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上帝发出的旨意并不是全部都能被凡人理解的——哎哟!“班克跳了起来,因为墙外传来黏糊糊的击打声,听上去像是一打番茄被砸在墙壁上,发出熟烂的碎裂声。
这声音主要从二楼传来,但一楼的彩绘玻璃窗上也溅上了几团形状模糊的红汁。
先知饱含恐惧的嚎叫又响了起来。
“这帮孩子!”班克抱怨着,急匆匆出了门。
艾文把相机往肩上一挎,快步跟着班克的方向跟出去。
他出了教堂大门,转弯向后院跑,刚过拐角,就差点一头撞在神父背上。
“抱歉!”艾文说。
神父没有说话。
越过神父肩头,艾文才看见,那不是顽皮孩子砸来的颜料或者浆果。
那是鸽子。
那群住在钟楼上的鸽子,铺天盖地飞来,一声不吭,沉默地撞死在二楼疯子的窗前,密密麻麻,血肉交叠。
它们没有撞碎的头颅、喙,变形的红爪子,和鲜血碎肉内脏混合着顺着洁净的墙壁和高窗流淌。
真奇怪,这么诡谲的场景,艾文看在眼里,却没有太多惊讶。
是的,那很恐怖,可艾文总觉得类似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了。
这个小镇安详又宁静,背靠群山,深处陆地,可是,海风的声音好像在艾文耳边响起。
他和诺克斯生活的小镇上,深夜时分时不时会有码头的灯光透过浓雾映上他们房子的百叶窗,朦朦胧胧,像一只闪烁的绿眼睛。
那绿色的灯塔一亮起,小镇里就传来哭泣,总会有人爬上屋顶,把自己吊起来,或者把自己摔碎在石板路上。
还有一批人,成群结队,迎着绿光摇摇晃晃地出门,唱着刺耳、粗鲁、淫猥的歌,走入海浪。
白天他们会重新出现在家中床上,对绿光和大海一概不知,然后他们的眼球渐渐鼓起,舌头臃肿,说话时总是发出鱼鳍搅拌沼泽的声音。
“艾文,”诺克斯在绿光里说,“看着我。”
它的缠绕又紧又黏,把艾文挤在百叶窗硌人的叶片上,肢体间的疣和肉刺磨蹭着艾文裸露的皮肤。
它这一次征用了哪种生物的外壳?海葵?藤壶?可是从那一团胶状肉质的中心,又能听见诺克斯在发出鞘翅类昆虫摩擦音矬才能产生的尖锐鸣叫。
它要求艾文看着它,也没有考虑过人类的视网膜能不能承受住这样丑恶的烧灼。
上一个直直瞪视诺克斯的人是个偷渡船的掮客,他撂倒艾文只用了一拳,然后他一脚踩在艾文脖子上,扯开他的上衣看他是不是在腹部藏了金条或弹药。
当他终于看清缠在艾文皮肤上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他一声不响跪了下来,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眼球融化成黑汁,滴进苍白的沙地。
可是那是诺克斯的要求,艾文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诺克斯的声音直接投射进他的脑海,就像一条冰凉甜美的河流过,艾文睁开眼看着它,淹没进它一千个吻里。
“神父,”艾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也许这是它们迁徙的行为呢。”
鸽子的碎尸啪嗒一下砸在他脚边。
“每年都会有几只鸟因为看不见玻璃撞死在高楼上。”
班克依旧没有回答,他好像失了魂一样被恐惧钉在原地。
艾文停了一会,最终说:“我能去见先知一面吗?”过了漫长的几十秒,班克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大约是他已力不从心,无法掌控这疯狂的一切,只能随艾文去了。
太阳已经升起,但是并不灼热。
是因为纬度的关系吗?日光好像并不真切:它暗淡、遥远、甚至有些雾蒙蒙的。
教堂内一片昏暗,只有些许光线穿过花纹高窗,投下冷白的光晕。
孩子们早已跑远,教士和执事们也不在。
今天没有任何弥撒,教堂里空无一人——不。
第三排长椅中间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朴素的裙子,扎着白色头巾,手肘边放着一个圆形的野餐篮。
她看上去是个护士,也许是学校的校医?艾文轻轻的脚步声在教堂里回荡,护士并没有抬头,她沉浸在自己的祈祷里,双手交叉,抵在额头,神情安详,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翕动,无声地念着自己的心愿。
艾文不想打扰她,转身往大厅侧边的楼梯走去。
护士却突然出声了,她的声音也非常优美:“莫雷尔先生不喜欢陌生人去见他。”
莫雷尔是先知的姓。
但除了听班克介绍之外,这是艾文第一次听有人称呼他姓名而不是先知。
艾文说:“我以为大家都叫他先知。”
“人们确实这么认为。”
护士说。
这时艾文想起来她是谁了,班克提到过,有个叫薇拉的教徒负责给先知送食物和日用品。
“她非常虔诚。”
班克这么说。
“要是我们小镇有能力供养一个修道院,她肯定会成为一位品格优秀的修女。”
“班克神父跟我提过您。”
艾文说。
“您是薇拉,对吗?他赞扬您虔诚。”
薇拉闭着眼睛,还维持着祈祷的姿势,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莫名其妙嗤笑了一声,随后说:“你找莫雷尔先生有什么事?”艾文走到她身边,把他出差采风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
“我明白了。”
薇拉终于睁眼,侧过脸看着艾文。
这时艾文发现她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是非常浅的灰蓝色,配合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她淡色的雀斑(在阴影中不甚明晰)、她飘忽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那让她看起来美貌惊人,并且像个疯子。
“您是个好奇的外乡人。”
薇拉下结论。
“也可以这么说。”
艾文轻声说,没有辩解。
“等我一会。”
薇拉似乎失去了对艾文的兴趣,她重新合上眼睛,“我说完话就带你上去。”
艾文注意到她并没有用“祷告”这个词。
不过他并没有提出疑问,只是默不作声地挨着薇拉坐下了。
盯着她的侧脸看似乎也不怎么礼貌,艾文只好越过她的手肘,打量她摆在桌子上的野餐篮。
那里面就放着普通的食物和日用品,只不过,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是圆溜溜的。
牛奶也并不是装在纸盒里,而是倒进瓶子;吐司也被切成白乎乎的圆饼放在碗里;黄油融化了倒进圆形的酱料碟;就连那一摞餐巾纸都被裁成了圆形。
这些微小的异常让艾文觉得隐隐不安,他没有再看。
教堂里太安静,以至于薇拉嘴唇间朦胧的细语似乎都能听见:“......这里还是很冷,哪怕到了五月。
你还在听吗?我想你还在听。
莫雷尔还是被叫作先知,虽然你从未对他说话。
你也从未对我说话,不过没关系,我依然爱你。”
艾文忍不住转过头,发现薇拉的嘴唇几乎都没有动,那点声音好像是从她灵魂里逸散出来的。
过了一会,连这些呓语也归于寂静。
在昏暗宁静的空气里坐了一会,薇拉终于说:“好了,跟我来。”
他们穿过长椅,沿着墙壁往楼梯走。
墙壁边的廊柱上都刻着圣人的浮雕。
最靠近楼梯口的柱子上雕刻着受刑的耶稣,他身材优美,近乎赤身裸体,荆棘冠刺进他的额头,鲜血流过他忧郁的眉弓。
正当他们走过那里,薇拉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抚摸雕塑的小腿,深情并饱含欲望。
当她收回手领着艾文继续上楼的时候,艾文明白过来她其实并不虔诚。
她并不是用信徒的爱去爱神的——她的爱并不是高洁地悬浮于空中,而是落下来,不仅作用于她的心,还作用于她的肉体。
当她看着神,艾文几乎能听见欲望的藤蔓在她血管中爬行。
但是整个小镇的人,似乎都被她温顺的表象蒙蔽。
这也不奇怪,他们已经将一个疯子认作先知,当然也能将另一个疯子认作圣女。
必须承认有时这几者之间的界限确实不太分明。
“把你的相机放在门口,莫雷尔不喜欢带直角的东西。”
等走到先知的小屋门口,薇拉这么说。
她说得没错。
不只她篮子里那些圆形的物品,走到先知门口会发现,那扇木头门的直角全都被矬圆了。
门因此和墙壁之间有很大的缝隙,几乎锁不上,但是先知好像也不在意这一点。
艾文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相机放在一个不太容易被踢到或者踩到的地方,然后随着薇拉一起走进室内。
一进室内,那种古怪感更加明显:整间屋子的直角都不见了,全都被石膏之类的东西抹平。
与其说这是一间房间,不如说这是一个白色的茧。
家具、摆件,全部都被磨掉棱角,哪怕书架上的书也都被裁成了椭圆。
房间里也没有床,只有几团垫子(圆形的)堆在一起,看起来那就是先知睡觉的地方。
在垫子中间缩着一个人影,见到有人进来就尖叫起来:“门——关上门——它和墙壁之间——”“墙壁也是圆的,莫雷尔先生。”
薇拉平静地说,“推开门也不会形成锐角。”
先知慢慢安静下来。
如果他不抽搐也不尖叫,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纪大了的学究,会忘记自己家的炉子还开着,但是不会忘记自己读过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