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由骑兵打头,步卒跟在后面小跑,大军行军速度很快,至于其他的攻城器械,早在从凉州府撤离时就全部抛下了。
他们从登昌城撤离时只带了一天的干粮——也不敢再多带辎重,不然闰国大军反应过来,被追上便只有死路一条。
寇顾恩骑在马上,双目时而望着夜色出神,又时而转头回望。
遥想当日从北羌国都元阳城出征时的意气风发,再看看如今自身狼狈模样,寇顾恩不觉悲从中来。
寇顾恩直到现在都未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与望月罴令东路大军急攻凉州府无错,可惜却事与愿违,没等来西路大军的捷报,却先等来了西路大军失利的消息,这直接就导致东路大军不得不困守凉州府城外,本想未西路大军拖延时间,但西路大军却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
这一连串的预料之外,就直接导致了如今的这个结局。
“大人,喝口水吧。”亲兵策马赶了上来,把水囊递到了寇顾恩嘴边。
寇顾恩嘴唇干裂,有干涸的血丝粘在上面,他下意识接过水囊,问了一句:“离雁迟关还有多远?”
“二十多里。”亲兵小声说道,“要不到晌午就能到。”
“好,好”寇顾恩嘴里喃喃说着,也不知是说给亲兵听,还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撤到雁迟关就安全了,雁迟关还有驻军留守,还有数不清的粮食,又有高墙坚壁,我们还能守。增援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拖住闰国攻城,便可前后包夹”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突然传来了骚动,将寇顾恩惊醒。
“怎么了?!”寇顾恩惊慌起来。
旁边的亲兵眺目看向前方,片刻后惊呼:“前面有人!”
寇顾恩驱策着坐骑往前靠近了些,他躲在军阵后虚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处丘地的土隆上,有数不清的人影正站在那里,影影绰绰密密麻麻,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是一座座雕塑。
寇顾恩又惊又怒:“探子哪去了?!为何无人回报?”
此时有亲兵赶上去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去前方探路的探子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回来的”
寇顾恩心底一沉,下令道:“派人去探,看看究竟是人是鬼。”
一队三人组成的探子从军阵策马出阵,朝着前方高丘奔去。
寇顾恩凝目望着探子远去,眼睛眨都不眨。
就在那三名探子刚跑到丘地下的时候,还未等他们上坡,只闻“嘭”的一声弩弦炸响,三名探子齐齐从马背上滚落,跌进尘埃里不动了。
“敌袭——!”不等寇顾恩下令,前方的骑兵将领先一步高声呼喝起来。
大军阵型迅速变换,骑军往两侧拉开,步卒方阵顶了上来。
寇顾恩在亲兵护卫下往后退去,他嘴里接连下令:“盾甲兵缓步前压,弓矢营不急上前,提防敌军骑兵冲阵!再派人去探!饶过丘地,去看有多少伏军!”
大军速度慢了下来,缓缓往丘地靠近。盾甲兵举起厚重的木盾,将正面和头顶紧密遮盖住,骑兵也抽出了兵器,躲在甲胄下戒备地望着高丘上的人影。
寇顾恩待在后面,没有跟着前进,正焦急中,终于有探子回报:“禀大人,丘地后只有步卒,大约两千,未发现大股伏军!”
“不可能!”寇顾恩尖着嗓子喊道,仿佛惊弓之鸟,“两千人也敢来挡十万大军?再探!”
最前方的军阵渐渐靠近了高丘,已经几乎能看清站在土隆上的卒子身形。
“锵——!”整齐的拔刀声响彻夜空,更多的人影站上了土隆,无数森寒死寂的目光朝丘地下的大军投射过来。
距离已经近到北羌士卒能看清土隆上那帮悍卒身上残破甲胄的地步,在右翼的一名骑军将领突然变了脸色。
“荒营”
高丘上,宋功业望着一望无际的大军,笑着开口:“你们看。”
站在他旁边的一名卒子也笑了,他握着袖子擦拭刀口:“这么多耳朵,得割到什么时候去?”
“也得能活下来再说。”有其他人接话。
一名卒子眼中闪烁着寒光:“这就是大荒边营,怕死的已经死干净了。”
“然后就剩下了我们。”
第七四六章——被动冲阵(shukeba.)
第七四六章——被动冲阵
“向前压进——!”
高丘下,北羌的步卒校尉挥手下令。
右翼,那么骑军将领绕过军阵,朝着大军后方疾奔而去,来到寇顾恩面前。
“大人!不可冒进!末将有要事相禀!”
寇顾恩大怒,挥起马鞭抽在将领身上:“大战当前,谁给你的胆子擅离职守!?”
将领咬牙吃下这记鞭子,不敢言怒:“回大人,末将识得前方拦路之军。”
寇顾恩又骂:“还不速速讲来?”
骑军将领用极快的语速说道:“末将曾在大羌边关从伍,故而认得出来,那拦路的军队乃是游荡大荒的闰国边营,全是些不要命的疯子,但凡碰见我大羌儿郎便要上来拼杀,以往每年来打草谷的儿郎好多都是死在他们手上。望大人深思熟虑,再做定夺。”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定夺?”寇顾恩眼中冒着冷意。
骑军将领一想起曾遇上大荒边营的经历,仿佛耳朵根都有些生疼,他咬了咬牙:“我们可以绕过此处丘地,我们有大军在此,他们必不敢贸然来犯。”
“放屁!”寇顾恩闻言大怒,“尚有大敌衔尾在后,此时绕行,延误了军机谁来负责?!”
此时有探子回报,来到寇顾恩面前跪下:“回禀大人,方圆两里内确无伏兵!”
寇顾恩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好一帮悍卒!区区两千人都敢拦路!”
骑军将领似乎还打算劝说一句,却被寇顾恩挥手打断:“莫要再说!说也晚了,前方步卒已经压上去了——传我令,步卒抢占高丘,两翼骑军据地势冲杀,速速清剿敌军!”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大军忽然传来了骚动。
高丘上,甲胄都不齐全的边营卒子冷冷望着下方正缓步逼近的北羌大军。
“嘿,老宋,蛮子靠过来了。”有卒子嘿然出声,“这是他们主动上来的,就不算我们冲阵了吧?”
宋功业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北羌盾甲卒子快要爬上一般的坡了,他舔了舔嘴唇,抬起手,军刀直指北羌军阵,大吼道:“杀蛮子!!”
整齐的呐喊声响了遍天。
“杀——敌——!!!”
借着地势,数不清的边营卒子翻过高丘,朝着下方发起了冲锋。
“轰——”
仿佛一股洪流扑上滩涂,血色的潮水瞬间染红了一切。
顶在最前面的盾甲阵只坚持了一息时间就被撕得粉碎,大闰放养在最边关的野兽在这片夜色中露出了森森獠牙。
“稳住——稳住阵型——”步卒校尉在后方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看不见前面是什么情况,但阵型却确确实实正在逐渐散乱,濒临崩溃。
“骑军!骑军在干什么!?冲阵啊!!”步卒校尉狠狠推攘着身前的士卒,正要抬头望向两翼,忽然脸庞溅上了一抹温热。
他猛地转头看去,正好看见一名甲胄残破的卒子将刀从尸体身上拔出来,然后抬头看了过来。
“蛮子头头”卒子低声嘀咕一句,下一刻欺身扑来!
“轰隆隆”
夜空中传来低沉的雷声。
北羌大军突兀地朝着西面缓缓移动,正在搏杀的北羌士卒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军旗使劲挥舞着传达军令。
有人高声呼喊:“快撤——速速撤退!绕过丘地——”
宋功业一刀砍翻面前的北羌士卒,他抬头望向北羌大军后方,皱眉疑道:“大军往西边移动了”
旁边一名卒子靠了过来,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蛮子这是什么意思?要打还是要逃?”
“不知道。”宋功业正要摇头,忽然远处军阵中绽放开一朵璀璨的光芒!
“发生了什么?”寇顾恩回头望去,却只见茫茫一片漆黑,只隐约有骚乱和惨叫声传来,他心里没来由一阵心慌,“闰国大军追上来了?!”
“轰隆隆”头顶传来闷雷声,更加重了寇顾恩心底的阴郁。
数名亲兵迅速围拢过来:“大人,我们先走。”
“对,对,快走!”寇顾恩把马腹一夹,直接朝着远处阵中窜去。
慌乱中,寇顾恩回首望去,正好看见夜空中有一点光芒绽开——
那是一抹刀光。
刀光在半空中泼开,似水银泻地,这一刹那的光芒将地面上北羌士卒的惊恐神色照得秋毫毕现!
“轰——!!”
刀光劈下,鲜血夹杂在尘土中被溅起数丈高!
“是那个人!”寇顾恩在这一刻骇得浑身寒毛乍立,仿佛又看到了望月罴身首异处倒地的那一幕。他狠狠一抽马鞭,座下马儿发出一声悲鸣,往前飞窜出去。
“撤军!快!快撤——”寇顾恩大喊着下令,“闰国大军追上来了!让骑军营回来!从西面绕行!”
“不对!蛮子要逃!”宋功业望着远处的大军如潮水般朝着西门溃逃,恍然醒悟,他举起手中的军刀,“别让蛮子跑了——”
附近的边营卒子们齐齐响应一声,更加不要命地朝北羌军阵深处冲杀。
“边营止步!边营止步!”
声音被风声带来,宋功业抬头望去,只见三骑骏马从高丘另一侧飞奔而来。
人未至声先到:“大闰策威司马齐宴竹齐将军将令在此!众卒速从军令!边营千总统领何在?!”
边营卒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四处寻找宋功业的踪影。
宋功业分开人群,赶紧跑了过来:“千总宋功业在此——谨遵大人吩咐!”
来者自然就是包长寿,韦尧,石公树三人,此时见到宋功业,三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包长寿驱策着马儿上前一步:“宋千总不可冒进,莫要平白送了弟兄们性命,齐将军有令,只需在后面缀着蛮子尾巴便可,不可与其正面交锋。”
宋功业犹豫了一下,似乎心中有着疑虑,但片刻后还是什么都没问,拱手领命:“是!”
就在此时,一道刺眼的闪电贯穿云层落了下来,径直砸向了北羌大军后方。
“轰隆隆隆——!!!”
宋功业脸上露出惊骇神色:“天威至此!这帮蛮子天怒人怨,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第七四七章——为臣之路(shukeba.)
第七四七章——为臣之路
头顶雷声滚滚,不时就有电弧在云层中滑过,见大地照亮一瞬。
兵荒马乱中,寇顾恩只觉天昏地暗,哪里都看不清楚,耳边尽是奔跑声和呼喊声,他一时竟搞不清方向了,还好身后亲兵迅速赶来,拽住寇顾恩马儿的缰绳继续往前奔去。
“让开道路!让开道路!”亲兵挥手呵斥着前面挡路的卒子,一步都不敢停。
寇顾恩回过神,稍稍冷静了些,忙问道:“闰国大部队不可能这么快!定是骑兵先追上来了——探子何在?敌军有多少?”
亲兵回头大声答道:“不知道,派出去探查后方的探子都没回来!但大军后方已经乱了阵脚,怕是敌军人数不少!”
寇顾恩一咬牙:“快撤!传令下去,前阵步卒往右翼拉开断后,掩护大军从西面撤退!”
“是!”
从高处看去,整个北羌军阵已经快乱得没了阵型,随着旗帜舞动将军令传递出去,与边营卒子交锋的士卒缓缓往东面拉扯,堪堪截住边营卒子的攻势,而其余大军则飞快朝着高丘西面奔逃。
高丘上,包长寿三人正远远瞭望着战局,见此情形,包长寿有些着急:“怎么办?北羌要逃。”
宋功业闻言也看了过来,年长的石公树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军刀握在手上,他摇了摇头:“他们要逃,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两千人用脚跑着去拦十万大军?却不说怎么拦,就是追也追不上,况且面前还有步卒挡着。”
宋功业沉吟了一下:“壮士断腕的手段,看来北羌是打算牺牲这帮步卒来争取时间了。”
“能吃下多少吃多少。”韦尧点了点头,“宋千总,速速传令下去,我们往北羌后方打,去支援叶总旗。”
“后面有多少我们的人?”夜色中宋功业根本看不清北羌大军后方的情况,只隐约能看到那里骚乱的军阵轮廓。
“一个。”韦尧闷闷答道。
宋功业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就一个!”包长寿把嗓门提高,“赶紧打过去!”
“是!”宋功业赶紧应了,沿着土隆往另一头跑去了。
一刻钟后,齐宴竹见到了叶北枳。
眼前的叶北枳已经半张脸被血污染红,身上有几处不显眼的焦黑,那是被电蛇舔舐后的痕迹。
叶北枳还是那副平淡沉默的表情,齐宴竹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费口舌,直接冲旁边的包长寿发问:“边营伤亡如何?北羌撤走多久了?”
包长寿抱拳答道:“回将军,幸好我们来得快,边营竟打算直接拦在北羌去路上,差一点就被敌军冲阵。两千卒子死伤百余,未伤筋骨。北羌以为我大闰大军来攻,慌忙中只留下两个营的步卒拖延,已被边营尽数剿杀,敌军大部队已经离开一刻钟,怕是不好追了。”
“哈哈,无妨。”齐宴竹骑在马上爽朗大笑,“便是要让蛮子提心吊胆,疲其军心,届时他们就算入了雁迟关,也只是一帮劳困之师罢了。我等以逸待劳,直接杀往雁迟关,等后面的步卒辎重大军汇合,便是雁迟关收复之日。”
叶北枳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坐在马背上等擦干净了刀,径直往前去了。
“叶总旗!”齐宴竹唤了一声,目光有些担忧。
叶北枳回头看来,盯着齐宴竹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齐宴竹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叶总旗杀敌废了力气,可在此休息,等后方大军到来。”
叶北枳沉默了片刻:“等不起了。”
齐宴竹一愣,问道:“此话何意?”
“北羌天人,顶多三日就到。”
说罢,直接策马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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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京城城门。
打扮成商队杂役的锦衣卫轻轻叩着车窗。
“笃,笃笃。”
空响声将苏亦吵醒,他听见锦衣卫在外面轻声唤着:“大人,到京城了。”
苏亦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撩开车帘,看见甬道内排着长龙,早起的农户,进城的商队,排着队等待城门守卫查验文牒。
“去知唤城守,我们不等了,速速进城。”
锦衣卫轻声应了一句,小跑到前面去与城守交谈,顺便从怀里亮出了令牌。
城守见后,讶异地朝马车看了一眼,连忙唤来了其他城守,吆喝着腾出了一条路来。
苏亦此番突然回京,原因无他——
左相樊少霖于半月前溘然长逝。
早在苏亦还未任东宫太师时,樊少霖对苏亦就一直多有提点,甚至自降身份主动交好苏亦,苏亦对樊少霖亦是一直执长师之礼。
所以于情于理,苏亦都觉得自己应该回来这一趟。
再加上凉州府已经安稳,北羌东路军溃退,冀北的北羌西路军无奈分兵北上驰援,剩下的部队在经过救援于世邦一役后已无继续南进的资本,可以说是大闰北部已经稳如磐石。接下来打仗的事情已是齐宴竹这个将军的职责,苏亦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事情他需要操心的已经不多了。
其实苏亦回来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他知道经过陈忠君那件贪粮案,陈勋已经对他有些不满了。卓不茹和林客标所代表的东厂和锦衣卫,可以说是苏亦能在朝堂搅动风雨的一对双刀,可这二人被陈勋一番狠狠敲打,如今已经有些使得不那么趁手了。而且据闻风听雨阁悄悄送来的消息说,陈勋最近对“苏党”很不满,似乎是想拿苏亦这一脉的官员开刀了。
这些日子来,苏亦时常迷茫,每每想起自己和陈勋,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把戚宗弼和先帝陈开名的身影重合。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走上了戚宗弼的老路。
苏亦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幻觉,自己和戚宗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自己不在京城这些日子来,陈勋做的一切,都似乎再将二人的关系往戚宗弼的老路上推。
第七四八章——樊翁的信(shukeba.)
第七四八章——樊翁的信
“大人,大人。”车窗外传来锦衣卫的轻唤,将苏亦从沉思中拽回了神。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