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少女撞开门扉,脚踝铃铛撞碎满室寂静。
*
宅子里空荡荡的,静得可怕。
不时有阴风卷过回廊,冷得傅窈攥紧了身上喜袍。
从她站立之处向前望去,一间间紧闭的屋子依次排列。木窗紧闭,却阴森森的,似在静候猎物自投罗网。
“娘——。”
耳畔突然响起女童的嘶喊声,傅窈悚了一跳,又听到女童的声音传来:“阿绾不去,阿绾的绣工好,定能供爹爹的汤药钱。”
“娘不是说过,阿绾绣的并蒂莲,比最好的绣娘针脚还要密。”
听声音,是前头第三间房传来。
这空宅里,哪来的活人声音。
说不定有忘忧草的线索。
这样想着,她便蹑手蹑脚摸到那扇门前,刚一触上门扉,木扉竟自行洞开,门内并非寻常宅院格局,满目皆是茅檐草舍的浮光掠影。
草舍中立着两道朦胧虚影。
一个妇人,荆钗布裙。一个女童,手中握着绣绷。
妇人正夺女童手中绣绷,那女童死死攥着半幅未成的并蒂莲,绣线已被妇人彻得粉碎。
妇人攥着女童发髻往契书上压,“这劳什子绣面能换几斤粟米?江府昨日下聘了,往后进了江家,你就是躺着也有绫罗裹身,总强过这破绣针!”
“娘!”
女童死活不愿按指印,一把推开妇人,声音凄厉:“你是把女儿往火坑推。”
妇人怔住,掩面哭了出来,“你当娘愿意,江家势大欺人,若不应,你爹就要被他们打死!”
女童的绣线顿时齐齐崩断。
“再说,你当江府是火坑?”
妇人指向梁柱,“这才是真火坑!当年你姑姑抗婚悬梁,族里给配了阴婚!”
“娘,别说了,别说了——”女童撕心裂肺地哭喊,气息渐弱:“……我嫁便是。”
她淌着泪将指印牢牢按在了契书上。
傅窈目睹着女童按完手印,又被塞进不知何时停在屋外的小轿里,小轿颤巍巍地晃,逐渐消失在虚影里。
她心下有些动容,在这世上,女人就跟蒲草一样,风往哪边吹,就不得不往哪边倒。
失神间,门扉轰地一声闭合,傅窈跌进墨色虚空。
无数朱门在虚无中次第浮现,其中一扇覆着薄冰的门突然洞开。
凛冽寒气扑面。
这回傅窈看见,十五岁的阿绾纵身跃入冰湖,托起溺水的江少爷。
“寒气入体,阿绾姑娘怕是……再难生育了。”
郎中话音刚落,另一妇人道:“既不能生养,趁早与我家为奴为婢,免得白白作践我江家的十亩良田,”
二人的声音被风雪卷走,傅窈看见阿绾蜷在棉被里瑟瑟发抖,指尖还攥着江少爷的玉佩。
阿婉的身影又一次虚化,再一转眼,傅窈已置身喜房。
“少爷,少夫人,该饮合卺酒了。”
丫鬟阿绾毕恭毕敬呈上合卺酒,傅窈却看得分明,她在新娘子的那杯酒里抖落了药粉。
哪知江少爷并未如她所愿。
也不知是吃多了喜酒,还是新婚夜得意,江少爷错拿了酒杯,在阿绾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口吐鲜血栽倒在榻上。
“少爷,少爷。”
阿绾抖着手去探榻上人的鼻息,又猛地滞住,榻上人原已断了气息。
一旁新娘子筛糠一样地抖着身子。
阿绾视线落到她身上,银剪抵住新娘脖颈。
“我从十岁就到江家为奴了。”丫鬟步步逼近新娘,眸含怨恨,“凭什么最后穿嫁衣的是你?”
话音刚落,绣剪划破新娘喉咙,窗棂纸溅起一片鲜血。
而后,丫鬟阿绾同样自缢在洞房内。
傅窈叹息,这宅子原是有这样一段过往。
不对。
她瞥到一旁合卺酒,惊觉方才喝下合卺酒时季无月同样换了个酒樽,也就是说,他喝了那杯有毒的合卺酒。
她当即去寻季无月,提着裙裾匆匆穿过回廊。
傅窈心里焦急一片,季无月知晓她在何处,可自己发不出声,怎么去寻季无月的行踪。
她在心里将那老道叱骂了许多遍,让他们喝合卺酒,却原来是有毒的酒。
路过一岔口时,她看见地上滴了数点新鲜血点,血点蜿蜒,直引向岔道深处。
少女心里一紧,后背蓦地撞进浸着冷香的怀抱,季无月呼吸拂过少女耳后,“阿窈的铃音响得这般急,可是忧心我?”
傅窈要转身,却被季无月抵在廊柱间,“别动。”
他还在装,她分明都嗅到他唇齿间的血腥气了。
“你知道合卺酒有毒!”她扯过少年掌心重重划写。
“嗯。”
季无月喉间溢出气音,下颌抵在少女颈窝。
傅窈反手触到他襟口,手心一片湿热,她颤着手挣开桎梏转身,却见季无月倚着墙壁低笑。
他嘴角都是血迹,血线蜿蜒没入衣襟,傅窈慌忙去拭,却怎么也擦不净。
“无妨。”季无月擒住她拭血的手腕不让她再擦,怕弄脏了她。
“阿窈可知为何走不出冥妆峡?”
傅窈摇头,季无月又道:“冥妆峡布了轮回阵,轮回阵中尽是虚妄,生死皆如庄周梦蝶。”
虽是如此,可她死过两遭,清楚临死前的痛楚是真切做不得假的。
话音刚落,眼前身影陡然倒到她身上。
她托住少年后颈,虽知晓眼前生死不作数,却忍不住眼睛发涩。
第80章
再冷硬的人,嘴巴也是软的。
洞房内,
纸扎人托着合卺酒盏再度逼近。
傅窈扣住季无月伸向毒酒的手腕。
他是个傻的不成?上回已尝过穿肠毒痛,竟还要自寻死路。
她跃下喜榻推门,木门纹丝不动。傅窈气恼地踢门,
莫非这合卺礼竟是必破之局?
三只怨鬼在烛影里齐刷刷裂开猩红嘴角。
“不喝合卺,找不到忘忧。”瞎子鬼看了眼丫鬟神色,如是道。
当真可恨!
傅窈忿忿咬牙。
季无月走到傅窈身侧,将人牵回榻边,“那两只鬼是在洞房夜横死,
被困在此地陷入无尽轮回,他们此举,是想找替死鬼。”
傅窈急急在他掌心划字:换我饮。
少年却已仰颈饮尽鸩酒,屈指刮过她鼻尖时扯出抹散漫的笑:“有人会痛,我不怕,这点穿肠痛我还捱得住。”
“蓬莱轮回阵中,
忘忧草即阵眼。”他咽下喉间腥甜,
“寻常术法难伤怨灵分毫,
须得在鸩毒蚀心前破局。”
傅窈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盯着季无月蹙着的眉头出神,她抚平他的眉,
又以指为笔写道:这回我们一起。
二人出了门,
季无月身后却始终虚飘着只鬼——
是那名为阿绾的丫鬟。
鬼影如血渍般洇在季无月的影子中,她青白指爪虚扣着少年肩头,怨毒眼瞳始终锁着傅窈。
傅窈想,
她不会是把季无月当成那瞎子江少爷,把自己当成新娘子了吧。
想到方才在房间里看到的虚影,
她又在季无月手心写:忘忧草应当与丫鬟有关。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
两人身前又出现两道虚影。
一个,是先前的老道。
另一个虚影,
是已成厉鬼的阿绾。
“阿绾,你痴念太深,当尽早忘忧破妄。”
老道拂尘一挥劝慰她放下执念,然而化作厉鬼的丫鬟只是木然转动脖颈,数次轮回早将她的灵智磨成混沌。
“痴妄之身解开执念,忘忧方生。”苍老嗓音穿透虚空从四面八方传来。
竟是如此。
忘忧草生于忧妄之中,傅窈看向季无月身后的厉鬼,破局关键在阿绾身上。
“季无月……”
这回毒发比上回早许多,她托住少年猝然伏倒的身子。
再睁眼,喜烛依旧。
这回季无月没再轻易饮那合卺酒,而是反手扣住阿绾胳膊,绛红婚服无风自动,他道:“阿绾,这合卺酒,合该阿绾与我共饮。”
老道说破除阿绾执念,依照此前看到过的虚影,季无月猜测她的执念是当那瞎子少爷的新娘,是以才有了此举。
“少爷……你终于……”
阿绾喉间突然滚出呜咽,周身鬼气都淡了几分。
季无月耐着性子诱导,“你可愿交出忘忧草?”
“少爷要忘忧草作甚?”阿绾腐烂的唇角突然扭曲上翘,“你不愿,和我永远困在这红烛里吗。”
说罢,鬼爪猛然刺向季无月所坐之处,后者旋身躲开,瞳孔骤缩:“你的执念不是成亲?”
不对。
先前的虚影皆表明阿绾心慕江少爷,因受不了江少爷另娶她人才残忍杀害了两人,为何现下又不同了。
季无月一面躲闪一面朝鬼影使出符咒,金光所至之处确实将厉鬼烧出几个大洞,但在这轮回阵内,厉鬼被灼伤之处又不断愈合,这便是季无月方才说的,伤不了怨魂的原因。
季无月对她束手无策,但阿绾同样伤不到季无月。
她蓦地停下,目光转至一旁着喜服的傅窈身上。
傅窈脖颈骤然一紧,颈前鬼爪入肉三分,她居然不顾被护身咒灼伤的痛意紧紧攫住了傅窈咽喉。
季无月慌了神,正要祭出阳泉,却见形势陡转。
“阿绾……”
即将身死进到下一轮回的刹那,傅窈竟冲破了桎梏,喉间突然能涌出声响,她脑内突然划过在第一个房间内看到的,阿绾被按在绣绷前签下血契的画面。
少女唇瓣翕动,从喉间挤出气音:“我知道……你的绣工很好。你绣的并蒂莲……很好看。”
森白骨爪骤然凝固在傅窈喉间。
阿绾眼窝涌出两行血泪,那些被轮回磨碎的零落记忆里,至今残存着绣绷断裂的脆响,与散落了满地的并蒂莲绣线。
千万次轮回,她执念的源头从来不是要成为旁人的新娘——
她是能让满城绣娘都黯然失色的阿绾啊!
季无月的阳泉在掌心松松紧紧,因怕伤到她迟迟不敢出手。
“你怎么会记得?”
阿绾掩面而泣,“我的绣样早就被毁了,都被毁了啊。”
傅窈感觉喉间鬼爪一松。
数道虚影在空中浮现,一边是十岁的阿绾被娘亲扯着发髻画押契书,绣绷上未成的并蒂莲被扯散了一地,“这劳什子绣面抵得几日粟米?”
一面是十五岁的阿绾跪在绣架前,绣线在她指间翻飞,绣绷上渐渐浮现出奇异的纹路:九片青玉色的叶子,叶片间捧了三朵靛蓝的花蕊。
可转眼间绣绷被劈成两截,妇人将绣样掷在炭盆里,“绣这东西有何用处?伺候好少爷才是要紧事。”
“你本该是……”傅窈摇头,艰难出声。
季无月握住她发颤的手,另一只手在空中绘出符箓。
半空中绽开金莲,竟与虚影中并蒂莲的残破绣样分毫不差。
“绣绷。”厉鬼腐烂的喉管突然发出少女清音。
季无月趁机揽住傅窈急退,却发现阿绾并未追击,只是痴痴望着虚空中的金线。
他在虚空中勾出最后一笔金纹,符咒化作万千金丝缠上傅窈的指尖,凝成一幅并蒂莲绣样的虚影。
后者将其捧到阿绾跟前,“你本该是最好的绣娘,阿绾。”
阿绾愣住,鬼气渐渐散去,露出半透明的身躯,傅窈手中的金线竟自发钻进她透明的身躯内。
傅窈眸中幽蓝浮动,见万千丝线尽头囚着株冰晶般的草。那草叶颤巍巍舒展筋脉,须臾间绽出花苞,转瞬便盛放如星。
九叶托三花,正是老道口中那生于忧妄破除之时的忘忧草。
亦是阿绾昔年绣绷上描摹的图样。
阿绾忽而浅笑,腐烂皮囊寸寸剥落,化作着襦裙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