嚼一嚼。
大概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被盐水遮掩,手把肉入口,如浓突汗所说的,果然很鲜嫩,并没有嚼不烂让人恶心的感觉,相反,吃上去还挺香。
他心里的纠结一下子放开了,跟着吃了起来。
他吃了两块手把肉,喝了两碗这种被浓突汗叫做苏米逊的稀饭,感觉肚子差不多就不敢再多吃。
浓突汗吃饱喝足后,就开始收拾,先是将挂着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取下来,认真的检查一遍,在弹夹里装填上子弹,又取来一把生铁打成,楔了长木把的扎枪提着,抱着马鞍,冲着卫淮说了句我走了就钻出撮罗子,朝着一旁树上拴着的马匹走了过去。
卫淮看到外面,希克腾、绰伦布库和另一个他现在还不知道名字的青壮已经等在外面,牵来马匹,正在往马背上捆着马鞍,旁边,几条狗子蹦来窜去,显得很兴奋。
加上浓突汗,一共四人,都挎着猎枪,希克腾和另一个青壮还背着长弓、箭袋,腿上绑着刀鞘,卓伦布库则是和浓突汗一样,带着扎枪。
见乌力楞主要的四个男人都在,卫淮看了眼还在慢慢吃着手把肉的安布伦,也跟着钻了进去。
毕竟将他们的驯鹿打杀了,浓突汗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不代表自己就能这么一声不吭。
卫淮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一下,最起码,道歉总该是有的。
吃他们的,喝他们的,还对他有着救命的恩情,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主动。
看到卫淮靠近,几条块头不小的狗子立马变得警惕,冲着他发出呜呜的凶叫声。
三个男人停下手头的事情,叫住狗子,转头看着卫淮。
希克腾还是不给卫淮好脸色:“天神怎么会救你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