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绍！”祝真叫了一声，忍不住热泪盈眶。

    封绍大步走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因着时间紧迫，语速飞快地交待他那边的情形：“我那间实验室里正好有个研究员，我用了些手段，见他什么都不肯说，系统又不顾他的安全，下达了无差别的毒气销毁指令，猜测他也是AI。”

    “他自己恐怕不知情吧？”祝真贪婪地看着他的眼睛，明明分离了不过片刻，却好像已经相隔一整个世纪，“我们在上一个副本里遇见的NPC已经表现得与真人无异，有差异化的性格，有不同的喜好，我想，能够承担研究重任的AI应该比他们更高级，更精密。

    “研究员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把我们抓起来进行实验的整个研究项目，说不定被幕后的主使者美化成人类进化史上必要的牺牲。”祝真回头看向江天策和另外几个陌生的面孔，内心混杂着害怕和愤怒两种情感，声音里带了不明显的颤意，“那些AI说不定已经可以通过图灵测试，完美地混迹在人群中。”

    图灵测试由“计算机科学之父”艾伦·图灵提出，通俗来说，如果一台计算机能够与人类展开对话而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就可以称这台计算机具备思维能力，是有意识的。

    封绍轻轻点了点头，肯定她的推测，将满手的鲜血摊在她面前：“刚才情况危急，研究员又不肯配合，我跟他搏斗期间，不慎划破了他的手臂，发现里面有血管有骨头，流出来的血还是温热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可以说，除了几根细如发丝的导线，他们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我把导线指给研究员看，试探着揭穿他的真实身份，可他完全听不明白，自动过滤了有关他身份的信息，大喊大叫着和我对峙。”封绍叹了口气。

    “他们的芯片在后脑勺正中间。”林夏夏手里捏着个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芯片，自封绍身后走出，“我用铁片剜掉这个之后，他立刻进入死机状态，双目无神，四肢瘫软。”

    芯片已经被血糊成红色，散发出铁锈一样的气味。

    “不用怀疑，他们不是真人。”林夏夏对祝真客气地点了点头，看向其余几个人，“再像也不是。”

    “苏瑛姐姐呢？”祝真点了点人数，皱起弯弯的眉毛。

    包括她和封绍在内，聚集在走廊中的玩家只有十二名。

    封绍看向五号实验室。

    房门依然紧紧闭合。

    祝真脸色一变，快步走过去，用力摇晃白色的门。

    封绍和江天策合力将昏迷不醒的研究员抬过来，用他的指纹打开密码锁。

    如血的毒烟中，一个姣美的身影靠坐在墙边，一动不动。

    “苏瑛姐姐！”祝真屏住呼吸，冲过去抱着她的腰往外拖。

    这一拖，她发现不对。

    苏瑛的怀里紧抱着一个人。

    男人不修边幅，长发乱糟糟地盖住半边面孔，戴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蓝白格纹衬衫包裹着的瘦弱身躯上，连着密密麻麻的线路。

    祝真难掩激动，伸出一只手探他鼻息，几秒后对苏瑛道：“苏瑛姐姐，杨哥还活着？”

    苏瑛点了点头，脸上是大惊大喜之后的恍惚，声音也轻飘飘的，不如往日里飒爽坚定，充满了患得患失的脆弱：“还有心跳，但是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我不敢动这些线路，只能留在这里陪着他……”

    如果没有同伴闯进来救她，她大概会心甘情愿陪他一起死在这里。

    封绍关掉这个实验室的毒气，打开新风系统。

    新鲜空气快速灌入，因轻微中毒而引发的晕眩感大大减轻，祝真抓紧苏瑛的胳膊，劝说道：“苏瑛姐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点找到主服务器和幕后主使者，解决这一切。到时候，肯定能找到唤醒杨哥的办法。”

    苏瑛脸上现出剧烈的挣扎。

    理智知道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回到现实世界，只差这临门一脚，无论如何都不该耽搁于儿女情长。

    可她又怕这一放手，将会永远失去他。

    “真真说的没错。”封绍沉声劝说，“脱离游戏的时候，那位女教授已经发现101号研究员失联的事，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定位我们的位置。我们越往前走，越能吸引所有的火力，相对应的，这些实验室也越安全。”

    江天策拨开众人走近，看向苏瑛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他低声道：“苏瑛，走吧，别忘了你身上的任务。更何况，苏叔叔还在外面等你。”

    所有的记忆在拔掉线路的那一刻回笼。

    他没有料到，苏瑛和杨玄明、林雄一样，也是父亲提前安排好的棋子。

    不，说棋子并不准确，如果这是一盘国际象棋，他是国王，她就是举足轻重的王后。

    铁血手腕的高阶将领教出来的女儿，气质出众，身手漂亮，拥有广泛的人脉和得天独厚的资源，是十分适合他的未婚妻，是各方面都配得上他的理想伴侣。

    完美的政治联姻，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苏瑛抿紧红唇，不哭也不笑。

    片刻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将杨玄明放回去，在他苍白的脸颊印下一吻。

    女人紧了紧马丁靴上的鞋带，起身加入并不算壮大的人群，哑声道：“走。”

    两千名实验体，十四个实验室，意识清醒地走出来的，只有这么十三个人。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众人满脸肃穆地紧靠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走廊四周，走得越来越快。

    “阿绍，你找回原来的记忆了吗？我都想起来了。”祝真小声说着，牵住封绍温热的手。

    封绍点点头：“社会背景和上一个世界的设定差不多，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

    他顿了顿，想起那些甜蜜的往昔，目光中浮现出暖意，低声道：“真真，等咱们顺利出去，马上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呸呸呸，不要立fg。”祝真皱皱鼻子，有些可惜那枚没能带到现实世界的戒指，“我可不一定嫁给你，出去之后看你表现。”

    封绍失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一行人沿着走廊走了一百多米，看见一个丁字形岔路。

    一左一右，通向未知的前路。

    左边闪烁着蓝光，右边闪烁着红光，空空荡荡，看不到尽头。

    “要不兵分两路？”林夏夏提议道。

    封绍否定了这个建议：“人本来就少，再分散的话更加危险。”

    他们先往左走。

    五六分钟后，祝真听见一墙之隔的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透过透明的玻璃，她看见几十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工作人员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吆喝着什么，指挥巨大的红色卡车开进不同的停车位。

    吊车将车厢中密闭的红色集装箱吊起，缓缓放下，三四十个长方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宽敞的空地上，看起来蔚为壮观。

    “箱子里装的什么？”贺家川在身后小声问道。

    祝真看着领头的研究员和货车司机说笑聊天，动作熟练地点燃香烟吞云吐雾，还给对方点了一根，觉得越来越分不清AI和人类的区别，脊背一阵阵发寒。

    没多久，她们得到了回答。

    司机们按顺序将货车开走，研究员锁好大门，打开第一个集装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

    人类的头颅、躯干和四肢。

    接下来的一切，变成魔幻现实风格。

    就像在组装芭比娃娃一样，研究员们将细细的导线连接在一起，紧接着把不同部位的人体组织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穿上颜色各异的服装。

    颈部割开小口，特制的血泵将4000毫升左右的血液灌入躯壳，再往脑后植入芯片。

    “啪”的一声。

    世界有了光。

    它们有了“生命”。

    卞教授

    祝真在那些新生的“人”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有过一面之缘的、惨死在游戏里的人，以这种方式重生。

    如果她没有猜错，后面的集装箱里，还有自己和同伴们的身体复制品。

    “先销毁我们，接着组装好它们，投入人类社会，替代我们扮演不同角色。”封绍冷静地总结着幕后主使者的险恶用心，“就像在上一个游戏一样，等它们完全获取亲人和朋友的信任，就会杀掉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复制品替换第二个、第三个人。”

    如此，过不了多久，这些AI就会如瘟疫一般迅速扩散，占领整个地球，成为当之无愧的“新人类”。

    “这跟反社会行为有什么区别？”苏瑛冷笑一声，“等人类都死光，那个傻逼对着一堆机器人发号施令，看着它们俯首称臣。整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因为——人性不可控，只有AI才最听话。”江天策倒有些理解那位金元帅的行为动机。

    能够完美模拟人类，同时又具备许多人类难以企及的优点，这些AI所能发挥的作用，比想象中多得多。

    例如，它们可以替主人侦查情报，排除异己，成为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

    例如，它们能够表现出原属于人类的所有喜怒哀乐，进行丰富多彩的社会活动，向上位者提供足可乱真的尊敬和崇拜，极大地满足他的虚荣心。

    同时，它们又完全处于控制之中，只需要一个指令，就会停下所有动作，永远不会生出抗命和反叛的心思。

    从这个角度来讲，制造它们的人，和上帝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任何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领导者，都无法拒绝的巨大诱惑。

    从AI完美复刻人类的那一刻起——

    真与假、生命与机器的界限变得无比模糊。

    祝真等人手无寸铁，不打算和非人类的研究员们硬碰硬。

    更何况，就算他们侥幸从货车进出的大门跑出去，也没有把握躲过AI们的围追堵截和枪林弹雨。

    擒贼先擒王。

    不端掉对方的老巢，就不可能谋得一线生机。

    祝真指指来时的路，示意同伴们往回走。

    就在这时，冷漠的女声如同催命符，在她们的耳边、头顶，在玻璃门另一侧同时响起：“现在发布紧急任务：十三个实验体从实验舱擅自脱离，无法确定具体位置，请所有研究员停下手中的工作，配合我找到实验体，就地清除。”

    “注意：此任务的优先级高于亚当夏娃投放计划。”

    不给他们留下任何喘气的时间，女人继续发布命令：

    “立刻封锁所有出口。”

    “启动一级防御机制。”

    “开启走廊毒气装置。”

    ……

    “快走！”眼看研究员们毫不犹豫地放下尚未组合完毕的“躯干”，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封绍脸色一变，握紧祝真的手，带领众人急急往来时的方向奔跑。

    “在广播里说话的女人，是那个教授！”那样严厉又冷漠的声音，比系统发出的机械声还要冰冷，祝真印象很深。

    她一边快速跑动，一边仰头问道：“阿绍，她就是幕后的主使者吗？”

    江天策紧跟在祝真身边，眼看左侧墙壁喷出一道毒气，正打算出声示警，却见祝真反应极敏捷地弯腰躲过，加快脚步和封绍并肩前行。

    他摸了摸鼻子，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伊甸园实验室的创始人，也是金元帅的心腹——卞常华。”

    在现实世界中，他接近帝国的权力核心，是江老将军唯一的继承人，在军队中历练多年，立下累累战功，有能力有声望有人脉，前途不可限量。

    父亲与金元帅内斗多年，始终处于下风，好不容易获知到一些关于伊甸园实验室的线索，派去卧底的手下却无功而返。

    不，现在看来，那些全须全尾回去、推说一无所知的手下，已经被实验室换了芯子。

    当时，眼看父亲一筹莫展，他主动请缨，要求亲涉险境。

    父亲犹豫了许久，最终点头同意，为了确保他的安全，精心挑选了十余名精英，又和苏老将军通了个电话，将苏瑛召唤回来。

    两个人名为未婚夫妻，实际也只在各大场合里见过几面，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苏瑛的晋升道路和他相似，同样身手不凡，区别在于，他在陆军，她在空军。

    帝国最漂亮的女飞行员，最年轻的上将，绽放于明净天空中的，浑身带刺的红玫瑰。

    或许是出于捆绑在一起的利益考量，也或许是出于旺盛的挑战欲和好奇心，苏瑛同意了他的计划。

    这会儿，江天策的目光从苏瑛身上一扫而过，再度转向祝真的背影。

    祝真回头查看同伴们的情况，和他幽暗的眼神对视，微微发愣，下一刻高声叫道：“天策哥，快趴下！”

    江天策本能卧倒，听见头顶传来乱响，紧接着，面前雪白的地面上出现十几个弹孔。

    子弹乱飞，火光大作。

    苏瑛担忧地看向实验舱的方向。

    她咬了咬牙，冒着被子弹击中的风险迅速打了几个滚儿，来到岔路口，扶着墙站了起来。

    两秒钟后，实验室的防御机制锁定了她的位置，从墙上露出一个炮口，直直对准她。

    “轰”的一声巨响，苏瑛及时避开，具有极大杀伤力的炮弹炸塌大半面墙壁，破碎的砖石结结实实堵死来路，也将一千多名沉睡中的受害者保护起来。

    同伴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错愕转变为决然。

    只有背水一战，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贴着墙根！匍匐前进！”贺家川的肩膀中弹，流了不少血，却很讲风度地殿后，遇到体力不支的，还会伸手拉人一把。

    另一个男人弯腰抱起腿部中弹的同伴，大步流星往前走。

    近百名研究员浩浩荡荡地追过来，前头几个拔出手枪对准他们，高声喊道：“不许动！”

    颇具讽刺意义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AI的身份，对四处乱飞的子弹表现出明显的忌惮，有人甚至建议暂时关闭防御机制。

    而这为祝真等人争取了宝贵的逃跑时间。

    “别管他们！跑！”封绍低声喝道。

    乱糟糟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荡出回声，“噼里啪啦”的子弹撞在墙壁上，打进地板里，分不清到底来自防御机关，还是研究员。

    十三个人在散发红光的通道里跑了五六分钟之久，终于看见尽头。

    那是一个通体纯白的椭圆形建筑。

    像孕育着生命的蛋。

    可他们都知道，它孕育的，并非真实的生命。

    随之而来的，也不是新生的喜悦，而是邪恶与杀戮。

    祝真剧烈喘息着，看见封绍利用短暂的间隙，拿着四号实验室研究员那里抢来的平板电脑，飞快地敲击着复杂的代码。

    “还记得玄明编写的那个木马程序吗？我做了些优化。”封绍看向同伴们，语速飞快地讲解使用方法，“如果不出意外，前面的房间里放置着控制整个实验室和游戏系统的主服务器，待会儿我们找机会靠近服务器，点击这个按钮，平板电脑就能自动和服务器建立连接，运行木马程序。”

    祝真用力点头，道：“等系统瘫痪，所有的AI应该也会失灵，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逃出去。”

    封绍将平板电脑放进外套口袋里，低声道：“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等会儿见机行事，一旦有人进入主服务器一米范围之内，我就立刻把平板扔给他。”

    众人都没有异议。

    一行人表情严肃地走到紧闭的大门前，还未触碰，大门便从里面自动打开。

    第一眼看到的场景，和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留着银色短发的中年女人坐在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前，一手端着胡萝卜颜色的宝宝碗，另一手拿着小白兔手柄的勺子，满脸慈爱地舀了一勺米粥，笑道：“佳佳，听妈妈的话，再吃一口。”

    她身边的宝宝椅里，坐着个三四岁大小的女童，扎着可爱的双马尾，穿着浅粉色的公主裙，天真烂漫，活泼可爱。

    佳佳将小脑袋摇成拨浪鼓，奶声奶气地道：“不嘛，我不吃。妈妈，我想看会儿电视。”

    女人没有勉强，抽出两张宝宝湿巾将佳佳的嘴巴和双手擦干净，把她抱到地上，这才转过头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她微笑道：“去吧，只能看一个小时，妈妈这里正好有客人要招待。”

    祝真分明看见，她嘴角的笑意，没有一丝一毫到达眼底。

    主服务器

    小女孩欢呼一声：“好耶！我最喜欢妈妈了！”

    她迈动小短腿跑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里坐下，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动画片。

    祝真悄悄打量室内的布局。

    白色的墙壁和地板不染灰尘，看久了令人觉得眼花，除了桌椅、沙发和电视之外，角落里还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