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站在船前的甲板上眺望前方。
远处的海洋映照在夕阳之下,金灿灿,黄橙橙,像小孩子的蜡笔画。
她身后有几个乘客在聊天,有一段时间他们的聊天内容是她。他们在好奇她是什么人。
偏远小岛,开发不行,每年来此处的几乎都是些假文艺的青年或是穷背包客,像她这种全身名牌,一脸矜贵的实在不多。
南昭无视这些讨论,望着远方发呆。
船走了一会,她的手机振动起来,看也不看她便挂掉电话。
她自然能猜到是谁打来。
她的经纪人王将。
十七岁那年,南昭妈宋玉梅托好多关系将南昭的一幅画送到他面前。一个月后,他亲自上门,说要当南昭经纪人。
这些年,他将南昭的画作从五位数运营到七位数,有个别甚至卖出八位数天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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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南昭说,若是等她死了,画只会卖的更贵。
他没说谎,艺术品本身就是一种投资艺术,说白了,有钱人间特有的流通货币。
不仅是他,宋玉梅跟宋南枫也曾不止一次跟南昭说过这样的话。
只可惜,没能如了这些人的愿,南昭如今依旧活着。虽然活得不算那么健康就是了。
一个月前,南昭去医院取体检单,医生说她脑部有块小小的肿瘤。虽然不是恶性肿瘤,但长的部位实在不算理想。医生自称说这个手术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但南昭脑海里全是那百分之二。
若是换了以前,南昭定是不怕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死亡有着某种迷恋。可现在,她突然就怕自己醒不来了。她还有件事情没做。她曾亏欠于那人的,必须一一还回去。
也是这一刻,她读到那那首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一人的诗句。她便通过好多方式找来梁祈的下落。
十年了,两个人倒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只是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情,总让南昭没有脸面回去找人家。
可如今听说对方过得不算很好,她又这般情况,便想着找点补缺。
这样看来,有点像她自我感动的行为艺术。但她不在意了。她自私自利好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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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天她说她要过来,好友周小酥说她这样自私,平白无故扰了人家的清净。
她自然也觉得自己此行定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可她还是要来。若不是那个人,她不可能活到现在。她必须在最后关头为他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博他一笑,她也值得了。
“南昭,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王将的微信发来一行消息。南昭懒得多看,直接关机。
一绺头发落到脸上,她伸手将其憋在脑后。
这小小的动作又引发身后的一阵讨论。
青春期的南昭好看,但因为抑郁症的关系,导致她整个人总是处在一种很萎靡的状态,所以这种美是不够被人发现的,如今的她却像是接受过某种精神的洗礼,云淡风轻,连发梢丝都写着自信。那份美丽也就毫不遮挡迸射出来。卷发,小翘的鼻子,白皙的脸蛋,修长的脖颈,连年轻时常年心情低迷带来的那副迷幻眼神如今都给成了她魅力的武器。
曾经有人说过,她像《悔过的女人》里的伊莎贝尔。
有好多次,宋南枫跟她吵架时,气急败坏,说那些买她画的人不过是买她的美色,想要跟她滚床单。
如今宋南枫的尖锐言语已经无法轻易伤她,她甚至还能笑着谢谢他对她美色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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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宋南枫也还是有惹怒她的情况,比如他说她的笑假到让人看着想吐时……
扯得远了,南昭无视那些议论声。她收起手机,正要继续看远处风景,有人在她耳边问一句:“姐姐,你从哪里来?”
声音稚嫩,带着点口齿不利索的含糊。
南昭回头,风吹起她眉前的头发,过来搭话的人眼底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叹。
是个应该有十八岁的男生,比南昭要高,但身材消瘦,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简单的小平头下一对眼睛格外明亮。
“北京。”南昭说。
他摇摇头,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姐姐,我听不到。”
南昭一脸奇怪看着他。
他解释一句:“我是个聋子。”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很自然瞥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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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想着他说话的含糊,没有怀疑,拿出手机打出一行字:我从北京来。
他盯着南昭手机看一眼,眼睛变得越发明亮:“北京是个好地方。听说北京会下很大的雪?”
南昭笑着打第二行字:还行。确实会下很大的雪,白茫茫一片。
男生看到她的笑,脸一红,撇开头望向外面的海洋。
“我也想去北京,想去看雪。”他说。
是人都知道不要随便打击少年郎的憧憬。南昭在手机上打: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他双眼映着夕阳:“谢谢姐姐。”
常年混迹名利场,好久没见到如此干净爽朗的人,南昭不禁有些怅然。
等船再靠岸时她已找不到那少年郎。她自然也不可能想到,这短暂的相遇竟会改变她在南岛上的生活。
船靠岸时夕阳即将烧净,整个空间像笼上一层薄雾,朦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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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岛不大,但也有将近百万人口,以渔业为主。岛上有坐叫南远峰的小山,南昭要去的学校就在那座山上。
她是报的支教自愿者。事实上,除了知道梁祈在那所学校,她对这学校几乎没有太多了解。
下船后,南昭走出船港,打电话给跟她对接的校长。对方过好一会才接起电话,接通电话第一件事情就是跟她道歉,称刚忙完事情,正赶往这边,问她能否等一下。南昭没有意见。
她在海边找了个椅子坐下等对方,时间流逝,夜色渐渐从四面包裹过来。好在是夏日,温度也不算很凉。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南昭感觉自己腿上被蚊子叮了好多包时,终于看到一辆电动三轮车向着这边过来。
她还在想校长应该不是开这种车,那车就停在长椅对面的小石头路上。
南昭起身,看到车上下来个挽着头发的老太,六十多岁的样子,眼角细微的褶子堆砌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慈祥感,背脊却是挺拔,精神抖擞。
老人健步如飞走过来,冲南昭一笑,问:“是宋老师吗?”
南昭点头答应,将信将疑问一句:“张校长?”
“是我是我!”张校长笑着,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前几天刚走过台风,这两天我们在帮着岛上的老人们修房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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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答说没关系,一边跟着张校长走到车边。
张校长不由分说就将她的行李放到车上。看起来比南昭还要瘦的老人,力气格外大。南昭提着费神的行李,老人一手就给她提上了车。
似乎是注意到南昭的惊讶,张校长解释一句:“我以前是运动员,”
南昭不好意思嗯了一声。张校长站在车上向她伸手,示意将她拉上车。
南昭也是长期出门写生的人,并不是没吃过苦,就是来时想着要见某人,特意打扮,还穿上一身裙子,此时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车,张校长给她递来一块毛巾,又是道歉,一边让她垫在地上坐。
南昭忙说:“校长你别跟我客气,你赶紧开车去接其他老师吧。”
张校长也不是个爱说漂亮话的人,只叮嘱她一句注意别摔倒,就一个翻身去了前面的驾驶位,简直身轻如燕。
电三轮启动。张校长开始跟南昭闲扯,问些路上可否顺利,有没有碰到奇怪的事情等问题。
后来又问:“宋老师,我们学校您有过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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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来这里完全冲动行为,此时听了对方的问题,不觉汗颜。
张校长没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我们学校叫南海特殊教育学校。听这名字宋老师应该就知道是什么类型的学校了。学校不大,学生一共二十三个,什么年龄层都有,老师更少,算上我在内,一共就五个。”
“不过宋老师您来了,就六个了。说实话,我们学校还是第一次来像宋老师您这么厉害的老师。像您这样的大画家还能有这样的心思,真的是让人感动。”
南昭此行目的并不单纯,对方的夸赞让她羞愧。她只能含糊道:“张校长您严重了。”
这是社交场合的那一套,张校长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说:“宋老师不用客气的,以后您到我们学校,就跟其他老师一样,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和孩子。”
对方这一番话,又让南昭觉得自己刚才有点过于虚伪了。
车往前开,南昭发现路边好多木板,甚至一路走过好多三轮车,应该都是灾后修建的。
每过去一辆三轮,车上的人都会跟张校长打声招呼,顺便打量南昭一眼。
南昭一脸淡定接受这些打探。
走过台风的海岛,空气格外的清新。南昭感受着温柔的海风拂过脸颊,望着路边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有种时光倒流,回到十年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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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台风天,她与梁祈他们被困在那个小红屋子里好几天。等台风过去后,天空碧蓝,街上全是被刮断的树枝和建筑砖石。那段时间,梁祈他们的小猴子接到好些帮岛上人修补房子的活计。
南昭才发现,小猴子这个组织原来不单单是□□的。
那段时间,南昭一直跟着他们满岛跑。起初梁祈还嫌弃她,但那时南昭总觉得自己欠他的钱,加上慢慢对这个人的了解,知道他要是真嫌弃她,定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跟她讲的,她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她曾无数次表示要加入小猴子,都被梁祈拒绝。但那次的长谈之后,梁祈也再也没说过跟她结盟的事情。
南昭有时候会想,她如今这时常可以笑着的状态,要与当年在小猴子的那段时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宋老师。”张校长的叫唤将南昭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南昭连忙嗯了一声。
张校长说:“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接个人。”
南昭才发现三轮车已经停下,张校长也下了车。她赶紧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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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校长很快就走远了。此时月亮出来了,整个海岛都笼在一层淡淡的银白光华下。
南昭四处看了眼。这边应该是海岛的偏远地段,四处种着棕榈树,只有几栋破破烂烂的建筑立在不远处的石头路边,隔了树丛往远处看,好远才能够看到其他建筑灯火的星星点点。
她往远了张望,看到遥远的东边有个小小的深色的小尖,估计那边就是南远峰了。
她盯着那小尖儿看了一阵,然后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攀谈声。
收回目光,她见到一个小孩子从夜色中走来,在小孩身后跟着张校长,而张校长旁边走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高挑,穿着简单的黑色短袖和棕色工装裤,一头贴皮短发茬,五官深邃锋利,银白的夜色下,步伐缓缓,像一把锐利的刀探了出来。
多年未见,像所有人会在久别重逢前做的一样,南昭也试图想象过梁祈的变化。
比如颓废堕落,变成大腹便便的大叔,变成油腻青年……自然也有想过他会变得更优秀,但她没想过,他会在一座几乎无人愿意过来旅游的小岛上,维持那一身的少年锋芒,甚至比以前还要锐利,也更冷了。
就好像,一场人生酒桌,所有人都在为了得到好的命运跟上帝言笑晏晏,唯有他,在一旁冷眼旁观一切,完全不在乎你会给他什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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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好像任何牌,他都可以打出自己的风格。
张校长在跟他说着什么,他全程侧耳倾听,虽然脸上没有笑意,但能看出是放松的状态。
南昭看到这样的他突然有些慌张。
仿佛多年的伪装碰到了真正能够看透其内在的人物。她开始害怕自己此时的样子不太好看,或是装扮过于浮夸。她甚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样的动作不小,自然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她看到他抬头看过来。只一刹那,他脸色紧绷,眼底宛如坠进千年寒冰,迅速凝结起来,但这也只是瞬间的事情,片刻后,他再看她的眼神充满了陌生,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
南昭注意到他的眼神,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这瞬间被揪了一下,莫名的一疼。
梁祈没有停住脚步。他跟在张校长身旁走过来。
在靠近时,他还抬头看了她一眼。南昭昂着脖子,努力维持自己的那点儿傲娇。
“梁老师,这就是学校新来的宋老师。宋老师,这位是梁祈梁老师,学校的体育兼音乐老师。”南昭听到张校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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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完全没听进去,目光从始至终都盯着梁祈。
他似乎哪里都变了,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梁祈嗯了一声,对张校长道:“校长,你坐车,我来开。”
说完,他便不管不顾坐在驾驶座上。那小孩则一下钻过去坐在他腿上。
他的一双腿微微弯着,似乎比以前更长了。
南昭看着前座,忍不住想,自己以前总爱他看跨在摩托车上的样子,那一双长腿落在两边,拍机车广告似的,又酷又帅。
她盯着他冷硬的后脑勺看了一阵。
虽然来时做好了人家不会理她的准备,但看到人这种躲瘟神的态度,她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特别是这些年习惯了众星捧月,有种自尊心受挫的感觉。
她收回目光,闷闷地坐回自己的行李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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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启动,速度比张校长开得快了好多。
行过一段不平的路时,三轮突然颠簸了一下,南昭没一下扶住,用力撞在车上。
肩膀一疼,她抽了口凉气,坐在对面的张校长忙问了句:“没事吧?”
南昭摇着头道:“没事。”
男人头也没回,但车速却放缓下来。
车走了一会,张校长道:“突然想起来,宋老师你的资料上写着你高中在海市读的,梁老师以前也是海市的高中生,按照年龄算,你们应该是同学吧。”
南昭还未反应过来,梁祈十二月寒风似的声音就从前面传来:“不认识。”
她回头重新看向他。梁祈后背挺拔,连后脑勺都能看出如今脾气不好惹。
南昭解释一句:“我只在那里读了一年就去了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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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校长哦了一声,说:“可惜了。不过现在遇见也算是有缘分的。”
南昭:“……”
她看着此时坐在梁祈旁边的小孩。那小孩剪着锅盖头,七八岁的样子,跟梁祈十分亲热。
过了好一会,南昭终于没忍住,故意用一种轻松地语气道:“梁老师小孩?”
前面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南昭胸口一抽,又是一疼,却听张校长道:“梁老师学调皮了哈,这孩子叫西瓜,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说完这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加了句,“宋老师,梁老师单身的。”
南昭看到梁祈的后背崩得更紧了,一想到对方刚才那声嗯,她便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嘛,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啊,这家伙。
张校长说:“宋老师是个很活泼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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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诧异:“啊,有吗,其实以前我也不爱笑的。”
张校长:“是因为画画会让人心情放松吗?”
南昭一扯嘴角说:“什么都不管,任性活着罢了。”
说出来云淡风轻,但鬼知道她能努力维持这幅面具这么久耗费多少努力。
张校长:“宋老师这个心态好,我得向你取经改天教给学校的孩子们。”
南昭轻轻一笑,说:“这也是别人教给我的。”
说话时,她又看向前面。
只可惜她的视角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脑勺,便也看不到对方在她说这话时,棱角分明的脸颊处明显紧出了一条细细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