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头望一望得后?果?便是?,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至亲——他们言传身教,教会她如何剪裁制衣,潜移默化影响了她整个童年的爸爸和爷爷,他们的坟墓很快就要?被推掉,她却完全不知道。
「谢谢你,燕燕。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现?在先去处理我爸爸和我爷爷的事。」
她给燕燕发了消息,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迅速打开订票软件,定了最近一趟回家乡的飞机,也订了镇上的酒店。
进了自己的小屋子,简单收拾出几套换洗的衣服,用行李箱装好。
简单和娟姐、小方对接了下工作,也向导师Everest那边说明了情?况。她给自己放了两个星期的假,希望在这两个星期内,能解决家乡那边所有的事情?。
但到?底能不能解决,她心底也没?底。
她父亲这一支在郎镇,算得上是?外姓人?家。据说当年她的高祖父的爷爷是?逃难到?的郎镇,靠着一套裁缝手艺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也慢慢融入了这里,生儿育女。
据说在尚未建.国的年代,十里八乡地?主们日常起?居的衣服,都由孟家来剪裁制作,很是?风光。
但不知怎的,孟家这一支,代代单传,香火不旺。
此时,飞机悬在几万里的高空,地?上的景物都成了舷窗里模糊的色块。孟佳期头脑里,仍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问题。,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照当年父亲下葬时阴阳先生的说法?,西山岭的风水是?最好的。如果?爷爷和父亲的墓,都还能原封不动留在西山岭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请人?迁坟,迁到?凤居岭。
希望迁坟顺利。如果?不顺利,那能用钱解决的,就尽量都用钱解决...孟佳期默默想。
历经了差不多三小时的飞行之后?,孟佳期在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落地?西省首府,直接打计程车回郎镇。
中途,她才想起?还没?告知沈宗庭她的动向,不想让他担心,编辑了条消息发过去。
「我回西省处理一点事情?,两个星期后?回来。」
沈宗庭这几天在纽约华尔街,出席一个年末金融峰会。
回到?郎镇,在快捷酒店下榻后?,孟佳期匆匆补了个觉,第一想到?的是?找镇上的老李头。
当年分田地?是?在生产队内部分的,哪块地?名义上属于哪家,也都是?老一辈人?口口传下来的,并无实际的土地?契约作为约束。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话事人?的权力大?,地?块的归属有松动的空间。
而老李头,当年是?生产队的队长,现?在是?村里的村长,也最有话事权。
她提了点烟和茶,出现?在老李头门口。
已是?寒冬时节,郎镇因为地?处亚热带,并不寒冷,只是?满屋透着一股潮气。
此时,老李头正穿着一件发白的线衫,惬意地?躺在竹椅上,用痒痒挠舒服地?挠着背。
听见孟佳期的动静,老李头掀起?眼皮,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也看到?了她手里的烟和酒。再看她身后?,没?人?,是?她独自一个人?来的。
一番寒暄过后?,她说明来意。先问老李头,为何架设高铁,要?迁坟修路一事,缘何不通知她?
再问,她记得当年生产队分地?时是?按照人?头分的,她爷爷名头上的九分田,是?落在凤居岭,如果?可以,她想将孟家的坟茔全部迁到?凤居岭去。
最后?问,既然是?国家征地?,就有征地?的补偿款,属于孟家的那笔补偿款,现?在是?在哪里?
老李头一改懒洋洋躺在竹椅上的姿态,眉目如河岸高耸,精光内露。
在老李头看来,这个孟良留下的小女儿,自父亲去世后?,就是?极其内敛安静的性格,如今十来年不见,说话逻辑条理清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果?决感、磊落感。
不过,充其量也是?个姑娘,还是?个单身的姑娘,没?人?撑腰,料想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向来说话留三分,便笑?道:“你这又是?坐飞机、又是?坐高铁去读书的,镇上发生什么事,哪里好通知你?再怎么样你都是?个女孩儿家,掺合这些事也不合时宜。”
孟佳期淡淡蹙眉,有些难以忍受这扑面?而来的浓重“乡土男权”气息,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关于你爷爷、爸爸迁坟的事儿,我通知过你母亲那边,那边没?什么说法?。我以为,你母亲会和你说,哪里知道,你一小姑娘根本?不知道这事。”
老李头这是?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没?有通知到?位”的失责给摘干净了。
提起?母亲莫柳女士,孟佳期一张清冷出尘的脸,越发地?冷淡。
三年前?,她进入萨维尔街后?,其实和莫柳女士发生过一次冲突,那次冲突闹得极大?。莫柳女士卖掉了孟家在郎镇的祖宅,也一并卖掉了小佳期在其中度过的快乐童年时光。
两人?已经断绝母女关系。
“...你母亲说,她现?在嫁出去了,管不着这里的事。至于你家在西山岭、凤居岭的地?,她也卖给了原先住在你家隔壁的李二婶,所以,你想把你爸、你爷的坟迁到?凤居岭,还得和李二婶商量过才行。”
老李头看了眼孟佳期带来的酒,是?茅台,这才额外多向她透露了两条消息。
“多少钱卖掉的?她怎么能背着我卖掉呢...”孟佳期脸色发白,喃喃道。
“这我就不知了。你要?去问你李二婶。”
孟佳期点点头,勉强和老人?道过谢,走出老李头家的脚步有些凌乱。
她心真?正乱成了一团麻。
莫柳女士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知道,无论是?爷爷还是?爸爸,都是?特?别注重“落叶归根”和“入土为安”的传统人?士。
如今她的一通操作,却让他们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事到?如今,孟佳期也只能按捺下纷杂的心绪,按捺下她的难过、伤心、痛苦、失望和绝望,先去处理迫在眉睫的迁坟一事。
孟佳期去找了李二婶。
说起?李二婶,她生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重男轻女的观念极重,也是?镇上最泼、最不好惹的那类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李婶家的后?院养了不少鸡鸭,李婶每天都要?一只只数过这些鸡鸭,一旦有哪只小鸡小鸭回笼迟了,她能站在院门口骂骂咧咧半天,疑心是?哪家的馋鬼,偷走了她的鸡鸭。
孟佳期推测,定然是?李二婶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届时高铁线路会通过西山岭,为了多得拆迁款,就提前?向莫柳女士购买了原属于孟家的土地?。
乡镇居民在私底下交易土地?一事,在郎镇并不罕见,其实这多多少少属于法?律边缘,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
孟佳期边往李婶的院子走,一边思虑应该如何开口。
要?么,就向李婶证明,她和莫柳女士的交易是?不成立的。
如果?李婶不认,她也只能想办法?再把地?皮从李婶那儿买回来。
最糟糕的结果?,是?李婶根本?就不搭理她,将她扫地?出门,她就只能想办法?,将爷爷和爸爸迁去公墓了。
没?想到?,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残酷。
李婶连大?门都没?让她进去,只问她,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回来了?管这档子事?轮得到?她管吗?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在这当口回来,真?晦气。”
“大?年关的,你回来干嘛?这事儿你一个女孩子能管吗?你们孟家凡是?有个男人?,我都让你们上桌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再过几年也不姓孟了。”
“要?怪就怪你们孟家活该断子绝孙,你爸爸死得早,你妈又改嫁,没?有给你留个哥哥弟弟,等你爸转世投胎生个男孩,再来掰扯这土地?三瓜两枣的事儿。”
“得了,别和我掰扯,要?扯和你妈扯去,她早就一锤子卖给我了,现?在你们又想来反悔,当我养这几个孩子是?白养的?”
李婶的叫骂声如连珠炮,一阵阵向她输出。
孟佳期起?先还很平静,后?来听到?那句“孟家没?有男丁”“等你爸转世投胎生个男孩再来掰扯”,只能死死咬住颤抖的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生长于乡土的人?,真?的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利益而刀剑相向。
一点点利益,就足以让人?撕破脸皮。
更何况,对面?还抱着固守的观念,一句“你是?女孩”,将她作为人?的主体?性和话事权全部抹杀?
明明,即将遭遇推土机开过坟墓的人?,是?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啊。
她从来没?有厌恶过自己作为女孩的身份,甚至,她因为她是?一位优秀独立的女性而自豪。
但这一刻,也未免想到?,如果?她是?个男人?就好了。乡镇的意识形态之一,就是?欺负没?有男丁的家庭,恨不得对没?有男性继承人?的家庭“吃绝户”。
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办法??
因为莫柳女士的搅和,如今是?她得求着别人?。
不管她在服装设计这个舞台上有多大?放异彩,一回到?郎镇,她的社会身份,都只能是?“家里没?有男性继承人?、即将外嫁的女子”。
既然李婶一家欺负她是?个女子,没?有话事权,她就只能通过更权威人?物的介入,来达成和李婶对话、商议的可能。
再怎么说,她的父亲和爷爷,都是?要?长眠于郎镇的,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她至亲至爱的两个人?既然躺在郎镇,她就得向这里的“地?头蛇”低头,按照他们制定的准则行事。
她想到?的第一个权威人?士,是?老李头。
老李头似是?料定了她会去而复返,坐在竹椅上不紧不慢呷着她拿来的小酒,慢吞吞向她透露了个消息:李婶通过提前?购买孟家的地?,即将得到?高铁的征地?补偿:城里的两套商品房。
这两套房,她要?拿来给两个儿子做婚房的,怎么可能松口?除非孟佳期能给出比两套房还要?优渥的条件。
话里话外,老李头还透露出一个意思:请他当中间人?,也得给他点好处费才行。
城里的两套房,如今以孟佳期的财力,她咬咬牙,其实也不是?不能拿出来。只是?,她实在委屈,难过得要?命。
太讨厌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就好像全世界都联合起?来欺负她。
如果?不是?她妈妈草率行事,完全至她父亲、她爷爷于不顾,她又何至于此?
她请老李头给自己一晚的时间考虑。
走出老李头的家门,她沿着田间小路,往岭深处走去。
秋冬的田野,星空黯淡,树林的倒影黑黢黢,时不时有一只孤鸟飞过,凄切地?叫一声。
不知不觉,竟然沿着田埂,来到?了西山岭。其实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还到?了坟地?里,其实该是?害怕的。
许是?因为即将架设高铁的缘故,沿路大?大?小小的坟迁得差不多了,只有孟家的两座坟,还格外显眼地?矗立在野地?里。
既然是?父亲和爷爷长眠的地?方,孟佳期又有何必要?感到?害怕呢?
想起?十二岁那年,她从头上摘下戴孝的白布巾,把它夹在臂下走回去。明明不过12岁的年纪,人?生路上行了不过小半,便再无来路,只余归途。
从那时起?,她走了好长、好艰难的路,走得歪歪扭扭。
也是?从那时起?,每每到?了夜晚,伫立在凉风中时,她才发现?,夜晚亮起?的万家灯火之中,再也不会有一盏为她而亮了。
她已经坚强得足够久了。她从15岁起?,开始养活自己,发过传单,给人?补过课,在清吧里调过酒,偷偷给人?缝制过衣服,最艰难的时候,收集过宿舍里别人?不要?的纸箱...就这样东一麟西一爪地?攒钱,这才磕磕绊绊地?将自己养大?了。
尚未成年时,她就已被迫当大?人?。
她已经当大?人?足够久,很想当小孩。
正是?如此,她才万分想要?一个“家”吧。
想到?这里,忍了一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落。
星野之中,万物哀寂,好似天地?都为她而恸哭。
打破这片哀寂的,是?直升机螺旋桨的破风声,震耳欲聋。
厅堂
从高?空望着,
冬日的郎镇,亚热带植被茂密,如巨大的黑影伏在地表。
在空旷的寂野中,
两座坟茔之?间,女孩一抹纤白背影显得如此纤弱,
像黄土中一点?雪,
薄得可怜,
让人害怕,这一点?雪,
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融化掉。
在她彻底地消融之前,沈宗庭要护住她。
孟佳期怔怔看着,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一幕。黑色的直升飞机远处的平地间停下,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被一根绳牵引着,缓缓降落地面。
这道身影,完美的身材比例,
宽肩窄腰,
长腿,不是沈宗庭,
还能是谁?
但,
在这小小的郎镇,在这接近夜晚零点?的时刻,
缘何他会出现在这里?明?明?时间和地点?都不对,但他还是出现在这里,
像是千里迢迢,
要履行?一句诺言。
后来真正和沈宗庭共度一生,在生命的尽头回望和他共度的岁月,
她发现,沈宗庭真用他这一生,践行?了对她的每一个承诺。
他从不轻易给出承诺,但只要是已?对她许下的诺,他就一定会做到,从不落空。
就如他过,他不会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就是不会。
他的羽翼足够宽大?,足够庇护她,谁都不能给她委屈。
那道黑色的身影,终于安全落到地面上,然后朝她行?来,黑色的速干衣扬在身后,男人双眸猩红,薄唇微绷,周身透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喉间的哽咽竟然止不住。
她极力压着嗓子不给自己哭出来,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犹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般,哭得不能自已?。,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概,累极了的心也知道,无论如何,眼前这个男人都会给她一个庇护,为她解决问题,接住她的一切情绪。
崩溃的、难堪的、脆弱的、不论是怎样的她,他全都爱,也全都要。
沈宗庭给足了她底气?。
她不会因为哭泣、不会因为脆弱,因为像个小孩就被抛弃。,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他用力地摁进怀里,眼泪洇在他的风衣布料上。
她喉间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啊啊呜呜,好像要把这十几年的艰辛孤苦都哭出来。
沈宗庭眸中闪过一抹恸色,更紧地抱住她,双臂交叉环在她背后,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当中。
他的女孩啊,实在吃了太多的苦。
可就算吃了这么?多苦,她也从不曾在他面前展现脆弱,揭开她关于原生家?庭的伤疤。只是这一次,终于有了即将崭露的苗头。他愿意等,等到她愿意将关于她的一切和盘托出。
直升机的破空声渐渐地远去了。
天地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女孩时不时的抽泣和呜咽。
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她眼睛都发酸发痛,忍不住伸手去揉,他握住她手腕,轻声制止她,从口?袋里抽出纸巾,轻柔的纸巾沾在她面颊,轻轻擦拭,眼泪将纸巾润湿。
他开口?,嗓音沙哑而?平静,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期期,他们都欺负你是不是?我来欺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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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天,孟佳期已?经很累了。
身累,心也累。
从老李头家?到西山岭的路并不平,她穿着一双小羊皮的平底单鞋,一路的石子瓦砾透过薄薄的鞋底,硌痛她的脚。
沈宗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一手穿过她纤薄的肩背部,另一手穿过她的腿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