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月蹙眉,她分明就是傅窈,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其实倒也不算十分陌生,眼前之人让他想起失忆前的傅窈,也是这般冷淡又戒备。
傅窈甩开他的手径自向前,季无月忙跟上,直到雾气散开,眼看着傅窈跑向另一人。
她小跑到那人跟前,又黏黏糊糊地攀上他的手,高声唤着:“阿澈。”
“阿澈你怎么才来啊,这雾起得好生蹊跷,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寻到你呢。”
她语气娇嗔,一如从前对季无月说话的语调,只是现在嗔怪撒娇的对象成了他最厌恶之人。
季无月定在原地。
半晌,才道:“阿窈,过来。”
少女不耐烦看向他,眉目间满是疏离与恼意。他这才注意到,傅窈发髻上的蝴蝶珠花不知何时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
傅窈绣鞋碾过青砖的声响格外清晰,那支被她掷在地上的蝴蝶珠花裂成两半。
“仗着旁人失忆就趁人之危玩些狎昵的戏码,季无月,你很得意吧?”
“……你恢复记忆了?”后者声音滞涩,轻声问她。
他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傅窈找回了记忆,他们一路上的种种便随之烟消云散,她还是那个娇俏可爱的姑娘,只是不再对他展露出那一面,找回记忆的傅窈,就该是这般讨厌他,疏远他,躲着他的。
“是啊。”她偏头轻笑,尾音拖得绵软,却在对方瞳孔骤缩的刹那突然逼近。
她走到季无月身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像是在细细描摹他的眉眼,蛊惑道:“刚才是逗你的,我们都在三生石上刻了名字了,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少年喉结艰难滚动,下意识握住她的手掌轻吻掌心,一吻落下才抬眼看她脸色,低声问,“真的?阿窈不恼了?”
方才的恐慌被眼前人的安抚轻而易举挥散,接下来的话却让季无月如坠冰窖。
“季无月,你现在怎么这么好骗啊。”傅窈噙起无邪的笑。
“若不是失忆,我怎会发现少主竟是如此无耻下流之辈,女儿家招一招手就往跟前凑。”
她抽回手,叩问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过你吧,不过当你是个解闷的玩意罢了。”
“阿窈……”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正微微痉挛,似是不愿相信这样狠心的话出自傅窈之口,更不信傅窈真的对他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
良久,他偏过头,眉眼藏进额前碎发的阴影里,“你不是阿窈。”
傅窈被唤得不耐烦,又有心羞辱他,“阿窈阿窈,你是狗吗成日就知道汪汪汪。”
少年神色淡淡撇过眼,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幻象中什么都能作假,唯独仙人之物捏造不得,她腰间并无月老给的同心结,既不是阿窈,他又何必与她斡旋。
见自己怎么激他都没反应,傅窈兴致缺缺收回眼,把铜板往少年靴边一掷,“这东西还你了。”
季无月神色一变,弯腰捡起铜板要替她戴上,却为时已晚。
魇息在此处似乎被放大了千百倍,起初是傅窈四周的凡人入魇倒下,接着魇息竟化作实质的黑气,铺天盖地笼罩上整条街。
最先倒下的是卖糖人的老妪,糖浆突然沸腾,冒出汩汩血泡。黑气丝丝缕缕渗入老妪的七窍,像是整个人都被魇息吸干了般,她倒在糖人摊前,陷入最深的魇梦里。
近乎在一瞬间,整条街的凡人都陷入了深沉魇梦,再也不能醒转。
季无月闭眼,试图挥去眼前突然浮现的,当年母亲死前的面孔,也是这样惨白无生气。
“还记得吗,当年柳伯母就是这样死的。”
始作俑者呵气如兰,纤细指节抚过他的肩头,唇瓣与少年脖颈凑得极近,轻声问:“你想杀了我吗?”
又是那股天真又恶意的语调。
“这就是蓬莱设的第三关,问道心?”
季无月垂眸睨她。
“嗯嗯。”
少女重重点头,重换了副无辜的面孔,“不妨告诉你,我是你的心魔,杀了我,才可证道心。”
季无月冷笑,圈起手臂不理会她。
“即使我与旁人在一起,即使我杀了柳伯母,你也不想杀我?”傅窈急急问。
“不想。”季无月闭目。
傅窈冷笑一声,鬓边珠翠突然簌簌成灰,凝脂般的肌肤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眨眼间美人成枯骨。
“痴儿女不过贪恋一时欢愉,转头就能另寻新欢,所谓美人也不过是红粉骷髅转瞬即逝,少主这腔痴情,焉知来日可会后悔因痴念弃了这登天大道。”
季无月掀眼,“什么是大道?登天不是我的道。”
他轻捻剑穗上的同心结,“你口中的痴念才是我的道心。”
“即使她会另择他人?”
白骨还想继续蛊惑,却见季无月突然咬破指尖,鲜血顺着剑刃蜿蜒而下。
血珠坠地,整条街的魇息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尖啸。
“破!”
他掌心悬着莹白勾玉,勾玉与鲜血融为一体,手掌拍向地面时,整个幻象为之震动,那抹鲜红如利刃劈开混沌,将整个幻象撕成纷扬的灰烬。
骷髅也随之消散,在彻底碎成粉尘前,季无月听到骷髅的轻叹:“道心可证。”
“阿窈,阿窈醒醒。”
出了第三关,季无月是在街角一古槐下发现傅窈身影的。
少女蜷缩在树根凹陷处,紧蹙着眉,额角布满细汗。
他用袖角拭去她额间薄汗,见傅窈正不安地低喃着,有那么一瞬失神地想她的执念会是什么,竟让她这般害怕不安。
蓬莱的第三关,会让人直面内心最为恐惧的事物。
若不是这一关,季无月恐怕还不知原来傅窈在自己心里已占据了这么高的地位。
她是他不能割舍的人。
他盯着她盯得出神,这是真的阿窈,断不会对他说重话亦不会疏远他,她什么都不用做,仅仅是出现在他面前,就足以让他心底泛起喜悦与甜蜜。
他轻吻她的额头,又吻过鼻尖,再往下想要一亲芳泽时,少女醒了。
傅窈也通过了问道心的第三关,她还纳闷呢,自己不过是没跳下高崖,莫名其妙就证了道心,再睁眼时,某个登徒子正按着她吻,像是八百年没见过一样。
“阿窈喜不喜欢我。”
一吻终了,季无月在她耳畔问,他还从未听她说喜欢二字。
然而傅窈还沉浸在方才的幻象里,不知道季无月的幻象是什么。
没得到回答,季无月又用鼻尖拱她的颈侧,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喜欢我。”
傅窈觉得他突然这样有些奇怪,还是顺了他的心意道:“喜欢,喜欢你好了吧。”
“会一直喜欢吗?”
少年誓要再三确认,“假使有一天你找回从前的记忆了,也要喜欢我。”
“你怎么了呀?”傅窈觉得他很不对劲,“对了,方才你看见什么了?”
季无月没答,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俄顷,撇开眼闷闷蹦出一个字眼:“你。”
“我?”
少年低低嗯了一声,幽幽道:“阿窈好生无情,不仅不肯认我,还戏耍人,向我招手又对我弃若敝履,说我无耻下流,只是个解闷的东西。”
傅窈听了乐不可支,正要嘲笑他,却见这人眼眶微红,好似真的伤心了,她便自觉抿住嘴不敢笑了。
“她是假的,假的说的话怎么能作数呢,你要听真的我说的话才对。”她拍拍他的脊背,又捧着他的脸安抚地亲了亲脸颊与颈侧。
“听到了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说喜欢你呀。”
少女的告白热烈而直白。
季无月在她炽热的目光下无法呼吸,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四肢百骸都随之震颤。
喜欢。
好喜欢她。
好喜欢阿窈。
他听到内心叫嚣的声音,那声音振聋发聩,亟待冲破桎梏借由他的口脱口而出。
可季无月不善表达情意,他强硬地要求傅窈对自己说喜欢,自己却羞于坦然说出同样炽热的告白,于是只好偏过话题,色厉内荏揪着她问:“假使有一天你找回记忆了,还会喜欢我吗。”
傅窈装模做样想了想,然而就是这几息的迟疑让少年又屏住了呼吸,一颗心随之忐忑难安。
耳边的呼吸声仿佛加重了,见状傅窈满意眯了眯眼,在他唇上印上一个重重的吻,斩钉截铁道:“喜欢!”
“喜欢阿兄,喜欢哥哥。”
她呼出的气息又绕到他耳畔,一句又一句甜蜜的话语落入他的耳内,最后一句是:“喜欢季无月。”
“喜欢唔——”
未尽话语被碾碎在交缠的呼吸里,季无月喉结滚动,闭上眼任自己一颗心随她沉沦。
她真是个坏姑娘,他想。
但这便是他的道,比什么登天大道都明亮。
第86章
“若我不是我,你还喜欢我吗?”
将自己所见告诉她后,
季无月又追问傅窈在第三关中看到什么了。
傅窈含糊应了几句便转移话题。
她不想告诉季无月,她在出来前一刻,看见了原身。
在幻境消散前,
她分明看见原身立在虚空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冷如霜刃,用恼怒的语调质问她:“你竟敢对季无月动心?”
她支支吾吾半晌,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对方。幸而幻境及时消散,否则真不知要如何应对,
那魂魄分明是在生闷气,怨她顶替自己与季无月亲近,气她用她的躯壳同季无月耳鬓厮磨。
她心虚,因为是自己鸠占鹊巢。
又心里酸涩,因为不知道季无月喜欢的是自己还是从前的原身,她一直在抗拒深思此事,
但现在好像不得不面对。
“要是我不再是我,
你还会喜欢我吗?”
傅窈仰头问,
一脸认真。
“胡说什么,阿窈不是阿窈还能是谁?”
少年闻言轻笑,屈指轻敲她额头。
傅窈咬了咬唇,
总不好同他说夺舍还魂之类的字眼,
瓮声瓮气道:“你别管,反正我问你,你喜欢的是失忆前的我,
还是现在的我?”
季无月倒真支着下颌思索了好一阵,偏过头问她:“有什么分别吗?”
不外乎就是失忆前同她冷淡疏远,
病了受伤了难过了委屈了都不与他说,现在惯会差遣他,
不过他乐在其中就是了。
“没有分别吗?”她瞪他,他怎么这么笨呀,连她和原身是两个人都看不出来。
闻言季无月指尖轻轻戳她因恼意而鼓起来的腮边软肉,若有所思点头:“确实有些差别,比那时圆润了些,脸上总算有点肉了。”
鸡同鸭讲,傅窈懒得理他,起身就要去寻习通,不知道他过没过这第三关,身上可还有魇魔踪迹。
总归三百年前的残局待解,至于胸口那团发烫的涩意,等回去了再说吧。
*
习通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没得到仙骨,满心失望回了村子。
往常回去时,娘都会在屋头迎他,这回他只看到紧闭的木门。
斑驳木门紧紧闭着,结满了蛛网,他伸手推门的动作顿住,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阿通啊……”
隔壁王婶从磨盘旁直起腰,反复搓揉着手,“你娘她……半月前夜里走的。”
老妇人声音突然哽住,“临走前,说只可惜无缘看到你求仙得道。”
习通眨了眨眼,没信王婶的话,自顾自摸了门楣暗格里的钥匙去开门。
“吱呀”一声打开门,屋内正中摆了个桌子,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灰,桌边条凳歪歪扭扭倒在地上……
娘最爱干净,不会让家里如此脏乱。
习通面上溢出一丝慌张,他去厨房方向摸去,步子有些凌乱。
厨房同样布满灰尘,空无一人,他又去卧房寻人,直到卧房也没有娘的身影,习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娘真的消失了。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翻了桌案上的箩筐,呼啦啦滚落一串物什。
他抖着手捡起来,捡到半截鞋底时,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那半截鞋底是右脚的,他惯常先磨破的那只。
娘至死还挂念着他。
可他再也孝顺不了娘了。
“斯人已逝,习通,你为何求仙?”天边传来声音,那声音浑厚又空灵,直击人的内心深处。
习通霎时就醒悟过来,现在是第三关,娘不是真的走了,只要他成仙了娘就还有救,于是他擦干眼泪,眸光坚定答:“为褪去凡胎,不必受生老病死与离别之苦,永脱苦海。”
天音沉默良久,终是道:“如此,也算证了道心。”
习通从蓬莱编织的心魔幻象中出来时,听到街头巷角都在谈论一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仙擂结束了?最后是谁得了仙骨?”
另一人答,“就是那个整日在西街贱卖字画的古怪塾师,好像……是叫什么生。”
“蒲生。”习通上前,声音听不出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