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晚,他的脸却是严严实实冷着的,如亘古不融化的冰山。
钱叔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仆欧的陈述,隐隐弄明白来龙去脉。
想来那些分装并冷冻着的饺子,是孟小姐亲手包的,只是过期了,被丢掉了,沈宗庭没吃上。
钱叔不明白,沈宗庭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过来的。他似乎要固执地把一切留在从前,留在还有孟小姐的时候。
那也?是他们——他和仆欧们,第一次见沈宗庭失态。
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在沈家佣人圈里流传开了,只说沈少爷喜欢冰箱里备有荠菜饺子,斗胆尝过孟小姐那些过期饺子的仆欧们,一点?点?回忆饺子的咸淡,一点?点?调味,把饺子味道都复原了出来。
可是,可是。
味道能复原,丢失的人,还能再?找回来吗?
那个和沈宗庭一起?包了饺子,并柔柔叮嘱他“将?它们吃掉”的女孩,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饺子的味道,和五年前的如此相?似?
,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宗庭的情感,都是隐秘而寂静无声的。
钱叔不觉将?目光投向孟小姐。她坐在桌前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如一副美人丹青,莫名地惹人瞩目。
望向沈宗庭时,脸上的线条似乎比之前柔和不少。
其实孟佳期多?多?少少能猜测出关于饺子的事?——关于它的味道,关于某人画地为?牢。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画地为?牢?就算她不愿意承认,她也?始终是陷在这段感情里,走?不出来。
吃完饺子才晚上八点?多?,孟佳期换好通勤的OL装,打算回“尚期”把这些日子积累的定?制单集中处理?掉一批。
前几日她刚收到一封来自英伦的电子邮件,她的导师Everest想来中国办一场时装秀,问她有没有兴致联合办一场。
孟佳期想了想,又向Everest询问了几个关键问题:秀场风格、预算、设计作品...
了解过后,她疑虑于风格差异,委婉向导师提出,她可以协助导师办好这场秀,只是她认为?她如今风格和他大相?径庭,不适宜联合办秀。
“Kris,你?有东方人的谦虚,这我很欣赏你?,可是在这个舞台,想要走?得更远,你?更要豁得出脸皮,要‘起?范儿’,你?的能力我很清楚,你?最近正设计的女性经典复古服装我很看好。”
“你?设计的女性服装可以被描述为?艺术品,体现身材的轮廓,展现女人的美丽和各种各样的曲线...只是,如今你?的服装艺术价值和品牌知?名度远远不匹配,前者远远高于后者。用中国的那句古话?来说,我愿意当你?的绿叶。”
Everest是什么?人?他是正正经经从萨维尔街走?出的裁缝,最擅长对服装线条剪裁的细部处理?,功底深厚。线条只是他的语言,后来他尝试用语言表达思想,设计了不少经典服装,一举走?遍四大秀场,自创的同?名品牌“Everest”销量在高定?圈很有名头,稳坐Haute
Couture前排座椅。
他生?平带过不少徒弟,可没一个能让他说出“甘当绿叶”这句话?。
孟佳期还是第一个。
导师的开秀邀请可谓是诚意十足,孟佳期认真思虑了一遍,相?信自己的确有这个能力,不至于办秀之后砸了导师的招牌,这才慎之又慎地答应下来,并决定?投入百分之百的心思,将?这场秀办好。
力图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期期最近挺忙,小鸟儿翅膀果真硬了。”
听她言简意赅地讲述完和她导师的来龙去脉,沈宗庭低声感叹一句。
她没忍住“扑哧”一笑,想起?这段时日,沈宗庭时不时问她来不来一起?吃饭,一起?散散步,都被她“无情”拒绝了。
这几个月的正式碰面,竟然寥寥无几。
不过,她倒是很享受当下这种生?活,两人各自忙各自的,各有各的生?活轨迹,只是在特殊时期轨迹重叠。
如今,她不是他附属的一部分,她是她自己。
好像这种情感模式,还挺健康的?
“等忙完这场大秀,想不想放个长假?”他问,嗓音里透着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他们坐在车里,车窗外渐渐出现了二环标志性地标建筑。
“放长假,去哪里好呢?”
她一时有些兴致缺缺。人一旦习惯了陀螺般忙碌的生?活,再?次清闲下来时,总会有些不习惯。
“想不想回港城看一看?”沈宗庭哑声,掌心有些微潮。
回港城?孟佳期一怔,她从来没动过这念头。三年前刚回国时,港城就是沈宗庭的地盘,去到那儿,就相?当于脱离了鸟笼的小鸟,再?度回到笼子里。明明那时她回港城,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但她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转身北上,从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
“...去那儿干什么??”她轻声。
她用的词是“去”而不是“回”,好像曾经她停留了差不多?六年的地方,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城市,她成了那儿的过客。
“...去看看你?的小马。”
“它在等你?的胡萝卜。”
沈宗庭淡声,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
来路
说起?小马,
孟佳期无意识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低头去抠手指。
“等着我去喂胡萝卜...难道你不喂,你要?饿着Beauty?”说起?小马,
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怔怔的,
无意识地轻轻抠自己手指。
都说人会被童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将她从这种物质的贫瘠中拯救出来的,
真?的只是?一匹小马。就像一丝丝甜,
把心里的苦全部填满了。
“有马夫喂。”他沉声,垂眸。
她神情?里无形中带了小女儿的娇态,
像是?撒娇,难得的软糯。
其实很少能在26岁的孟佳期脸上看到?小女儿般的神情?了。
这一刻,好像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而不是?那个经历了重重变故,
养出一副坚韧内核的女人?。
私心里,沈宗庭希望他的期期永远能做小女孩,她的世界只有阳光、鲜花和彩虹,
不必知道“痛苦”“求不得”这些字如何写。
“它还养在马场里?”她眼神中带了几分希冀和憧憬。
这一刻真?心希望,
早点儿把大?秀的事情?办通,早点儿去看她的小马。
“嗯。你到?时就知道了。”
眉目俊美的男人?看着她,
眼神中闪过几缕宠溺。
倒是?坐在副驾驶的钱叔,
听到?车后?座的两人?在讨论小马和马场,忍不住捂唇轻咳了一声。
其实,
沈宗庭给孟小姐准备了一个超级惊喜,这一刻,
钱叔好希望孟小姐能快点儿接收到?这个惊喜。
看到?惊喜的那天,
她或许会明白,这个被他们称之为“少爷”,
被他们看着长大?的男人?,有对她有多用情?至深。
眼看着“尚期”所在的楼宇到?了,沈宗庭先下了车,把车门打开。
孟佳期跨出车门,小猫跟踩在地?平上。
“下次见,我先回去工作了。”她仰头,看向他的双眸里盛着盈盈柔光。
沈宗庭呼吸一顿,眼中好似有喜悦,转瞬即逝。
“晚上别太晚。”他垂眸,看她一缕发丝垂到?颊畔,骨筋分明的手指伸出,轻轻替她撩起?。
“嗯,晚上睡前?会和你说的。”她低声,有些留恋他划过她面?颊的微热手指。
“好。”
沈宗庭目送她背影进了旋转门。
-
秋去冬来,这两天,小方和娟姐都察觉到?,她们的老大?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老大?,你最近变漂亮了啊?”小方说。
“切,不会夸人?。我们家老大?哪时候不好看来着?顶黑眼圈时都美得像仙女。”娟姐说。
孟佳期轻轻白了这两人?一眼。
“咳咳,我是?说!老大?现?在眼睛里有光了~”小方轻咳一声,忽然改口。
孟佳期:“...”
眼里有光,当她是?奥特?曼?
“应该这样说,老大?看起?来像是?被爱情?滋润的女人?。怎么,最近收获一段高质量恋爱了?”娟姐说。
“高质量恋爱”这个形容,倒是?把孟佳期说怔了一秒,似是?不敢相信,有一天她和沈宗庭这段感情?,也能被冠之以“高质量恋爱”这个词。
“我最近状态很好?”她反问。
“看精气神,是?挺好的。”娟姐若有所思。“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你。”
她喜欢现?在的孟佳期,不仅仅皮相美得出众,一张清冷出尘的脸美得惊心动魄,更有一种少女的纯真?和女人?的娇媚相交杂,内蕴光华,刚与柔交杂得恰到?好处,举世无双。
“以前?的你,美则美矣,但不松弛,紧绷绷的,好像把自己封闭起?来。”
“现?在的你呀,有点儿小女生气,整个人?没?有那么紧绷了,像小猫咪。”娟姐说,“看来,那个人?一定很宠很宠你,能把你活生生再宠回小女生的模样。”
孟佳期眯起?眼睛,心想:小女生?小猫咪?
她不由得羞赧。也是?近来,她才发现?沈宗庭身上还有“爹系男友”的气质。三年时光使得他在原先的调笑?散漫性格之中,多添了成熟稳重。
他命花童每日送来一束玫瑰,饱满的花型,收拢得极漂亮的花瓣,鲜红欲滴,开在她的办公桌上,红得热烈,热烈得像一团火。
空气里,便都是?玫瑰馥郁的香气,带了点儿微醺的迷.情?。
小方路过。
“老大?,好漂亮的花,漂亮的花,配漂亮姑娘~”
娟姐路过。
“这花很贵的喔?应该要?每天从哥伦比亚原产地?鲜运过来,才有如此效果?。”
玫瑰不稀罕,稀罕的是?,有人?愿意为了让她看到?一束最鲜妍的花,付出高昂不菲的保鲜费用,甚至为她开出一条“鲜花专运”航线。
又有哪个女人?,不被这种浪漫打动呢。
眼看冬天就要?到?来,北城的冬天总是?无比干燥,使人?的鼻腔都粘滞,皮肤起?干痕。
孟佳期住的栾树胡同,水暖设施是?她后?面?安排人?装的,冬天时干燥得要?命,特?别是?刚引水暖那几天,又热又干。沈宗庭检查过一圈,蹙了蹙眉,低声对钱叔吩咐了什么。
第二天,便有穿着整齐制服的工人?上门来安装智能一键式恒温恒湿系统,引得周围巷子里的老头老太都抻长了脖子围观。
对他大?费周章的举动,孟佳期颇有些哭笑?不得。
“得了,我又不是?温室里的娇花,还恒温恒湿系统——”
沈宗庭只是?淡淡一笑?,低眸看她,眼中宠溺不减,慢条斯理说出的话,像在调情?。
“宝宝,可我想把你宠成娇花。”
她软声抱怨,装再好也留给房东了呀,这不就是?便宜了房东了?指不定住过这年她就腻了,想换个地?方住。沈宗庭听了也只是?笑?。
唯独钱叔耳朵好,听到?这对儿的交谈,心想,孟小姐如今还不知道,沈宗庭用了些法?子,早就把她这套小院给盘下来了。
不光她如今租住的这套小院,还有左邻右舍,也一并被他盘下来了。
说到?底,沈宗庭才是?那个“便宜”房东。
如今,她满26岁,即将就要?一只脚迈向27岁的门槛。但是?,她却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好像不是?从26到?27,而是?从26到?18。
在本?该越来越成熟的年纪,多了一丝特?属于小女孩的轻盈感。
-
这年冬天即将过去时,孟佳期的生活里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先是?有个陌生号码,添加了她的微信,发来消息。
「你是?孟佳期吗,学服装设计,后?来去港城留学?」,尽在晋江文学城
收到?这条消息时,她心若擂鼓。当时她刚刚下班,正回到?栾叔胡同的门口,要?推开小红门。
,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概人?在某些时刻总是?有预感,就比如当下。
她回了一条消息过去。
「您好,是?我本?人?,请问您是??」
那头很快给消息回来。
「喔,佳期呀。我是?燕燕,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说来也巧,我还是?翻高中时期的同学录,才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你是?不是?好几年没?回家了?那个,你家附近拆迁了,要?架设新高铁,线路从西山岭规划过去,西山岭那片不是?有许多坟地?,镇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将自己祖宗的坟给迁走了,我家也迁了爷爷和高祖的墓...」
「前?几天去看,就剩你爷爷和你爸爸的墓没?迁了。再不迁,过几天推土机就要?来了。」
再不迁,推土机就要?来了...
孟佳期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们那儿的人?一向把“入土为安”看得无比之重。架设高铁、迁移坟墓,这是?一件大?事,怎的没?有人?来通知她?
说来这事,也是?她的疏忽。早在十二岁那年,孟良去世,莫柳女士改嫁,她便彻彻底底地?没?有了家。
从此一回身,便是?亲情?的废墟,从来没?有底气。
每年春节,不是?在外婆家过的,便是?在这个姑姑、那个舅舅家。逢年过节时,大?人?发红包,她在角落里,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欢呼雀跃着拿,她却缩在角落里。
其实小孩的自尊心比谁都强。
她不是?不喜欢包在红纸里的钱。只是?红包也算得上一种大?人?间的人?情?往来,你发给我的儿女,我便也发给你的儿女。
而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如何能领别的大?人?的红包?
她的自立是?从15岁那年开始的。她执意要?学艺术设计,也从莫柳女士那儿拿到?了孟良一半的抚恤金,用以作为自己的学费。
那时,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上,拖着行李箱,到?市重点去上学,大?巴车驶过坑坑洼洼的县级公路,车窗外扬起?极大?的黄尘。
她一瞬不瞬看着黄尘,扬起?来,又落下去,缥缈无依,正如她本?人?。那时,她就决定,最好能远远地?、远远地?逃离这里。
从此,她顾不得自己飞得累不累,只管飞得高不高,飞得够不够远。
从郎镇到?港城,再从港城到?英伦,从英伦到?北城,她一步一个台阶,尽量地?攀高,没?有回身望一望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