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素锦借着探病为由,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了晚余。
“皇上走了,你再安心养上一天,明儿一早就可以出宫了。”
晚余的身子还很虚弱,脸色也很苍白,只是静静地躺着,都感觉力不从心。
这还是她五年来头一回病得如此严重,就像是一次把五年没生的病全都补上了一样。
如果不是实在走不动,她巴不得现在就出宫。
好在祁让走了,她不用再担心他出尔反尔。
雪盈那天从马车上摔下来,一条腿骨折,至今行动不便,在她对面的床上躺着静养。
听素锦说皇上走了,雪盈也很高兴,一连声地念阿弥陀佛:“好了好了,这回你终于可以放心了,我这几天为你担心得睡不着觉,等你走了,我可要好好的补补觉。”
晚余对她的腿伤始终心怀愧疚,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为自己高兴,不觉红了眼眶。
她费力地打着手势,把雪盈托付给素锦,请素锦以后多照顾雪盈。
素锦满口答应,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这样冷的天,你们这里没有地龙,你快老实躺着,别又冻凉了。”
随即,又借着掖被子的动作在她耳边小声道:“掌印说,为防万一,他和小侯爷不能在宫门外迎接你,明日夜间,他们会去你家看你,到时候再商量你和小侯爷去西北的事。”
晚余心中似有热流奔涌,雪盈就在旁边,她不好说什么,只是喉咙发紧地点了点头。
素锦又和两人闲话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雪盈见晚余眼圈红红的,便安慰她道:“不管怎样,总算能出去了,只是你阿娘不在了,你只能自己为自己打算了,你不是还有个老祖母吗,没事多去请安,哄着她照应着你,过段时间给你寻个好婆家。”
说到这里,不免又为她担心,她和皇上的事情闹得这般沸沸扬扬,京城还有什么人家敢与她结亲?
要想今后日子过得去,恐怕得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可怜的姑娘,真真是命运多舛。
雪盈这边唏嘘不已,晚余却好心情地给了她一个虚弱的笑,摇了摇头,叫她不要为自己担心。
雪盈差点被她这一笑勾出两眼泪花。
这姑娘,真是她见过最坚强,最有韧性的姑娘了。
就像荒原上的野草,无比渺小却又无比柔韧,狂风可以将树木连根拔起,却唯独奈它不得。
风暴过后,满目疮痍,也是它第一个迎着朝阳颤颤巍巍地挺起胸膛。
可能经受过苦难的人,生命力都会格外顽强吧!
“晚余,好姑娘,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雪盈哽咽着说道。
晚余笑着对她比了个手势:“你也一样。”
雪盈强忍泪水,也对她笑了笑:“快睡吧,好好养养精神,明天我送你出去。”
嗯!
晚余点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最要紧的就是养足精神。
明天必定会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瞧着她,那道宫门,她要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入宫五年,头一回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
梦里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春日盛景,她和徐清盏沈长安在山间奔跑嬉戏,山风吹过,野杏花的花瓣落了他们一身。
他们手牵着手,对着空寂的山谷大喊,江晚余,沈长安,徐清盏,是永远的好朋友,一生一世不分离。
他们还在一棵古老的松树上刻下了一生一世不分离的誓言。
年少的时光,是那样的天真又纯粹,幼稚又美好……
她陷在这温暖的梦境中,久久不愿醒来。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她在那光晕里看到雪盈的脸,才慢慢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你醒了?”雪盈笑着说,“素锦刚才给咱们送晚饭过来,我看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就让她把你的晚饭放在炉子上热着,你快起来吃吧!”
晚余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到窗边的炉子上放着一只铜盆,铜盆里装了水,冒着腾腾的热气,里面有两只相扣的碗。
这炉子还是孙良言让小福子拿来的,方便她们烧水煎药。
晚余下了床,站在床前缓了一会儿,才慢慢向窗边走去。
窗外夜色如墨,这个时辰,孙良言他们应该已经到皇陵了吧?
他们今晚要在皇陵住一晚,明日祭拜了圣母皇太后再回来。
那时候,自己已经出宫回到江家了。
她想着明天的事,感觉像做梦似的,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祁让真的就这么放她走了吗?
就算有言官死谏,以他的性情,岂是这么容易被拿捏的?
他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真的只是被逼得太狠吗?
正想得出神,外面突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把她和雪盈都吓了一跳。
第103章
进来的是一个让她们意想不到的人,以前的淑妃,现在的齐嫔身边的大宫女柑橘。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
雪盈知道齐嫔素来对晚余不喜,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柑橘姐姐,天都这样黑了,您这个时候过来,不知有何贵干?”
柑橘没理她,看着晚余说道:“我们娘娘有话要和晚余姑娘说,请晚余姑娘随我往永寿宫走一趟。”
“啊?”雪盈惊呼出声,“这么晚了,娘娘有什么话要说?”
柑橘轻蔑地瞪了她一眼:“娘娘的事是你能过问的吗?”
“可是……”
“多嘴!”柑橘厉声打断她,“这事与你不相干,你最好老实待着,别给自己找麻烦,我们娘娘又不吃人,不过是想和晚余姑娘道个别,等会儿我自会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但你要是到处声张,我就不敢保证她能不能完好了。”
雪盈脸色发白,心说后宫那么多主子娘娘都没露面,齐嫔恨死了晚余,怎么会好好和她道别,说最后再刁难她一回都比这可信。
可是怎么办?
皇上这会子不在宫里,孙总管小福子也跟他走了,娘娘们不会管晚余的死活,自己又拖着一条瘸腿,还能到哪里去求助呢?
她心中焦急,挣扎着就要下床。
晚余走过去摁住了她,打着手势对柑橘说,现在实在太晚了,自己身体虚弱,行动不便,娘娘有什么话可以让人代为传达。
柑橘面无表情道:“若能代为传达,就不会叫你去了。”
晚余见她态度坚决,只得点了点头。
雪盈也知道躲不过,便对柑橘道:“娘娘传召,晚余不能不去,但我好歹也是御前的女官,倘若半个时辰内姐姐还没把晚余送回来,我少不得要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大家都别想好。”
“你倒是对她上心。”柑橘嗤笑一声,“放心吧,我们娘娘吃不了她。”
雪盈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晚余被她带走。
等到人走远了,雪盈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拖着一条腿下了床,拄着拐棍出了门。
孙总管走了,胡尽忠留在乾清宫看家,这个时候,她只能去找胡尽忠了。
可那胡尽忠不是什么好人,以前对晚余好,是想利用晚余拍皇上的马屁,现在皇上已经放弃了晚余,他还愿意多管闲事吗?
管他呢,行不行的去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她拄着拐棍艰难地往乾清宫去,晚余则被柑橘一路搀扶着到了永寿宫。
这个时辰,各宫各院都已经下了钥,皇上不在宫里,妃嫔们也没什么指望,便都早早地睡下了。
永寿宫各处的灯也都熄灭了,唯独齐嫔的寝殿还亮着,看样子是在等着晚余的到来。
柑橘扶着她走进去,站在寝殿门口向里禀报:“娘娘,晚余姑娘来了。”
“叫她进来吧!”齐嫔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你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柑橘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吱呀一声关上殿门。
晚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齐嫔坐在床沿,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宫装,头饰妆容也都没卸,即便降了位份,仍是那样明艳高傲,目空一切。
晚余走到她两步远的距离,屈膝下跪,对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齐嫔看着她,淡淡道:“你都要走了,何必再给我行此大礼。”
晚余比划道:“这几年承蒙娘娘照拂,晚余感激不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齐嫔嗤笑一声:“我照拂你什么了,我毒哑了你,三天两头找你麻烦,打你,骂你,羞辱你,还害你吐血昏迷。”
“娘娘都是为我好。”晚余又比划道。
齐嫔定定看她,眼中水雾弥漫:“外面除了柑橘再无旁人,我为你担了五年的罪名,如今你要走了,还不肯与我说句话吗?”
晚余也看着她,泪盈于睫,却是没有开口。
齐嫔说:“我知道你谨慎,和徐清盏独处也不肯开口,但今晚皇上不在,我们是绝对安全的,你还怕什么?”
晚余还是不说话。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都忍了五年了,不能功亏一篑。
若非柑橘一再坚持,她绝对不会冒险来这一趟。
齐嫔叹口气:“罢了,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你,我照拂了你五年,以后,也请你替我照顾好他,我这一生终究要老死宫中,我没福气拥有的人,就交托给你了,我没福气过的日子,你们替我一并过了吧!”
她说得这样凄凉,晚余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滚落下来,膝行两步到她脚边,哽咽地叫了一声“齐姐姐”。
她已经五年没说过话,乍一开口,声音干涩又粗哑,像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的声音。
“真难听。”齐嫔嘲笑她,眼泪却也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晚余伸手去揉她的膝盖:“姐姐跪了这些时日,腿还好吗?”
“徐清盏让人送了很多药膏,我跪的时候也带了护膝的。”齐嫔说道。
晚余的泪滴落在她腿上,手上却没停,一下一下帮她按揉膝盖:“是我连累了姐姐。”
“别这么说,我也不是为了你。”齐嫔仰起头,骄傲地抹去腮边的泪,“如果不是他,你的死活都不与我相干。”
晚余含泪看她。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这样嘴硬。
可是她却有着一颗世间最柔软的心。
说到底,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你走吧,明天我不会去送你。”齐嫔转过头,嗓音哽咽,“我们这辈子都无缘相见了,今晚冒险叫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我和他说一声,我齐若萱,没有辜负他的托付。”
晚余瞬间泪如雨下。
没进宫之前的齐若萱,心里偷偷爱慕着沈长安,只是她还没有机会将这爱恋说出口,就被一纸诏书封为淑妃,进宫做了皇帝的女人。
这个秘密无人知晓,连沈长安本人也不知道。
她比沈长安大半岁,两家是世交,沈长安叫她齐家姐姐。
后来自己被送到祁让身边,一度想要轻生,沈长安便托她给自己捎了“我心匪石”四个字。
也是从那时起,齐若萱才知道沈长安有喜欢的人。
她自知自己这辈子都不能离开皇宫,就想要成全她和沈长安。
于是就假装嫉妒她,给她灌了一碗药,让她失去了做妃嫔的资格,也让皇帝因为愧疚,不再处处刁难于她。
五年来,她每次都会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出现,表面上是欺辱她,实际上都是替她解围。
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落下一身的骂名。
可她却说,幸亏有她,有送她出宫的信念,这日子才能熬得下去。
现在,她要走了,她却要继续留在这寂寞深宫,艰难度日。
“齐姐姐,我这一走,就剩你一个人了。”晚余哭着抱住她。
“一个人怎么了,以后不为你们操心,我还乐得清静。”齐嫔笑道,“你走了,没有人再和我争宠,我得把我淑妃的位份再挣回来。”
她笑着说出这些话,眼里却泪光闪闪。
“快走吧,我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
她弯腰把晚余拉起来,拉着她走出去,亲自为她打开殿门:“去吧,这一走,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祁让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站在门外。
四周皆是黑暗,只有胡尽忠手里一盏灯笼照亮他如杀神般愤怒的脸。
第104章
晚余刚抬起一只脚,骤然看到灯影里的祁让,脑子轰的一声,如遭雷击,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祁让一身玄色龙袍负手而立,面色阴沉如水,幽深凤眸里燃烧着毁天灭地般的怒火,仿佛下一刻就要大开杀戒。
晚余对上他的目光,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脸上血色尽褪,腿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满脑子只回荡着两个字——完了!
五年来的小心翼翼,殚精竭虑,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泡影。
终于要出宫的期待和喜悦,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幻想,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甚至能听见心底某个地方传来轰然坍塌的巨响。
祁让继续沉默着,眼神却越发的阴鸷,刀子一般在两个女人脸上来回扫视。
齐嫔和晚余一样面无人色,浑身发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五年来头一回露出胆怯和惊惧的神情。
“皇…上…”她颤抖着吐出这两个字,声音细如蚊蝇,却打破了这死寂的夜。
“你们,好得很!”祁让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短短的五个字,将帝王的震怒展露无遗。
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发出咔咔的声响。
半晌,他猛地向前迈出一步。
齐嫔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晚余却是头一回没有退缩,惨白着脸挡在了齐嫔前面。
祁让冷笑,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天天躲着朕,这会子倒是不躲了!”
“姐妹情深是吧?”
“亏朕还因着她毒哑了你而心怀愧疚,遍寻名医为你治嗓子!”
“朕陪着你喝了五年的药,原来竟是被你们当傻子一样骗了五年!”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晚余脸上,如同愤怒的火焰。
晚余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似乎听到了自己喉咙碎裂的声音。
“说话呀,方才不是说的挺好吗,现在又来跟朕装哑巴了?”
祁让咬牙切齿,五指用力收紧,看着她的脸因窒息而泛起潮红,看着她眼角因痛苦而流下的眼泪。
这凄惨的模样本该让他痛快,可他胸腔烧灼的怒火却愈发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