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通愣了愣,不知道她为何出此言,只笑了笑,目光扫过少女手心掐着的幽蓝草叶,随口一问道:“姑娘手里的是何物?”
“你说这个啊。”傅窈转着草叶,随即爽快将忘忧草往习通手里一揣,“这是忘忧草,左右我不想成仙,这法宝留给我也无用,送你了。”
既然蓬莱迷阵按法宝数量计分,那么自己将分数送给习通,说不定他就能凭此免遭“落榜”的厄运,不正好从根源上阻止了习通生出执念堕入魔道。
“多谢姑娘!”
习通并未推诿便径自收下忘忧草,他也是如此想的,自己不是什么淡泊之辈,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成仙的野心。
但又怎么会有人把属于自己的仙缘平白让给旁人,于是他又问:“姑娘此来蓬莱是为的什么?”
她难道不想成仙?
傅窈迟疑片刻,季无月已朗声应:“素来听闻蓬莱有一三生石,若有情人在三生石上刻下姓名,可系三生缘契。”
傅窈点头,他们既不能吐露实情,这倒是个现成的借口。
习通了然,原是来求三世姻缘的痴儿女。
“蓬莱当真有三生石?”
转过街角时,傅窈扯住季无月袖口,眸光盈盈看向他。
季无月反手勾住她尾指,与之黏黏糊糊地勾缠,轻声:“骗你做什么?”
蓦地,又想起什么似的。
从襟口拿出一物簪在少女的发髻上。
“这是什么?”
傅窈正要伸手去碰,眼前人开口:“先前那支珠花碎了,我来前便特意为阿窈新打造了一对。”
傅窈陡然僵住,慌忙取下珠花细看,躺在掌心的珠花泛着细碎流光,分明与她在蓬莱镜中见过的蝴蝶形状一模一样。
*
字画摊前,青年悬腕凝滞,忽而转向那对身影消失的方向低语:“可觉着傅姑娘身旁的郎君似曾相识?”
树下习通抬眼,“你也看见了?”
并非他们有意窥探,实在是那日傅窈在蓬莱镜前站了许久,叫他们无意瞥见镜中寒光凛冽:那郎君执剑贯穿她心口的血色光景。
蓬莱镜,可窥来日果。
第83章
他不止是恼,还有些隐隐的委屈。
魇魔行踪飘渺,
是以玄女并未寻到魇魔踪迹,回玉阁整理一番名单后,便宣布了蓬莱迷阵魁首。
“恭喜你啊,
得了魁首。”
习通合上那本异世话本,闷闷来了一句。
他原以为蒲生将法宝尽数散了去,那自然得宝最多的自己是魁首,没想到玄女定的规则是法宝先落到谁手里便算作谁的分数,所以即便蒲生将满身天灵地宝都予了旁人,
他仍旧是气运最佳的魁首。
蒲生正收拾摊子要去寻玄女,方才揭晓魁首后,玄女便说有要事找他。
他闻言一顿,淡声道:“你且放心,我只是听闻蓬莱迷阵有许多有趣精怪,故而闯了一遭迷阵,
迷阵一出,
其余两关都与我无关。”
青年正拂袖而走,
身后人忙问,“你去哪?”
“去向玄女说明退赛一事。”
习通自惭收回眼,面上有些烧得慌,
他这般做派,
倒显得自己气量小,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竟疯到要把蒲生那个不问名利的怪家伙当成对手,
简直可笑。
*
今日是仙擂的最后一日,继迷阵魁首公布后,
后两关魁首也即将揭晓。
仙擂场上,季无月正与季玄策同台比试。
守擂这关有个规矩,
不可用法器与符箓等外物,上了擂台就是真刀真枪的比试,是以傅窈并未参加,她正在台下聚精会神地观战,揣摩着季无月和那位先辈谁更胜一筹。
熟料台上二人刚行完礼,少年便朝裁判席朗声:“我认输。”
季玄策不解挑眉:“为何?”
其实他大致能猜出缘由,只是可惜眼前之人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季无月眉心一跳,哪有小辈与长辈单挑的道理。
下了擂台,季无月精准捕捉到人群中粉群红绸的身影,拽住人的手腕就往别处钻。
“你为什么弃赛了呀?虽说此处是三百年前的蓬莱,但万一你就成了魁首,得了仙骨成仙了呢。”傅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带离了人群,回头看了眼台上的季玄策,她问。
季无月脚步不停,“他是我家先辈,我怎能同至亲动手。”家人一向是他最为看重的存在。
“那你不想成仙吗?”
前者头也不回,“我要那破仙骨做甚?”
且不说他根本无意得道,实则他弃或不弃都没什么意义,最后得了仙骨的另有其人。
“可是人人都想成仙,你为何不想?”傅窈以为他身为捉妖世家血脉,应当对得道更有执念才对。
闻言少年转身,带着薄茧的指尖扶了扶她发髻上的蝴蝶珠花,那是方才穿梭时被刮歪了的。
“说的也是。”季无月倾身逼近,“但若我踩着九重祥云上天宫,季家后山镇着那么多妖怪,有个怕妖怪的胆小鬼该怎么办?”
“谁、谁怕了。”傅窈干巴巴反驳。
“是吗?”少年低笑,“那上回在多子村柳树精的妖域里,是谁叫我慢些走等等她,还抱着我的胳膊不肯撒手?”
他撑起下颌作冥思状,“听闻仙人身旁都有侍奉的童儿,不如我去跟玄女请愿,叫阿窈来当侍奉我的女侍,哪怕你没有仙骨,也跟着我沾一沾仙缘,如何?”
“你想让我当洒扫婢女?你想得美!”
傅窈听了眉毛不高兴地蹙起。
“嗯,我是想得美。”季无月答。
傅窈伸出指尖不可置信地指向那人,琉璃般的眸子瞪圆叱他的名字:“季无月!”
“在呢。”少年顺势捉住她的手指,抵在下唇轻轻磨挲。
傅窈被对方眼底碎星般的笑意惹得心头颤动,欲盖弥彰抽回手道:“看来是我看走眼了,哪个正经神仙会像你这般轻佻,你肯定得不了道。”
“阿窈说的是。”
季无月垂眼看她,瞳孔里没有世人求仙问道的执念,唯有一捧将化未化的春雪,温柔地将她包裹,“仙骨承不住我的七情六欲。”
傅窈别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可还是会轻易被他弄得仓皇耳热。
看不出来季无月从前一副冷心冷肺薄情郎的模样,现今居然会这般多的花言巧语。
“你要带我去哪?”
她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二人步伐渐缓,季无月带人到一巨石前,“到了。”
巨石晶莹剔透,呈现半透明的水晶质地,通体流溢五色光辉,一看便不是凡间之物。
傅窈走近一看,在千万道水晶棱面中捕捉到刻着季玄策和花袅袅名字的光斑,光斑中折射出不同世界的浮光掠影,或是长安城朱雀大街的槐花雨,或是漠北里的漫天黄沙。
这便是缘契三世的三生石。
她眼前像是被烫了一下,倏地后退一步,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在许多事情都未明朗之时轻易与季无月结契。
“这东西好没意思,我们还是去看看最后是谁得了魁首吧。”
“……你不愿?”
少年声音有些发涩,“原来阿窈眼中,你我之事尚不及一场戏耍热闹。”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来她还没弄清楚系统的意图和所谓穿书的真假,二来她不是原身,自己与季无月结契,是算在谁的头上呢,三来蓬莱镜上预言的那一幕更让她心有戚戚,人心易变,即使季无月现今对她好,想与她结三生缘,说不定日后有他后悔的时候。
明知是错的,又何必要牵系上如此因果。
傅窈勾了勾他指节,思索了半天道:“只是觉得,太仓促太草率了,我还没找回记忆不说,若有一日你后悔……”
草率?
季无月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先前与他亲昵的时候为何不觉草率。
“原来在阿窈心里,我连这点决断都不配有。”少年自嘲地轻笑一声,“或者说,怕后悔的是你?”
“你生气了?”傅窈轻声问。
后者抿唇垂着眼不说话,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真的恼了啊,傅窈在心里轻叹,遂凑近想吻他唇角,像是拿捏了他好哄这一点。
熟料本该落到唇角的吻却堪堪擦过少年下颌,季无月不仅无动于衷,还偏过头躲开她的亲吻,对上她的眸光质问道:“现在不怕草率了?”
他眼尾肉眼可见地洇上葳蕤薄红,意识到失态又仓皇错开眼,三分讥嘲的语气,“莫非这些亲昵作态,于你不过是信手拈来的消遣?等腻了,烦了,就对我弃若敝偻。
他好像不止是恼,还有些隐隐的委屈,面色冷得像昆仑雪,连亲都不让亲的倔强模样。
傅窈有些心软,勾紧他的手指不知道怎么哄他,忽听得三生石后传来沙哑笑声。
“谁告诉你们三生石上的名字就不能变更了?”
巨石后走出一红袍老者,绛红广袖拂开流转的霞光,老者掌心幻化出两枚悬浮的同心结。
“几千年来老夫看多了海誓山盟后又反悔的痴儿女,如今在石上结契的伴侣,都会得这两枚同心结。”
“待哪日情薄意冷,烧毁同心结便能抹去契名。”
这倒是个周全法子。
傅窈怕就怕在在迷雾未散时草率承诺,若有了同心结,日后不论是自己回到原来世界,原身不愿意或是季无月反悔,毁了同心结便能解除缘契。
少女刚要开口应承,季无月突然俯身,将同心结系到了她腰间绦带上,起身时却绷着脸望向别处,闷声不响压下喉间的酸涩。
仿佛方才主动系结的不是他。
他气傅窈眼中摇曳的迟疑,气她不信自己,更气她摇摆不定的态度,好似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消遣玩物,不值当被坚定地选择。
原来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浮生幻梦里一段随时可醒的荒唐梦。
“要结缘契吗?”
傅窈甜声问。
“要。”
纵使心中百般酸苦,她一开口,季无月便当即应声。
二人姓名在巨石上流溢着五色光辉,光斑上投映出江南水榭清雅竹亭的倒影。
竹亭里围坐了两稚童,稚童们不知在争执什么,吵着吵着竟扭打到一起,一旁皆是拉架的女仆。
“小公子快松口!”
丫鬟急得去掰男童的牙,“您昨日才说要把整个糖画铺子买给昭昭小姐……”
被唤作昭昭的女童趁机扯散对方腰间玉佩,“不就一个玉佩,借我玩玩又如何?小气鬼!”
奶声奶气的声音惹得傅窈笑出声,却在看清男童眼下与季无月如出一辙的泪痣时怔住。
“原来转世还要被你欺负。”
她佯怒戳他心口,却被少年捏住作乱的手指。
季无月紧绷的唇角微扬,“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欺负你,分明是那女娃娃先抢人玉佩,和某人一样,专会倒打一耙。”
*
“神都沈氏沈意之,敢问阁下何方神圣?竟如此武艺超群。”
擂台上,习通刚拔得武斗头筹,径直迎上对面沈意之探究的目光。
“籍籍无名之辈罢了,沈少主不必放在心上。”
习通满不在乎摆手,可这话落到对方眼里俨然成了挖苦之词,言外之意岂不是在说,籍籍无名之辈都能打败他沈氏少主,他沈意之还不如一个乡野出身的莽夫。
沈意之咬了咬牙,行了个礼便下台去。
台下,傅窈问沈澈安,“这位就是三百年的沈家先辈?”
怪不得沈澈安说自家有个先祖曾与魁首失之交臂,原是败给了习通。
沈澈安点头,忽地凝眸凑近,“阿窈的唇怎么这般红肿?蓬莱野蜂多,莫不是被蜂妖伤了?”
“对啊,那野蜂,当真毒呢。”
霞色瞬间漫上傅窈耳尖。
她干笑一声,悄悄瞪了身后季无月一眼,都怪他一直缠着她,先前装清高倔强地不肯要她亲,回来时便装不住,还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季无月揽住少女的腰身,剑鞘上的同心结正与她腰间绦带上的同心结缠作一处。
他漫不经心抚过少女后颈,指腹压着那处未消的红印,又在沈澈安目光探来时彻底拢住,“沈少主不妨猜猜,是哪个小妖这般不知死活?”
沈澈安顿时僵住,他望着季无月扣在少女腰间的修长指节,那抹绛红同心结刺得他眼眶发烫。
酸意与嫉恨在心尖炸开,他死咬着舌尖抵住妒火,不甘道:“蓬莱的蜂妖最爱甜香,可若是沾染了旁人蜜露,可要落一个被蛰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搁在少女腰间的手收紧,季无月低头靠近,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用含冤的委屈声线低语:
“阿窈可听见了?他说我这野蜂……该被千刀万剐呢。”
傅窈耳廓发麻,偏头瞥见少年玉琢般的面容,方才眉间戾气已化作三月春水,偏生还要用眼尾勾人,俊俏轮廓浸在春光里,直教人呼吸微滞。
她最是吃软不吃硬,于是受用地压了压唇角,指尖按住对方唇瓣:“不许说了。”
季无月顺从噤声,睫毛颤了颤,当真含着未尽的话语凝望她。
傅窈被这眼神烫着似的缩回手,这人哪里是捉妖师,分明像山涧里修炼千年的狐精。
擂台另一侧,蒲生同样得了文斗头筹。
下台时,恰与习通打了个照面。
“不是说不参与这一关吗。”习通的语调听不出喜怒。
蒲生张了张口,“原是要与玄女请辞的,但玄女说文斗擂台的彩头是渡妄笔。”
再厉害再珍稀的仙家法器蒲生都不以为然,唯有与文墨有关的法宝让他倾心,譬如那渡妄笔,虽不能除魔斩妖,却是凡间传闻中文曲星的珍藏,可一笔渡万物。
习通冷哼一声,没理会他径自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