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仿佛闯入了一对母女的家中，这房间窄小又整洁，透着俗世的温馨。
然而，方才站在外面打量过，祝真知道，这里绝不止面前的数米空间。
她将目光投向卞常华身后。
那里是一面雪白的墙壁，正中间挂着幅卞常华和女儿的合照，照片里的女人留着长发，看起来柔软许多，小女孩倒是和现在一模一样，就连裙子都是同一款。
祝真若有所思。
“小心些，别把我的地面弄脏了。”女人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祝真的思路。
祝真回过头，看见受伤最重的那名同伴已经因失血而濒临休克。
年轻的男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绝望地望着天花板，坐在自己的血汇成的湖泊里，四肢不停抽搐。
鲜活的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而卞常华关心的只有她的地板脏不脏。
祝真深觉齿冷，不客气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很快找出医药箱，隔空抛向懂一些急救措施的林夏夏，让她用里面的药品和针剂救命。
卞常华并没有生气。
以少对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面对一群来者不善的清算者，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的情绪。
相反，祝真敏锐地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轻蔑。
犹如大象看蝼蚁。
不，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更形象的说法是——
就像三维生物，在俯视二维平面上生活的小虫子。
相比起她们的如临大敌，这位三维生物显得颇为松弛。
卞常华看向站在人群里的江天策，微微点头，道：“你就是江将军的独子吧？竟敢越过我们的层层审查，以身涉险，真是虎父无犬子。”
江天策丝毫不给她面子，冷冷道：“今天是九月十五日，实验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你们承诺的一个月，我父亲和不安的民众应该一直在对你施压，你撑不了多久。”
卞常华轻轻皱了皱眉，像是听见了吵闹的蚊子“嗡嗡”声，道：“民意确实是最讨厌的东西，不过，等我清除你们，将那些升级完成的AI产品组装好，全须全尾地送出去，所有猜疑和敌意都会消失。”
她笑了一声，道：“我保证，就连你那位老谋深算的父亲，也看不出你已经换了个芯子。”
她又看向紧紧站在一起的情侣，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欣赏：“封绍是吧？为了女朋友，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胆子可真大。你将那个人拽下去，自己钻进车里时，难道就不怕遇到什么危险，有去无回？要知道，我们在遴选实验体时，会结合他们的脑电波，量身定制不同的实验舱，你贸贸然和别人的实验舱连接，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因为封绍在游戏中的出色表现注意到他时，她跟供体库联系，调来了523号的全部背景资料，这才发现和他完全对不上号。
十几天前的监控画面里显示，运送实验体的防弹车一辆一辆开进实验室的地下车库，在排队的间隙，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两个军人下来放尿。
就在这时，一个矫捷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车体，对满脸惊惶的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换下，自己坐了进去。
他穿上男人的白色外套，指指不远处的垃圾桶，和对方低声交流了几句，眼看军人回来，用力推了那人一把。
紧接着，男人战战兢兢地借着草木遮掩，避开众人耳目，从垃圾桶里翻出一套清洁工的服装，套在身上，顺着小路逃走。
“那个人贪生怕死，并没有按照你的嘱托曝光这一切，而是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卞常华嗤笑一声，目光雪亮，“封绍，你后不后悔？”
祝真早从之前的线索中知道，封绍是为了她才陷进这个致命的麻烦里。
然而，当真相由卞常华的口中说出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心惊。
脑电波不匹配，便无法完全控制他。
怪不得所有的玩家都没有记忆，他却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执念。
怪不得他从来不肯按照系统的规则完成任务，而是锲而不舍地探索副本的边界，找出游戏的漏洞。
此刻，她颇为后怕地抓紧封绍的手，愤怒地瞪着卞常华，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这个疯子！”
“不后悔。”封绍坚定地摇了摇头，顺带着纠正卞常华的说辞，“另外，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未婚妻。”
他看着卞常华有些苍白憔悴的脸，问道：“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卞常华对自己的动机避而不谈，温柔地看了眼沙发上坐着的女儿，转移话题道：“你们想不想看看——构造整个系统的核心设备？”
所谓的核心设备，大概就是祝真等人一直在寻找的主服务器。
祝真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着卞常华。
“你们已经知道，那些研究员都是AI了吧？”卞常华神情有些落寞，自嘲地笑了声，“没错，整个实验室，只有我一个人类。”
或许是因为太寂寞，卞常华并不急着对面前这些人类动手，而是颇有耐心地和她们聊起天。
也可能是——她对自己一手促成的反人类计划太过得意，锦衣夜行未免可惜，因此想要跟她们这些从游戏里逃出来的实验体们展示科研成果，彰显伟大之处。
封绍微微颔首。
伤势严重的同伴们被转移到角落休息，还有战斗能力的七八个人围拢在一起，警惕地看着卞常华。
卞常华拿起平板，在屏幕上轻轻点了两下。
“咔”的一声轻响，她身后的墙壁缓缓右移，出现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拱门。
她当先走了进去。
祝真和封绍紧跟着进入，看见眼前的景象，睁大眼睛。
她们看见一棵银白色金属做成的树。
那棵树矗立在正中央，高约三米，树冠部分由许多电视大小的屏幕构成，挤挤挨挨地簇在一起，每个屏幕上都飞奔着复杂的代码。
它长着无数只触手，触手尽头的吸盘附着在不同的头颅上，向那些人类外貌的AI传输着数以亿万计的指令，将它们培育成一个又一个足以取代人类的完美伪装者。
祝真和封绍对视一眼，隐约猜出这间核心实验室的功能。
从卡车里运下来、组装完毕的AI，是会流血会流泪、可以模仿人类基础行为的半成品，它们虽然外表不同，本质上仍是一样的。
紧接着，它们会被运送到这里，在主服务器的加工中，学习并吸纳独属于自己的那一套信息，掌握以人的身份在人类社会中存活的方法。
所以，实验体们所接受的实验，不止会让他们陷入脑死亡的危险状态，更重要的作用，大概是为这些AI们提供足够丰富的学习样本。
每一个人的肢体动作、生活习惯不同，在危险环境中所表现出的反应也不同，实验进行得越久，主服务器获取到的数据越庞大，AI模仿得越像。
卞常华打开控制灯光的总开关，面前光线大炽，祝真眯了眯眼睛，适应之后重新睁开，这才发现，四周环绕着整整一圈圆柱形的玻璃缸。
这些玻璃缸足有数百，每一个里面都装满透明液体，漂浮着沉睡的“人”。
“这些是我们迄今为止，制造出的最完美产品。”卞常华不无骄傲地按下一个按钮。
“哗啦”一声，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玻璃缸从底部开启，水液顷刻间泼洒在地面上。
浑身湿漉漉的男人稳稳地站起。
他穿着纯白色的外套，眉目温润，气质清隽，冲着祝真笑了一笑。
祝真头皮炸起，下意识往后退，跌进封绍怀里。
封绍扶住她，唇角紧绷，浑身的肌肉不动声色地调动起来，摆出防御姿态。
卞常华轻轻摸了摸胸口戴着的银怀表，对男人道：“亚当523号，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恶战
523，也是封绍在游戏中的玩家编号。
披着封绍皮囊的亚当目标明确地向本尊冲过来，嘴角噙着温润柔和的笑意，出手却是凛冽的杀招。
“真真躲远点！”封绍生怕祝真被误伤，主动迎上去，和对方缠斗在一起。
一模一样的攻击方式，一模一样的防御手段。
手脚快得挥出残影，身体碰撞发出的闷响令人心惊，祝真紧张地观察着战局，发现假封绍实在狡猾。
只见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被封绍重击腹部的同时，扯落对方染血的外套，紧接着将自己的外套也丢在地上。
很快，看客们便分不清谁真谁假。
“阿绍！”祝真觉得心焦，忍不住出声喊道。
“我没事。”右边的封绍一脚将左边的封绍踹开，转头望向她。
左边那个闻言面带怒意地瞪了他一眼，捂着受伤的胳膊，对祝真道：“真真，不要理他。”
祝真也拿不准哪个才是真正的爱人。
可她相信封绍的能力，而且，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回过头锁定卞常华所在的位置，发现那女人已经狡猾地退到角落，七八个浑身湿淋淋的男女保护着她。
随着不停点击平板的动作，更多玻璃缸正在开启。
“天策哥，苏瑛姐姐，我们把她手里的平板抢过来！”祝真当机立断，低声说道。
苏瑛点了点头，猱身而上，身子柔软灵活，以一挑五，不显半分颓势。
江天策紧跟在祝真身侧，见她虽然力气小，身手却很敏捷，出招干脆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和印象中的三脚猫判若两人，心下又是惊讶又是欣赏。
她能自保，他便渐渐放开手脚，将精力放在眼前的AI上。
林夏夏把伤员安顿在外间的地上，抬脚走进核心控制室。
她躲过一个黑衣男人的攻击，见形势对己方不妙，高声提醒同伴：“攻击他们的后脑勺，把芯片取出来！不然的话，就算把他们打残废也没有用！”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个被江天策折断了颈骨的男人转了个身，再度向他扑来。
男人满脸痛苦，喉咙里发出混合着疼痛和愤怒的叫声，乍一看和血肉之躯没有什么区别。
可伤到这个地步，依然能够行动，绝对不可能是人类，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身上的异常。
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
祝真心下一惊，本能地向右侧闪躲，娇小的身子灵活地滚开两三米，转过头看见江天策的脸。
身材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不给她任何喘息时间，紧紧追上来。
电光石火间，两人过了十来招。
面前的AI完美复制了江天策的战斗风格，出手毫不留情，动作强悍利落，祝真渐渐不敌，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仰面跌倒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机械臂松脱，呈抛物线甩向远方，后腰传来剧痛。
白净的小脸因疼痛而有些扭曲，她挣扎着坐起身，看见“江天策”大步走近，右手成爪，向她的脖颈抓来。
她知道，以他的本事，下一个被折断颈骨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濒临死亡的恐惧攫获了她的心。
她惊恐地盯着男人熟悉又陌生的脸，四肢僵冷，耳边听见封绍撕心裂肺的叫喊：“真真！”
可他距离她太远，根本来不及相救。
就在“江天策”碰触到她的前一秒，他的动作微微停顿。
卞常华下达的最高命令和主服务器灌输给他的人类情感发生剧烈冲突，他看着面前羔羊一样柔软脆弱、眼睛里却藏着坚韧不拔生命力的女孩子，目中闪过挣扎，低声叫道：“祝……祝真……”
祝真心底泛起诧异，却没有错过这绝佳的时机，抓住他结实的胳膊借力，腾跃着翻了个身，趴在宽阔的背上。
她忍住内心传来的不适，将蓄得长长的指甲当做利器，划破男人脑后的皮肉，手指深深刺入，在温热的血肉里抠挖。
男人瞬间回过神，怒吼出声，形如困兽般快速转圈，企图将她甩掉。
天旋地转中，祝真瞥了眼再度伸过来的大手，咬牙破开富有韧性的组织，在颅骨正中央摸到一个金属质感的芯片，用力拽出。
散发着铁锈气味的血喷了她一头一脸，强健的身躯立刻瘫软，男人面朝下趴在地上，失去行动能力。
江天策将祝真的机械臂捡回来，俯身协助她戴好。
他看了眼“自己”惨烈的死状，忍不住问道：“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祝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搪塞道：“没什么。”
封绍心系祝真安危，时不时往她这边看，在战斗中渐渐落于下风。
因祸得福，苏瑛借此分辨出赝品，协助他将假封绍脑后的芯片取出，解决一大劲敌。
卞常华一边放出更多AI，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主服务器的方向退。
苏瑛踩着封绍的手掌，踏上江天策的肩膀。
她腾空而起，越过数层人墙，向卞常华扑了过去。
卞常华反应极快，抬手将平板甩向苏瑛，趁着她被转移注意力的一瞬间，跑到银白色的树下。
很显然，她拥有主服务器的最高控制权。
透明的防御罩降下，将女人完全保护在里面，密密麻麻的按键出现在虚空之中，等待她发号施令。
苏瑛将到手的平板丢给封绍，封绍运指如飞，取消了开启所有玻璃缸的指令，却无法停下周围AI的攻击。
不止如此，他们发现，那些尚未装载完成的半成品也开始活动。
主服务器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将触手另一头的小虫小虾们松开，指使它们捕获更多猎物。
有别于完成品的以假乱真，它们的手段要残忍血腥许多，看不出一点儿人性存在的痕迹。
血战不可避免。
祝真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刚开始的时候，手指插入血肉还会带来明显的不适，次数多了，就变得麻木。
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和封绍背靠背站在一起，裙子被鲜血湿透，手上握着苏瑛塞给她的铁片，尖锐的边角因为杀过太多人，已经打了卷儿。
大腿因脱力而不停颤抖，又酸又痛，体力过度透支，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地上躺满了尸体，有AI，也有认识不久的同伴，横七竖八躺在血泊里，犹如人间地狱。
祝真不敢多想，只知道凭求生的本能躲开一个又一个致命攻击，寻找出手的最好时机。
终于，眼前的AI开始变少。
而仍然具有战斗能力的玩家，只剩下五个。
祝真、封绍、苏瑛、江天策，还有林夏夏。
惊讶于一行人强悍的战斗力，卞常华得意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
她冷冷地盯着她们，按下一个按钮，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叔叔阿姨，你们在做什么呀？”穿着粉色公主裙的佳佳不知何时走进房间，看着满地尸体，好奇地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林夏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想到什么，眼神微亮。
第276章母女
稍微用脑子想一想便知道，卞常华方才的动作一定是在搬救兵。
就算她没有求救，四处搜寻他们的研究员和AI半成品们迟早也会找到这里，抹杀最后一线生的希望。
林夏夏咬了咬牙，决定先下手为强，攻击卞常华唯一的软肋——面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挟人质在手，才有底气和防御罩里的冷血女人谈条件，获得逃出生天的机会。
这样做虽然不太人道，也是迫不得已。
她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向佳佳。
佳佳非但不躲，反而睁着懵懂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就在林夏夏伸手抓住小女孩的前一秒，祝真看见层层叠叠的公主裙摆下，雪白色的内衬上，洇染着一小朵一小朵深红色的花。
她心中警铃大作，大叫道：“小心！”
下一刻，一只软软小小的手以极快的速度探向林夏夏脖颈，修剪整齐的指甲忽然伸长，犹如五把尖尖细细的利刃，割向脆弱的大动脉。
听到祝真的示警，林夏夏有所提防，险而又险地避开这一致命攻击，狼狈翻滚至一旁的地上，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起什么，迅速抬眼向外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