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季无月侧过脸去,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脸颊上那清晰可见的五指红印却异常醒目。
然而,少年却抓住了她上一句话的尾巴,掀眼冷声道:“不要我?那你要谁?”
适才那么多下他都没发作,此刻却似乎真的恼了。
傅窈唇瓣微张,但季无月没等她答,便大步流星转身离去。
门扉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紧紧合上,他走出屋子,穿过廊下,恰好遇到了同样身着玄衣的孔行舟。
孔行舟折扇一开,胡侃道:“季兄这是,挨妹妹打了……?”
少年凉凉睨了他一眼,脸颊上那纤细的手指印清晰可见,无需多言,旁人也能明白,他是讨了女人的巴掌。
孔行舟折扇微顿,还真是啊。
随即,他眼神一转,连忙转身去追少年,拦住他问:“我说季兄,她真的是你妹妹吗?”
季无月不耐烦瞥了他一眼,不悦反问,“难道还能有假?”
“自是不假,自是不假。”
孔行舟干笑几声,接着见四下无人,又以扇掩面虚声问他,“……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
他语气狎昵,季无月蹙眉,嘴唇翕张,耳热答:“都不是。”
他这般答孔行舟心下便了然了。
既不是亲妹妹,也不是情妹妹,那便是尚未明了心意之人。
“孔某可是过来人,对男女之间的那些曲折情愫略知一二。”
他轻轻摇着折扇,“我有一计,或许能窥得她对你心意的七八分,如何?”
她现在满心以为自己要将他炼化成人傀,又怎么会对他有旁的心思。
季无月心中自嘲,又撩了孔行舟一眼,终是道:“说来听听。”
第67章
“我的剑锋,永远不会指向你。”
江府,
庭院,石桌。
二白衣女对坐。
桌上铺了许多黄表纸。
傅窈又在练习镇妖符了。
在她第三次一笔画歪时,一旁的楚云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轻声问道:“你和季公子之间,难道还在僵持不下吗?”
傅窈朱笔一顿,“算是吧。”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冷战。
那日之后,季无月就没再同她说过一句话。
不止不说话,
在路上碰到两人也形同陌路,就那么擦肩而过。
往日里几个人都在一处用饭,现在季无月也不和他们一处了。
楚云渺轻轻将傅窈偏斜的笔触拨正,语气温和而深邃:“其实,那日自极乐坊归来后,季公子所言不过是气话罢了。你们既是兄妹,
又何必如此相互猜疑?世间又有何事是不能坦诚相待的呢?”
“我们不是亲兄妹,
关系也并非师姐你想的那般简单。”傅窈搁下笔,
对她道:“有时我忌惮他,有时又依赖他,还有时……”
还有时一想到他就心跳加速。
“总之,
我捋不清楚这些,
师姐你明白吗?”
楚云渺莞尔,“阿窈可知我为何要学仙术?”
见傅窈摇头不解,她继续缓缓道来,
“我幼时也曾有一位兄长,我们相依为命长大,
也时常拌嘴争执,后来也是因为一次争吵,
兄长独自离家,却遭遇了侵袭村子的妖邪……”
她语气顿住,“那次,兄长再也没回来。”
“斩妖除魔,保护有缘之人不再遭遇离别之苦,这便是我跟随师尊学仙术的初衷。”
原来楚云渺还有这样一段尘缘。
傅窈本以为,她生来便是那超凡脱俗、不染尘埃的仙人模样。
“师妹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傅窈点点头,似懂非懂。
楚云渺失笑,“你涉世未深,或许还不懂得珍惜眼前人的道理。不过,假以时日,你自然会明白这一切的。”
她已掐指算过,过不了多久,傅窈有一情关要过。
对她而言是情关,对季无月来说,是一场难以逾越的情劫。
是以楚云渺本想稍作提点,见少女一副懵懂的样子,又顿悟,冥冥之中早就注定好的事,岂会因她这个局外人的三言两语而轻易改变。
楚云渺没再作声,盯着傅窈又画了几张符箓。
庭院宁静,唯有清风拂修竹的沙沙声。
没过多久,这片宁静便被另一道声音打破。
“季公子,你真有法子帮我找回闻溪吗?”
院落外传来少女雀跃的声音,傅窈笔尖一顿,她觉得这声音好似有些耳熟。
“这是自然,你只需同我们待在一处静等几日就好,阿翘姑娘。”这回是季无月的声音,语调温和。
季无月也没想到会在街头遇上当日幻境中的阿翘。
他上前询问,才得知她正焦急寻找已陷入极乐坊、沦为傀儡的闻溪。闻溪如今已失去自我,又如何能记得她,是以阿翘被迫在错综复杂的夜城中徘徊许久。
“若闻溪真的找回来了,我定要好好谢你!”
阿翘是个极洒脱张扬的女子,她一身红裙步伐轻快走进庭院。
“阿翘……”
傅窈喃喃,眼前的这张面孔,确是她曾在幻境中扮演过的模样。
只是幻境中的时间是几年前,那时的阿翘尚还青涩,几年过去她出落地更为明媚了。
“咦?这倒怪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认得我?””阿翘面露疑惑,急不可耐地想要走到傅窈身边,问个究竟。
“当心脚下。”
季无月适时提醒,阿翘走得匆忙,一时疏忽,被石阶绊了一下,好在季无月眼疾手快,轻轻抬手虚扶了她的胳膊一把,才使她免于摔倒。
“谢啦。”阿翘嘻嘻一笑,迈着轻快的小碎步来到傅窈身旁,“姑娘,你怎么也认识我呢?”
她身后,玄衣少年亦步亦趋。
才刚见面,他们就这么熟了吗?
傅窈收回眼,低声道:“应该是梦里见过。”
“那我们还真是有缘。”阿翘笑弯了眼。
她望着阿翘明媚的眼,心道原来自己在幻境中扮演的样子和真正的她大相径庭。
“你在画什么?”她观察到少女正描摹着的符纸,好奇问。
“捉妖驱邪的符箓。”傅窈简短回答。
捉妖驱邪……
阿翘心中一怔,闻溪之所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皆因背后邪物作祟。她定了定神,问道:“可以教我吗?我也想学。”
学会了,她便能保护闻溪了。
“阿翘姑娘若有心学画符,我教你便是。”
季无月出声,又随手翻了翻桌上画废的黄表纸,戏谑道:“若你学,想必定然比她进度快上许多。”
少女猛地抬眼看向他,目含愤懑。
后者长指搭上鼻梁,并未接她的眼神,只悄然用余光打量她。
“那我便为你们腾出地方来。”
白裙少女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楚云渺则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
随着阿翘的到来,几人之间原本微妙的平衡也被打破。
罕见的,一连几日季无月都未与他们在一张桌上用饭,阿翘一来,他便带着她一起,又同他们一道用饭了。
“阿翘姑娘孤身一人在夜城徘徊许久,还望诸位多加照拂。”
饭桌上,季无月对几人嘱咐。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相邻而坐。
红衣女子神色坦荡,欢欣道:“多谢各位关照啦。”
傅窈垂眸盯着碗中菜梗,竹箸尖在米粒间戳出细密小孔。
关照阿翘本是应该。
可季无月的举动却让傅窈心里泛起微妙的酸意。
他和阿翘仅仅相识一日就对其百般照拂,自己同他相处许久也没见他这么温柔对她。
但或许他们并非相识一日。
傅窈突然忆起,季无月中催情香时,在幻境中与她相拥的,不正是阿翘的脸孔吗。
想到此处她便胸中烦闷。
竹筷搁在一旁,她正要起身离去。
“阿窈妹妹怎么就吃这么点,你那样纤瘦不多吃点怎么行。”
阿翘洒脱随性,待谁都热切,留意到傅窈没动几下筷子,忙开口留人。
“没事,只是今日的饭菜我不大吃得惯。”她随便找了个托辞,转身时又听到季无月挖苦的话语—
“舍妹惯来娇气。”季无月慢条斯理剔着鱼刺,“莫说饭菜不合口,便是喂到唇边的药也能吐了出去。”
傅窈听出他在暗指那日喂药之事。
“兄长倒惯会揭人短处取乐。”
她霍然起身,路过季无月身侧时咬牙低低同他道,“季无月你别太过分了”
话音刚落,雪色裙裾已掠过屏风。
少女没回头,是以也并未觉出,一道视线在她的背影处盯了许久许久。
*
暮色四起,季无月拎着荷叶包站在月洞门下。油纸里裹着刚出炉的糕点,是他排了许久的队去夜城老字号买的。
今日好几次下了傅窈的面子。
虽逞了一时口快,可他心里也有些许心虚忐忑。
想着她午饭没用多少。
季无月便去街上买了几个她爱吃的糕点前去寻人。
屋子里没人,傅窈又在庭院里练符。
“慢点吃,别噎着。”
沈澈安的嗓音让他脚步骤停。
庭院内,沈澈安拎来的食盒被掀开。
少女捏了个白软的糕点忙不迭往嘴里送。
趁她吃得香甜,沈澈安试探开口,“近来季少主和阿翘走得近,你怎么看,阿窈?”
视线斜上方出现一玄色身影。
傅窈皱了皱鼻尖,无谓道:“他怎么样,与我何干?”
她话音刚落,视线里那道人影便没了踪迹。
少女垂眸,压下心底酸楚,继续画起符箓来。
楚师姐曾言,画符之道亦需温故知新,否则过往所习之符箓恐将逐渐遗忘。如今,她虽已掌握镇妖符,但仍需重温昔日所习的五行符与缩地成寸符。
她扯出张新的黄表纸,循着记忆一笔落成。
符纸瞬间跃升至半空,迎风猎猎作响,
成了,她暗喜。
然而,当她准备借助缩地成寸符前往他处时,却猛然发现,自己竟未在心中默念目的地。
刹那间,眼前景象物转星移。
石桌、修竹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
天旋地转后,她才晕头转向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陌生屋内。
眼前矗立着一张古朴典雅的屏风,她正要迈步越过这道屏风,那头便悠悠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季兄以为,孔某此法如何?”
傅窈一听便知是孔行舟的声音,心中不由一阵泄气,想来这符咒并未奏效,否则怎会施完缩地成寸之术,还在这同一府邸内打转。
季无月的声音略低,听不出语气,“你这法子,怕是不怎么灵光。”
当日孔行舟说有窥探女子心意之法,叫他冷上傅窈一阵,再刻意与旁的女子走近。
依孔行舟所言,倘若那女子心中有你,见到你与别的女子举止亲昵,定会心生醋意,表露出吃味的一面。如此,便能窥探出她的心意所在。
想到此处季无月不由蹙眉。
她不仅没半点吃味,还说出“与她何干”云云的话。
“其实,尚有一策。”孔行舟轻轻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故作玄虚的神秘,“一个一旦施行,必定成功的妙策。”
季无月斜睨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