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对对,是叫这个名字。”那人点头如捣蒜,正要接着与他闲聊,转头见方才少年已走远。
“糖葫芦——卖糖葫芦——”
“上好的螺子黛,走过路过瞧一瞧哩——”
“三文钱消暑,五文钱祛湿,八宝凉茶现熬现卖——”
海风裹着咸腥气拂过脸颊,习通慢悠悠走在青石板路上,不疾不徐。
周遭叫卖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扛着草把的小贩叫卖着糖葫芦,卖首饰的货郎担着漆盒在众人中穿梭,人群熙攘,那些声音清晰了一阵,便又像隔着重纱似的远去,天地间便只余他一人沉闷的心跳声。
海风吹得他冷彻骨髓。
幻象中的情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似乎已经预感到现实会如幻象那般降临。
“习兄。”
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习通驻足回望,蒲生立在桥头,一脸踌躇。
“我并非有意夺你仙缘。”青年苦笑一声,“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第二关第三关习通是与蒲生打平的,但他恰恰就差在了第一关的仙缘,要说蒲生,在幻象里问道心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平常的景象,过了半炷香,天音便称他道心天成,稀里糊涂地就让他过了这关。
蒲生上前一步,再度开口:“若我当真能登仙途,我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娘治病。”
习通僵在原地,倏地释然一笑。
也对,也对,倒是他痴了,蒲生成仙与他成仙又有何分别呢,只要能救他娘的命,谁拿到仙骨不是一回事吗。
“仙路迢迢,莫负机缘。”想通后的他丢下这句话转头就走。
习通就回到客房,预备好好歇一晚明日观蒲生踏上那登仙桥,再挟着他随自己归家去为老母治病。
他半枕在榻上假寐,耳边又传来那道粘稠古怪的声音。
“你这就放弃求仙了?”
习通睁开一只眼,“仙骨归谁都已经盖棺定论了,我不放弃又能如何,倒是你,到底什么来头,三番五次听人墙角。”
魇魔不死心接着道,“登仙桥明日才会开启,你在明日之前杀了他,踏上登仙途的不就是你了吗。”
魇魔化作的黑雾在梁柱间游移,似毒蛇吐信:“那通天之路,本该属于你。”
那团黑气飘来荡去,企图从习通身上寻到一丝恶念,这样他便能附身夺舍了他,不再是没有形体的丑东西。
“我求仙是为救老母,若他能代替我救我母亲,仙骨让他得了便得了。”习通翻了个身。
再者,若成仙的是他,哪怕母亲得救了,他亦不能侍奉跟前,焉知是福是祸。
黑气似是被他气得不轻,一会儿聚起一会儿散开,从房梁顶荡到桌案边,又从榻上游到门栓。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吓得黑气一溜烟又消失个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哪去了。
傅窈正扣着门,这会不光是季无月,就连她也能感觉到房内不寻常的气息,她身上本就有魇息,此刻碰到如此浓烈的本源之气难免受到影响,脑袋晕乎乎的,脚下也有些虚浮。
好在季无月及时扶住人,又引了些阳泉之气往铜板里引,他看着揪心,暗暗想着回去定要再翻一遍古籍,寻一个彻底镇压魇息的法子。
习通下榻开门,门外站了三人,除了那对壁人外,还有那日在擂台上输了自己的沈家人。
“这样浓烈的不详之气,你果然和魔物有勾结!”自那日见这粉衣姑娘提到魇魔的字眼后,他便多留了个心眼,时时盯着习通的动静,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他道为何区区一介草莽居然能胜过自己,若是借了邪魔之力便不足为奇了。
“胆敢与邪魔为伍,焉知你是不是精怪邪魔之类的东西,今日我便就地诛杀了你,也算为蓬莱除害了。”
傅窈根本没反应过来沈意之是何时过来的,一听到他要杀了习通,当即阻拦道:“慢着,他若真是邪魔,当时蓬莱镜怎么没照出来,这其中定有误会,也许只是魇魔刚好,刚好路过此处呢。”
即便三百年前的魇魔不是被傅窈唤醒,她也不敢赌。
万一就是她的缘故呢,若习通因此死了她不敢想后果会如何,人命是最重的因果债。
“蓬莱镜照不出,许是这妖人用了什么腌臜邪法。”沈意之剑锋已划破习通颈侧。
“蓬莱镜是神器,沈公子,世间可有妖法能蒙蔽神器?”
季无月看出傅窈要保习通的意图,剑鞘凌空截住攻势,撞出金石之声,他施施然道:“蓬莱镜前无妖邪,还是说沈家执意要代玄女执刑,在仙洲净土大开杀戒?”
沈意之哑口无言。
此地乃仙土,就算要处置他也应禀报玄女,让她做裁夺,自己此举确然是越俎代庖了,若是误杀了人,更要担下业力罪责。
他迟疑收回剑,就听习通冷声道:“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空口白牙诬陷我是魔物,我是不认的。”
习通回过味来,恐怕方才在屋子里萦绕的声音就是玄女前几日搜捕的魇魔,但那东西屡次三番在他耳边搬弄是非,他却一次都没听信过,娘曾教他做一个正直之辈,他行得端坐得直,凭甚么就要担上这勾结邪魔的骂名。
“那你敢不敢随我去找玄女,在蓬莱镜前再次验明正身。”沈意之口气不屑。
习通拭去颈间血迹,昂首直视沈意之:“要验便验,何须聒噪。”
他不带迟疑地拨脚就走,虽一身粗布麻衣,脊骨却挺得笔直,丝毫不逊于锦衣玉带的世家公子。
傅窈却在路上想到另一件事,转头问身旁人,“你之前是不是说,季玄策是在蓬莱因魇魔身死的?”
第87章
同枕
季无月颔首,
他知晓傅窈的忧心,但那是早已发生过,也注定会发生过的事,
但……
他神思一动,如今他们身在局中,结局未必不能更易。
*
玄女正在大殿上为蒲生洗髓。
几人赶到时,大殿上乌泱泱聚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来观摩蒲生洗髓的,
楚云渺他们与季玄策花袅袅也在其中。
凡胎承受不住仙骨,故而在那之前需得涤荡体内尘垢。
脱胎换骨,是为仙。
殿上,蓬莱镜澄澈如琉璃,镜面光华流转,覆着一层莹莹光辉。
沈意之不由屏息,
目光蔑然扫过习通,
再对殿上玄女道:“仙人可知有邪物混进了蓬莱。”
玄女掐诀的手势一凝,
只以为他说的是尚未捕到的魇魔,“魇魔狡猾,待明日一过自当重查魇魔踪迹。”
沈意之不依不挠,
“仙人可知大隐于市,
那魇魔不仅混进了仙擂,还差点踩着诸位的脊梁踏上登仙梯!”
他指尖直指粗布麻衣的习通,高声道:“魇魔就是他!”
如沸水溅入油锅,
骚动在殿内炸开。
大多数人显然并不信他的话,“蓬莱镜前验过三魂七魄的,
难不成玄女仙人的眼力还不及你?”
这话引得众人频频颔首,这怎么可能,
能闯仙擂的人莫不是经过蓬莱镜验过身份的,就连仙缘稀薄的人都无缘试炼,更何况是邪物,若真应了沈意之所说,连邪魔都能过得蓬莱镜,那他们中因福薄浅没过的人岂不是汗颜了。
更何况,掌镜之人乃玄女,沈意之此举更是在驳玄女的脸面,仙人竟纵邪魔在眼皮子底下造次,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众人看向沈意之的眼神复杂起来,显而易见,他只怕是想邀功却弄巧成拙。
“蓬莱镜还未验过,凭何说我是妖魔?”习通拳头攥得发白,咬牙切齿。
玄女细眉蹙起,“沈公子为何如此断定?”
“我亲眼所见魇息从他客房内溢出。”
沈意之勾唇。
一说到魇息,傅窈便有些心虚,不知是季无月加重封印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不属于此时空,总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觉察她身上的魇息。
她不自觉后退半步,倏地一只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她别紧张。
“习兄不是魔。”正在洗髓的蒲生开口,“我们是同乡,他是何底细我再清楚不过,他断不是邪物。”
“何须说那么多,要验便验就是。”习通本就问心无愧,转头对玄女抱拳,“请仙人准许习通再验一回真身。”
玄女思忖一瞬,当即点头。
在众人面前遭诬蔑,最好的法子当是在众人眼前自证。
她玉指轻点,蓬莱镜倏然涨大如满月,“既如此,便请习公子再照一回本相。”
习通得了准许大步流星走到镜前站定,镜面古井无波,并无什么变化。
澄明如秋水的镜光里不见半分浊气,可见他确确实实是血肉之躯。
殿内嗡鸣声又起,无数道或鄙夷或讥诮的眼神扫向沈意之,认定他的构陷之举。
沈意之脸色发青,“这不可能!”
人群发出嗤笑,“事实胜于雄辩,沈公子歇了吧。”
玄女恢复如常面色,正要施术收了蓬莱镜,却因镜身发出的裂帛之音顿住。
众人往镜面窥去,原本澄明的镜面泛起墨色涟漪,习通映在其中的倒影竟开始扭曲——
粗布麻衣寸寸龟裂,露出内里翻涌的黑雾。
“怎么会……”玄女掐诀的指尖绷紧。
镜中黑雾已凝成实体,猩红竖瞳缓缓睁开,魔气如毒蛇缠上整个镜身。方才还在嗤笑的人们顿时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习通茫然望着自己逐渐雾化的手掌,“不……这不可能!”他踉跄着扑向镜面,却在触碰瞬间被弹飞,整条右臂轰然炸开,溅出的却不是血,而是粘稠如沥青的魔息。
“仙人现在可信了?”沈意之挥剑破开黑雾,朝人群中季玄策他们高喊,“诸君还要看戏到何时?”
傅窈突然闷哼一声,腕骨细嫩的皮肉下似有黑潮涌动,她体内的魇魔残息,此刻正与镜中魔气遥相呼应。
人群轰然炸开,“他还真是魔啊,幸好没让他得了仙骨,否则那还了得。”
“求仙人诛魔,护蓬莱太平!”
“我不是……我不是,你们听我解释!”
习通也不知局面为何会变成这样,定是那东西作祟拖他下水,他抬头看向周遭人,他们神情或恐惧或厌憎,巴不得玄女当即就除了自己。
就连蒲生,看他的目光都复杂至极。
他抖了抖唇,对殿上众人道:“你们大可以去查,我家住晏州,平安县百花村村口第二户就是我家,家中无旁人,只一年迈寡母,此番来蓬莱只为求仙救治老母的顽疾,我怎会是魔,怎可能是——”
他的话被打断。
不知谁掷出半块玉珏,正砸在习通额角,接着,骚动声席卷大殿。
“诛魔!”
“诛魔!”
人群不管他百般开脱之词,只认蓬莱镜中的魔气,厌憎又避如蛇蝎的目光齐齐凝过来,如有实质般寸寸将其绞杀。
“小小姐是魔,小小姐是魔!”
“脏东西滚出季家!”
“滚出去!”
大殿上的人群和记忆最深处季府仆役们的身影重叠,傅窈身子一晃,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季无月长臂拥住人,阳泉运作不止,但怀中单薄的人还是抖,他心中愧疚极了,只以为是自己先前那副时常挂在嘴边的威胁之词让她感到害怕,遂收紧了手臂,越拥越紧。
手掌熨在她后心,少年在她发顶一遍遍低喃着“别怕。”
原来看到在意的人难受是如此的煎熬揪心,至此,他才明白何为怜惜。
也不是傅窈想这样,她明白那只是原身的悲恸,可自己就是控制不住地发颤。
原身之所以会自戕,想来那些仆役的恶意碎语立下不少功劳。
然而就在傅窈失神时,玄女已施术击散魔气,那似乎并非魇魔本体,是以魔气消散后便再无其踪迹,而习通,她对他道:“你替魔豢养残息,念你未铸大错,即刻逐出蓬莱。
她衣袂翻飞,口吐清音:“永生不得再踏蓬莱仙土。”
百口莫辩下,习通突然笑出声,“所谓仙缘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这样。
傅窈急得揪紧季无月的前襟,照这样下去,习通彻底入魔岂不是必然?还是说三百年前本就是如此发展的……
“本该是这样。”系统突然出声,语气毫无波澜。
“那你先前为何瞒我,说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才招上魇魔的。”
“魇魔本就会苏醒,确实与你不相干。”系统沉默,他没说的是,习通之所以会被沈意之揭发,恰恰是因为他告诉傅窈之后,傅窈对习通的过多留心招致了沈意之的关注。
“不过我觉得习通是被冤枉的,这其中定有隐情。”傅窈能看出他是个正直性子,况且他要是真与魔有勾结,定然会像自己这样战战兢兢才对,怎么会坦然来寻玄女。
系统默默听着,没再说话。
*
蓬莱为海岛,夜里多雾。
西街东市人迹尽绝,长街上雾瘴氤氲,看不清旁的,只得见店铺旌旗随风翻卷。
十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哪怕白日是梦幻仙境,晚上海雾一起便恍如鬼域。
雾大,风更大。
傅窈攥住翻飞的衣袖,忍不住叹:“晚上的蓬莱可真吓人,一点都不像仙境,倒像酆都鬼城。”
季无月听了,偏头轻声问她:“害怕吗?”
傅窈点头,看他语气与神情都温软,心中便有些小得意,他有这么喜欢自己呀,这几日都表现地小意温柔。
季无月指节又追着与她勾缠住,他好像总是见缝插针地黏着她,“若实在害怕,一会到了客栈,阿窈可以来我房间寻我。”
少年眉眼低垂乖软,诚恳的语气:“或者,我也可以去寻阿窈。”
傅窈一愣,不为别的,只是惊讶季无月的厚颜无耻。
他是说要和自己睡一间房吗,她脸上有些臊,想也没想便回绝了,嘴上嘟囔着登徒子。
闻言少年弯了弯眼,指节扣地更紧了,不留一点缝隙。
他分明是在逗她,刻意讨骂呢。
“笑什么笑!”傅窈抽开手,嗔怪看了他一眼。
这世上有人挨骂跟得了嘉奖似的高兴的吗,傅窈觉得季无月好像和自己在一起后脑子就不好使了。
她刚抽回手,他便又追了上来,这回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便挣脱不了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季无月像个黏人的小狗,又像是人家后院里百依百顺的美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