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薇拉。”
先知恍惚地说。
他裹着一条陈旧的毯子,看上去像一只快死去的蛹。
等他稍微安定一点,他就自顾自地翻开被裁得七零八落的书,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薇拉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熟练地收拾了一下这间茧一样的陋室,给先知泡了一杯茶。
她的出现似乎让先知感到安慰,薇拉借此时机说:“莫雷尔先生,这位是艾文,他想问您一些问题。”
先知浑浊的眼神飘过来,四处转了几圈才落在艾文身上。
他似乎很久没见过其他人了,乍一看清艾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就好像艾文脸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走开...它们会来捉我...”先知呻吟道。
“这里没有别人了。”
艾文放缓声音说。
“我就是问几个简短的问题,先生。”
先知的眼神终于聚焦:“你...啊,你不是它。
我还以为...“他的声音低落下去。
此时,薇拉从篮子底下拿出听诊器,看上去她也负责给先知做身体检查,她的手臂安抚地环着先知的肩膀。
也许是从熟人那里获得了支持,先知打起精神,从乱糟糟的稿纸堆里抬头说:“那么,问吧,孩子...你想知道什么?”“您为什么需要,”艾文打量了一下四周,“住在圆形的屋子里?”先知呆楞了一会,缓慢地用只比耳语高一点的声音说:“我怕它们追来。”
过了一会,薇拉在听先知的心跳的同时,他又神秘地,仿佛怕空气中有什么生物在偷听一般谨慎地说:“它们通过角度旅行,你知道。”
他又露出恐惧的神情,接下来说的话更加颠三倒四:“它看见了我,就一定要追来...三十亿年的时间,它只用花三十天...只有弧度,洁净的弧度能把它们挡在外面...所有大于一百二十度的角...”薇拉收起听诊器,习以为常地说:“您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先生。”
她对艾文的问题也没有留意,艾文怀疑能引起她兴趣的只有她的神。
她看上去很想回到教堂的雕像面前。
总之薇拉找了个垫子坐下,自顾自地开始就莫雷尔的身体状况做笔记,没有再关心艾文。
艾文回过头,继续问:“它们是谁?那些追你的东西?”先知的下颌因为恐惧而收紧了,艾文听见他的牙齿颤抖着磕碰在一起。
最后先知缓缓说:“我、我...人类念不出那个名字...它存在于一切出现之前...蓝色、蓝色的脓液...”他哽住了,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它就像猎犬,哪怕隔着漫长的时间凝视它一眼,它就会嗅到你...”先知停下了,低头胡乱念着上帝的名字,在胸前画着十字。
在他祈祷的时候,薇拉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希望能够看到些不同寻常的现象。
但直到先知祈祷完毕,都没有任何圣经或传说里描述的神迹出现。
于是薇拉再次不感兴趣地低头,在手中圆形的便签纸上写写画画。
艾文最后问:“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交流了这么久,先知好像很疲惫,他似乎又要跌落到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他喃喃自语:“怎么开始的?啊,我一直在做研究...在人类之前、在生命出现之前存在着什么呢?”他抽搐了一下,神经质地说:“我看见一本书,上面写着所有谜题的答案,它能带我跨越时间...但是我不该翻开它...”他的声音逐渐低落,随即突然又清晰地说:“人类不该翻开它。”
“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年轻人,看到那些不该被看到的东西...真是罪孽啊...”先知说。
“不,你不会理解。
它从海里升起,亿万年之前它就正在升起...星星...当星星排列,当它闻到你,当弧度还不存在它就已经存在...你不理解...“先知摇摇晃晃,似乎重新要埋进他那堆被裁成圆片的文献里。
艾文却冷不丁地开口,就像慑人的疯狂气氛最终也捕获了他——艾文轻轻说:“我曾经见过一头鲸,但那其实不是鲸...”“不!不对!你不理解!”先知高喊起来,薇拉皱着眉看着他。
“那不是你能看见的东西!那不是地球上会出现的物种!鲸鱼,怎么能和——不!不!它要来了!!”圆形的窗棱外,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第二批鸽子撞死在窗前。
在可怖的血肉的雨中,先知尖叫并嚎哭起来,无助凄凉得像个孩子。
“救赎我!救赎我!上帝——”他痛哭流涕,在地上悲惨地爬行,跪倒在薇拉脚下。
“帮帮我,帮帮我,好姑娘,你是最虔诚的,帮我向上帝祈祷,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吧——他不俯听我,至少应该要垂怜你吧!慈悲的上帝,救救我!好姑娘,去墙那里,帮我承担秘密吧,人类不能知道的事,伟大的上帝总该有办法——替我祈祷,行行好,姑娘...”薇拉说:“我会的,先生...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您请求我,我都会去墙那里——“先知在地上翻滚着、嚎啕着。
薇拉叹了口气:“是的,我会去的,先生。”
她站起来,收拾好篮子,对艾文点点头。
艾文明白自己也该告辞了,于是跟着薇拉快速出门,拿起相机挎在肩上。
等他们沉默地走下楼梯,走出教堂,来到日光下,艾文才问:“墙...?”“那是我们这里一小部分人才信的传说。”
薇拉说。
“大部分人觉得那是个哄小孩的故事。
班克神父没有和你提过?“”班克神父这几天主要在和我介绍教堂。”
“可以理解。”
薇拉说。
一提起教堂,薇拉的神情就舒缓了,艾文猜想她的心绪又飘到了耶稣受难的雕像上。
“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说。
路程其实很短,他们绕过教堂,朝郊外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就到了。
艾文前几天还路过这,拍了许多欧椋鸟的照片,但他并没有留意那一面矮墙。
毕竟它太破旧了,被风化出无数凹槽,其中杂草丛生。
“有些人认为,如果心中有难以承担的秘密,就可以来这里。”
薇拉说。
“抓一把湿润的泥土塞进墙洞里,等泥土里的种子发芽,你的秘密就会被分走。”
她停顿了一下,把篮子从右手移到左手,弯腰抓起一把土塞进面前的一道缝隙中:“莫雷尔先生几年前就不愿意出门了,每一次都是我替他来这里。”
“这很浪漫。”
艾文说。
薇拉用干净的那只手扶了扶头巾,将飘散的发丝拢到耳后:“无论是莫雷尔还是我,都没有体会到这能有什么用处。”
说完,她不再理会艾文,自顾自转身回去了。
大约是她急于回到静谧的教堂中。
艾文站在原地,他拿不准要不要拍一张照片。
离近了看,那堵墙上不仅仅只有杂草而已。
从饱含秘密的孔洞中,生长出纤细的蕨类、爬藤、间或有零星的野花。
不知道这些郁郁葱葱的植物里,哪一株是属于薇拉的秘密;不知道那些摇曳的生命有没有得到过薇拉心心念念的上帝的抚慰。
艾文在墙前站了一会,等欧椋鸟唱过三段小调,他弯腰抓起一把潮湿的泥土塞进离他最近的墙洞里,然后贴近它——连艾文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把内心深藏的话语说出口。
也许他真的说了,但是风声响亮,欧椋鸟三五成群、喧闹不休。
好像他刚刚张开嘴唇,那些隐秘的话语就已经倏忽飘散在空气中。
艾文站在原地。
当他独自一人,那些死去的鸽子、疯掉的先知、疯掉的圣女,全都在他脑海里淡去,只有他对诺克斯的思念突然窜起,在他四肢百骸猛烈地燃烧。
*
孩子们读的诗同样来自《天堂猎犬》,但是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全诗的中文翻译。
所以他们念诵的最后一句“那声音环绕我如爆裂深海”是我自己斗胆翻译的,原文如下:That
Voice
is
round
me
like
a
bursting
sea.That
Voice
is
round
me
like
a
bursting
sea.
外篇:茧中先知(3)
鉴于艾文见了两个疯子、又站在栽种着秘密的墙前发了许久的呆,并且由于他带着相机,总有好奇又殷切的当地居民往他跟前凑,等到艾文坐下来吃饭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他从面包房外带了一片铺着西红柿和冷牛肉的吐司,坐在长椅上缓慢地吃完了它。最后他翻开随身笔记本,把“拜访先知”、“整理照片”那几条划掉,然后不情不愿地意识到现在他必须开始写那篇旅游文案了。也就是说,他要回到狭窄的教士休息室去。
教堂里一片寂静,班克或者薇拉都不在。靠近祭台的几张长椅似乎被人用力撞歪了,艾文把它们扶正,也没有多想,径直往侧面的休息室走去。
就同早上一样,休息室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大约是由老旧的木头、樟脑、泛黄的衬衣散发出来的。万幸的是昨晚教士剩下的那碟煮豆子已经被清走了。艾文开门的时候被挡住了:他那张没收好的折叠床抵在门后,所以他进门时闹出了很大动静。
邮局的小职员在一片混乱中从橡木桌后面探出半颗乱蓬蓬的脑袋:“下午好。”他懒洋洋地说。“等我把最后这根线接上就好了。”说着他叮叮咣咣翻着蓝色铁皮工具箱,爬到桌柜底下去敲什么东西。艾文看见桌面上,在班克那一堆笔记、报纸、杂志、马克杯、圣诞彩球中间放着个廉价座机,想起来这个小职员说过要帮教堂安电话。这座教堂虽然是石砖结构,但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年历史,艾文问道:“在老建筑里装也没有问题吗?”
“没关系,我没有给墙体钻孔。”职员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来,带着闷闷的回音。“用塑料扣固定一下电线就好...哎哟!”
职员钻出来,狼狈地吮着手指,看来最后那根钉子他钉到了自己手上。“好了。”他愁眉苦脸地说。“你可以打个电话试试。我去跟班克神父说一声。”
艾文把折叠床拖过来,把相机包放上去,走到桌子旁边拿起电话。
他瞬间发现了不对劲:那是老式的廉价的座机,塑料壳上还有不少划痕。电话的听筒部分是很常见的圆溜溜的造型,可是话筒部分却是三角形的,麦克风处还钉着一枚倒三角的金色金属片。
“这是怎么回事?”艾文举起听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