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心捧了团幽兰草叶:“拿去吧,原来这绣样的名字,唤作忘忧草。”
“多谢你,记得我。”
记得这世间,曾有一个擅绣技的阿绾。
她最后望了眼半空修复完整的并蒂莲绣卷,身形愈渐透明,直至化作一抹幽蓝流光。
流光掠过空荡宅院,拂过断魂桥青石,最终如一片叶子,坠入忘川。
另外两只鬼本就为阿绾所奴役驱使,阿绾执念了却,瞎子鬼和鬼新娘也变作半透明的雾,乘着轻风往忘川飘荡而去。
忘忧草拿到手,傅窈却满心怅然。
直到季无月将她打横抱起,道:“我看不见,阿窈要为我指路。”
冥妆峡内,少年揽着怀中人疾行。
“左转三寸,七步后有断崖。”
话音未落,少年靴底擦着碎石边缘急转,手臂却稳稳托着人。
“瞎子鬼都没了,你怎么还是看不见呀。”
傅窈去摸他的眼睛,明明她都可以说话了。
“许是要出了冥妆峡才能复明。”他眼皮被磨挲得发痒,伸手拨开傅窈的手,反问道:“阿窈这就厌弃我,嫌我累赘了?”
“你说的什么话。”她什么嫌他累赘了。
说着,眼前浮现那道熟悉的青石板桥,忙急呼:“前面是断魂桥,活人不能落到桥上,否则会掉进忘川里!”
“抓紧。”
季无月突然纵身跃起,劲风掠过傅窈耳尖,惊得她慌忙环住人脖颈。
出了冥妆峡,是一片灼灼桃林。
季无月拍了拍少女单薄脊背,轻笑道:“都出来了,还搂这么紧?”
他径直将人放到桃树下,单膝点地抵着她膝头,接着,眼尾低垂,细细在少女脸颊逡巡。
双目复明。
此刻对季无月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先前他都见不到她的样子,不算数。
他想好好看一看傅窈。
可只一眼,他心里就泛起别样情绪。
他不过一时不在人身旁,她怎么就这样狼狈。
细嫩的脖颈上布满青紫掐痕,脸颊沾了尘灰,下颌也不知何时蹭破了块皮肉,看得季无月心头一阵发紧。
“别看了。”傅窈胡乱抹了把脸,“我知道我现在脏死了,你不许再盯着我看,也不准耻笑我。”
“哪里脏了。”
季无月不认同地蹙眉,细细替她锴去脸颊尘灰,想触她脖颈处的皮肉,又恐弄痛了她。
傅窈别开脸,后忍不住朝他摊开掌根,那处破了皮,是追季玄策时绊出的伤。
“那时在古墓里撞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还以为是你,就追了好久。”
当日错认人的无措终于得以说出口,她语调委屈,仰头道:“要不是你们两个有几分像,我怎么会错认,又怎么会跌倒。”
“他还说我是癔症犯了,叫我去寻医师。”
“怪我不好,是我来迟了。”
季无月被傅窈的语调撞得心里酸软,遂握起她掌根,满含爱惜的,极轻地亲了亲,那处的伤势比她下颌严重多了,蹭掉了一大块皮肉。
他撕下条衣摆布料,极有耐心将掌根伤处一圈圈包住,又打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阿窈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一回?”尾音勾着气声拂过她耳垂。
其实也并非是他迟来,他已是一刻不停往蓬莱赶了,可季无月偏就想同她伏低作小。
千般错万般错,都是他不好。
阿窈要怨,也只能怨他一个人,不能怨到旁人身上——
也只能由他一个人哄。
“那我要是不饶呢?”
傅窈撅起嘴,她最擅长顺竿爬,这会更是有意刁难他,于是掰着手指头数落季无月的罪状:
“不仅如此,在冥妆峡的时候你还拿剑指着我眉心,差一点就划破了,明明自己说过不会再用剑指我——”
话音未落,微凉的唇落到她眉心。
落下一个饱含珍重,爱怜,又亲昵的吻。
“我认罪。”
那会挑盖头时有多乖张凉薄,季无月此刻就有多低眉讨好,接连几个啄吻落在少女眉心与额际,认命般用鼻尖轻蹭她的脸颊:“阿窈雅量,不与我计较,好不好。”
“你……”
傅窈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那颗心定是坏了,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甚至都要听不清季无月说的什么,耳畔完全被自己的心跳声占据。
寂静无声中,桃瓣簌簌飘落。
她双膝软倒在一旁满地落红上,抵着膝头的少年顺势擒住她脚踝,欺身压了上来。
脚踝处还绑着他的捉妖铃,正随动作发出清脆铃响。
落到眉心的吻一路向下,吻过她的鼻梁,温柔又不容置疑地入侵她的气息与领地。
最后,却悬停在鼻尖。
她颤了颤眼睫睁眼,见少年眼梢薄红,那双本凉薄的眼正缱绻温软看着自己。
傅窈面红耳赤偏过脸,他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勾着她,故意停在这里。
“可以吗?”
季无月声音低低哑哑,视线有意无意擦过她唇瓣,像是在蛊惑她。
傅窈实在受不了这种心脏要从胸腔跳出来的感觉,索性凭着本能贴上他的唇瓣。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傅窈微微睁大了眸子,原来再冷硬的人,嘴巴也是软的。
她不懂该如何亲吻,唇瓣相触后便要撤走,熟料季无月反手扣住她的腕骨不让她走。
少年的气息倾覆下来,冷冽气息下是春风般温柔的情意。
季无月同样没有经验,起先只是轻轻碾磨,生涩地含咬着她唇瓣,直到傅窈微微张开唇,便渐入佳境,亲昵地入侵与试探。
舌尖相触的霎那,脊背仿佛有电流流经,她颤栗着蜷起双膝,喉间发出微弱气哼,竟觉得呼吸不顺。
踝骨铜铃随着愈渐升温的空气震颤不停。
“好了,唔……可以……了。”
傅窈伸手去推他。
鼻尖相错,唇齿相融。
傅窈不排斥这种感觉,可实在是呼吸不顺,见季无月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她晕乎乎地想,定要给他罪加一等。
见她呼吸急促起来,季无月唇舌方退出,刚一退出,又落到她下颌,含着下颌那处伤轻轻地吮。
他神色认真又满目怜惜。
傅窈便觉心尖酸酸涨涨的,情不自禁亲了亲他高挺的鼻尖。
灼灼桃林间,绯色桃瓣勾勒出有情人厮缠的身影。
好像谁都没有言破,可谁都窥得了对方懵懂勾缠的情意。
他们彼此是心知肚明的。
“哪里来的登徒子!”
桃林内,由远及近传来人声与脚步声,傅窈被惊到,下意识埋首进季无月怀里。
少年拢住人,掀眸时眉眼复归冷淡。
“阿窈妹妹别怕。季玄策,快收拾了这个登徒子!”
傅窈听出是花袅袅的声音,她是知道季玄策的厉害的,忙抽身道:“别!”
少女脸色渐渐涨红,“……他不是什么登徒子。”
“哦——”
花袅袅兴致勃勃,“莫非,他就是你那心上的小郎胡说。”
傅窈被她说得耳热,下意识反驳她:“他是,他是我的兄长……”
越说气势越弱,说罢她竟不敢去看季无月骤暗的神色。
第81章
天下可有这般与兄长厮缠的妹妹?
兄长?
花袅袅乐了,
她又不是瞎子,看不出傅窈的欲盖弥彰。
二人这般耳鬓厮磨的旖旎姿态,算得哪门子兄妹。
倒也不说破,
只笑吟吟上前,眼波流转间将季无月细细端详。
确是副惑人的好皮囊。
只是与季玄策并不肖似,至少眉眼并不像,但那通身气韵与轮廓倒是十分相似,又约莫是少年耳下同样缀了耳铛,
才教傅窈在幽暗墓室中错认了。
“玄策哥哥,人在这儿呢。”
她扬袖朝远处轻唤。
那时傅窈被鬼新娘掳去,眨眼就没了人影,他们放心不下,在冥妆峡寻了许久的人,直到老道再度现身说忘忧草已被取走,
他们便料想傅窈已经脱身了。
“玄策?”
季无月心下一怔。
“你认得他?”
傅窈好奇问,
“适才我还想问你呢,
你们两个是不是沾亲带故呀,你给我种的护身咒,连同上回送我的护身符,
都被花袅袅叩问了许久呢,
非说是季玄策的手笔。”
沾亲?
季无月回神,这才恍然此蓬莱非彼蓬莱,对傅窈道:“确系同宗,
他是我季家三百年前的符咒奇才。”
只是天妒英才,那位惊才绝艳的祖辈,
恰是英年折殒。
季无月指节倏地扣紧,他殒身之地,
正是蓬莱。
傅窈微张着嘴,自踏足蓬莱便萦绕心头的诡谲之感豁然明朗:“竟是……三百年前?”
她思绪有些乱,“那,仙人此举是何意啊,让我们去蓬莱寻他,却叫我们来到三百年前的蓬莱。”
季无月默然,他视线里季玄策的身影渐近。
“傅姑娘找到了?”季玄策走到花袅袅身旁,“这位就是姑娘要寻的人?”
花袅袅忍俊不禁打趣,“说是兄长呢。”
她说这话时边打量季无月垂下的眼睫,好像一说到兄长二字,那小郎君便不高兴了。
季玄策浅笑,目光触到季无月耳侧便滞住,问他:“你也是峤南人氏?”
季无月神色未改,却端端正正朝眼前人行了个礼,道:“峤南季氏。”
季玄策一怔,只笑了笑,倒没再说些什么。
……
四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倒是没再有什么奇险经历,只循着舆图往出走。
傅窈捏着幽兰草叶打量,忽而轻拽季无月胳膊:“这忘忧草究竟有何妙用?废了我们好大功夫才得来的。”
季无月身形微滞,余光扫过后方两道比肩而立的亲昵形影。
兄长。
他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反复碾磨,越想越觉得如刺在喉,遂没好气地看傅窈一眼,撤回手臂佯装冷淡地觑她,迎着少女期待眨巴着的眸子,缓慢吐出三个字:
“自、己、悟。”
谁叫她翻脸不认人。
着实可恶!
傅窈吃了个瘪,但正如先前季无月所言,她大人有大量,决心不与季无月计较,转而去问身后的两人。
“忘忧草食之可解忧破执。古书上曾载,有些吃了忘忧草的人——”季玄策顿了顿,接着道:“会失忆。”
“哦。”
傅窈点头,那这忘忧草对她而言便没什么用处,她还没有忧愁到需要吃忘忧草的地步。
四人过林穿涧,距出口还有些距离时,傅窈便觉得疲累了。
一旁季玄策不住对花袅袅嘘寒问暖,一会又是给她捏捏肩,一会又问她渴不渴,可要饮些山泉。
傅窈见了,轻戳少年脊背。
“何事?”
季无月抱臂转身。
“有些累了。”
傅窈收回手,殷殷地看着他。
季无月险些被她这样殷切的眼神看得破功,想背着人走的念头刚起,又被耳畔盘旋许久的兄长二字强行压了下去。
遂错开视线,指节在剑鞘上叩出轻响:“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