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思忖这几日的战情。
虽北狄阴险狡诈,擅长平原战,但谢蔺带来足够多的兵马与军需辎重,又有?军策辅佐,驱敌出境不算难事。
可就在前几日,他于兵祸中,解救各个遭遇炮火的邦国部族。
本?想和北狄决一死?战,可几乎每次,谢蔺的兵马前脚刚至,北狄铁骑后脚便应声退下,狄人最?喜杀戮,生性好战,这一次却毫不恋战。
谢蔺解救西域的兵乱一事,变得易如反掌。
仿佛北狄只是如同从前秋冬季节那?样,带兵前来掠夺诸国物资,拿到东西后便走?,没有?占领土地的意?愿。
可是,眼下才是夏季,草原的水草茂盛,牛羊遍地,河流也没有?结冰凝霜,狄人的物资并没有?短缺。
他们为?何会违背天性,执意?攻入西域?
倒像是……一步步引着谢蔺去往某个地方。
谢蔺的指骨轻颤。
他决定再找孙白良一次,若他还?有?隐瞒,必将招致弥天大祸。
谢蔺不会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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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开外,一座伫立于沙丘之上的土城被火光包围,城中传来无数男女老少的哭喊与哀嚎,刀光剑影被窜天的烈焰映亮,一时间光焰万丈。
北狄汗国单于清格勒坐在城外的篝火前,他脱去身上染血的铠甲,听着城中的悲声,如听天籁。
清格勒咬了一口烤过火的羊胛肉,金眸里唯有?冷漠的神色。
待一城的贵族都被屠戮殆尽,张靖上前询问:“可汗,您是要引谢蔺前往日月山天坑,再将他诛杀吗?”
张靖深知,北狄刚经?历过艰难一战,他们的军事战力还?没有?恢复,各族勇士们也需要休养生息,若是谢蔺能够召集其他齐国州郡的援军,恐怕他们非但无法?攻入中原,伤亡也会很惨重。
清格勒冷笑一声:“谁我要今日和谢蔺对上,我不过是知他来到衢州,想亲自送他一份大礼。”
清格勒看了一眼距离天坑最?近的绿洲小国。
他知今日功德圆满。
清格勒发号施令:“全军戴上遮面的纱巾,防止中原邪祟疫病侵体,我们往日月山行进,绕过天坑,再赶到王庭!”
张靖懂了清格勒的筹谋,清格勒见好就收,他拿到物资,是时候回草原腹地了。
而天坑之中,清格勒留下的东西,张靖自然知道是什么……他不得不,这位新可汗比起他的父亲,手?段真?是高明多了,也残忍多了。
-
谢蔺并没有?如清格勒所愿的那?般中计。
他深知清格勒决不会在战力最?微弱时,同他们争斗,清格勒一定已经?带着掠夺来的金银财宝、军需辎重,回到草原深处的王宫。
谢蔺命残余的军将们留城镇守,他独自带了一支先锋小队,沿着清格勒前几日留下的健马足迹,登上丰草长林的日月山。
他头戴铠帽,脸上用纱布遮挡口鼻,他没有?冲动上前。
等手?中硝石点燃火把,照亮黑峻峻的天穹。
即便隔了很远,谢蔺也看清楚了天坑的全貌。
暮色幽冥,无边黑暗。
谢蔺抡臂抛掷火把,一束强烈火种划破天际,远处撩起汹涌山火。
猩红的火光,终于照亮了天坑。
漫山遍野,血雨腥风。
天坑之中,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滚落的人头与尸身。一片尸山血海,处处血流成河。
此情此景,堪比惨厉哀苦的阿鼻地狱。
谢蔺置身其中,仿佛业障缠身,他还?能听到那?些枉死?的孤魂,化作狰狞厉鬼,围着他喊叫。魑魅魍魉心存怨恨,他们怆地呼天,不得解脱。
谢蔺凤眸骤缩。
孙白良了,一共四?千人。
眼下的尸体,是足足四?千人。
而这四?千汉民,全死?在清格勒的手?上。
他们本?该活在衢州境内,却被州官们残忍地驱逐出境。
因他们染病,因他们会连累地方官丢官落马,所以他们命如草芥,所以他们必不能活。
去年?,谢蔺战胜了老可汗德木图,收复被铁骑侵占的衢州。
他看到那?么多死?在炮火里的尸体,担心尸体腐烂后会引发疫病,特地留下战后如何行政的文书,指点地方官吏:一定要把尸体火化,再用莽草、嘉草、烧熏废屋,以此长久往复,才能防疫。
可是,地方官为?了贪图那?些赈灾的银两,不肯购买药材,他们只将尸体草草土埋,以此掩盖。
然而,他们的贪欲,也自此爆发了瘟疫。
疫情来势汹汹,衢州百姓刚脱离炮火纷扰,又陷入疫病泥潭。
州官们害怕贪墨重案败露,不敢将瘟疫一事告知朝廷,他们将病患驱逐出境,任由疫病传播至西域。死?几个胡民算什么?只要他们城中百姓没事就好。
清格勒痛恨汉民,又知齐国边城爆发瘟疫,他听张靖对于国情的分析,屠杀了那?一批染病的汉民。
清格勒想诱惑谢蔺前往天坑,害他染病患难。
若是此计不成,那?也没有?关系。
清格勒下手?狠厉,他亲自杀了这些病人,为?谢蔺排忧解难。
谢蔺见到了,定会心存感激。
今日这一幕骇人听闻的屠戮惨状,是清格勒送给谢蔺的礼物。
郎君立于山径,他缄默地看着这些死?于非命的难民。
山风呼啸,犹如鬼哭。
谢蔺的铠甲被凄风吹出啸鸣,袍摆猎猎作响。
他的手?骨紧攥,凤眸冰冷,面无血色,心中恨意?横生。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谢蔺离开已有好几天,
不知是?他事务繁忙还是?其他缘故,连一句口信儿都?不曾送来。
纪兰芷自己担心也就罢了,她不想?让儿子惶恐不安,
因此行路的这几日?,她故意不提起过二哥。
接连几天赶路,
纪兰芷睡不饱,
每天昏昏欲睡,时不时还要靠在儿子的肩膀上,
眯一会?儿眼睛。
马车轧在石头上,一个趔趄。
纪兰芷被惊醒,揉了揉有点疼的额头,
瞥向谢如琢。
小孩撩起车帘不知道看什么,
随后又取炭条,在纸上记下几个字。
纪兰芷好奇地问:“琢哥儿在写?什么?”
谢如琢默了默,说:“在记衢州金阳洞的壁画,还有之前商队说的敦遥佛窟。晏清曾背着?他爹买过一本《燕山游记》,
他喜欢名胜古迹,我?可?以记下来一些,
改日?写?信告知他。”
纪兰芷之前瞧着?小孩们道别,
谢如琢没什么反应,
还当他不记挂朋友,原来小孩只是?寡言少语,
习惯性把想?念都?放心里。
纪兰芷觉得谢如琢乖得不得了,温温柔柔地抱他,打趣道:“你?既然喜欢晏清和呦呦,
他们来送行的时候,怎么都?没看到你?哭啊?”
谢如琢奇怪地看了一下母亲,
皱眉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为什么要哭?往后有机会?,他来衢州寻我?便是?,我?又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反倒是?他,每次哭,必要拎我?的衣角抹泪,我?不想?被他弄脏衣裳。”
说完,谢如琢又怕纪兰芷对他印象不好,小声问:“阿娘是?觉得琢哥儿太不近人情?了吗?”
小郎君幽幽叹一口气。
早知道会?被母亲讨厌,他不介意装得和颜悦色,让旁人再好亲近一些。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开:“我?觉得琢哥儿这样?就很好,有自己的底线,不轻易妥协,往后也不至于被人用人情?拿捏。你?按照自己喜欢的做法做事便是?,只要不伤人不作恶,没什么不行的。”
谢如琢得到母亲的肯定,嘴角轻抿,梨涡浅浅。
他把册子和炭条收回腰上挂的荷包里,问纪兰芷:“阿娘,爹爹是?不是?早就到了衢州,他会?在城中等我?们吗?”
纪兰芷也不知道,但她不想?让儿子失望。
“爹爹一定很快就回家了。”
八日?后,纪兰芷和谢如琢来到衢州。
当地州官接到藩王就封的旨意,早早将一座四进的府邸清理出来,作为晋王往后入住的家宅。
他们乌泱泱挤在城门口,迎接王妃和小世子的到来。
一群州官各怀心思,彼此对视一眼,又细细叮嘱身边的妻儿,定要好好和晋王妃打交道,这是?关乎脑袋的事。
官夫人们受到敲打,没人敢怠慢晋王妃。
她们早就听闻晋王妃纪兰芷是?破瓜的二嫁女,却有一身笼络人的媚术,既蛊惑了前头生的嫡长子谢如琢,又勾得谢蔺非卿不娶。
她们翘首以盼,说是?期待纪兰芷入城,倒不如说想?看看这千年的狐狸精,到底生得何等花容月貌。
马车刹住车轮,车帘撩起,一只葱白的手,轻轻勾起对鹿团花纹样?的帘子。
高髻上珍珠流苏轻晃,砸在美人玉润的耳垂上。纪兰芷躬身钻出车帘,抬起的一张俏脸,朱唇榴齿,明丽多情?。连阳光都?偏爱她,直照得纪兰芷颊边金珠灿灿,艳如牡丹。
在场的诸位官夫人全看痴了,她们没想?到纪兰芷的容色比传闻中更甚,难怪能虏获晋王的心!
而且听说纪兰芷今年二十有四,明明是?美妇人的年纪,可?她看起来依旧年轻娇嫩,比之刚及笄的女孩儿,也不输分毫。
也不知纪兰芷是?如何保养的。
诸位女眷讨好纪兰芷的心思热切,不止是?为了丈夫升官发财,还有人是?想?和纪兰芷讨教驻颜美容、把持夫婿之术。
她们不仅仅讨好纪兰芷,还热络得为大丫鬟晴川引路。
“王妃一路舟车劳顿,定很辛苦吧?”
“还不给?王妃打伞,这日?头晒的,可?别晒脱皮了!”
“没点眼力?见的,有你?这么搬箱笼的吗?摔了王妃的物什可?如何是?好?王妃,家中奴婢没眼力?,您可?千万别往心上去。”
纪兰芷本就是?世家贵女,她自小见过的奉承谄媚太多,对于官夫人们竞相讨好她,倒也没什么意外的地方。
她摆出一个和善圆融的笑容,牵着?谢如琢的手下马车,对众人道:“有劳诸位盛情?迎接,往后我?与晋王在衢州长住,还有不少地方要倚仗各位大人、夫人,到时候你?们可?别嫌弃我?一介妇人说话太聒噪。”
纪兰芷贵为王妃,便是?拿鼻子看人,官吏们瞧着?谢蔺的脸面,都无人敢说她不是。但她不愿意为谢蔺树敌,说话半点架子没有,极容易讨好的样子。
诸位官老爷心里都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敢让纪兰芷在日?头底下暴晒,等纪兰芷的箱笼都提前送回府中打点后,又为她换了一辆铺满柔软毛毯、摆上冰鉴的凉爽马车,一伙人浩浩荡荡送晋王妃回府休息。
到了晋王府,纪兰芷一下车便四处打量起来。
衢州接壤西域,商路畅通,汉胡贸易频繁,因此当地宅院和那些外域邦国的土城王宫相近。屋舍样?式上,与都?城的砖瓦房相比,有很大不同。
首先是?墙壁大多是?用土砌的,稳固性强,也好防风。其次是?北地风大,建屋时木材用得较少,免得用材风化,木板颜色暗淡,纹理开裂。
纪兰芷看了看屋子,定下一间?窗明几净的小院,用作谢如琢的寝室。
纪兰芷:“刘管事,你?先吩咐下人收拾屋子,这间?给?琢哥儿。我?看他今日?没睡多少,待会?儿热一碗羊乳喝下,先让小郎君休息去。”
谢如琢原本以为一进城就能看到父亲,他强忍住困意没有睡。结果?进了城,谢蔺不知所踪,谢如琢大失所望,眼下疲惫袭来,人都?要昏睡过去了。
刘管事点了点头:“嗳,老奴这就去办。”
谢如琢给?母亲行礼辞别后,老老实实跟着?刘管事回院子睡觉。
其他的官夫人还不肯离开,硬是?尾随纪兰芷忙里忙外,她们热情?周到得有些异常,让纪兰芷感到诧异。
纪兰芷往佛堂壁龛,摆上她买来的天竺铜佛像,又燃了几炷旃檀香,布置好用来供奉蜜瓜甜果?。
纪兰芷虽不信佛,但对于神佛还是?心存敬畏,不会?冒犯。
边城外域的胡民信奉佛祖比较多,妇人们看到纪兰芷敬佛,还以为她注重佛国,心里百八十个点子晃过。
她们已经想?好了,改日?登门,定要带上金佛像,或是?请沙门高僧将小乘佛教著作的《阿毗昙经》,专门写?在金箔锦书上,用以讨好纪兰芷。
纪兰芷不知贵妇人们心中小九九,她只觉得大家帮着?自己忙里忙外,可?她连一张宴席都?没布置,实在太过亏待。
于是?,纪兰芷命晴川出门一趟,让车夫带她去附近热闹的坊市,定一桌筵席回来。
纪兰芷要设宴款待,诸位官夫人巴不得多留一会?儿,连声说好。
她们不敢让纪兰芷破费,又不好帮忙设宴,免得太过僭越,会?让晋王妃以为她们在暗讽她不知北地风俗礼数。
倒是?纪兰芷心胸没有那么窄,她主?动询问女眷们要如何设宴,北地的硬菜又是?哪些。
众人愿意为纪兰芷解惑,她们帮忙纪兰芷设下黄杨木食案,北地大多喜欢席地而坐,因此食案下还铺了厚重的佛花卷草毛毯。
经过一番指点,晴川带回来一只烧煮全羊、羊肚包子鹅,果?子酒酿,以及一些在京城被奉为贡品,但在北地很寻常的瓜果?,譬如清甜解暑的西瓜、颗粒饱满的马奶葡萄、漠北椰枣。
纪兰芷邀请女眷们入座,她身为晋王妃,自然是?坐在主?位,左右手边依次坐下官夫人,按照她们座位的次序,纪兰芷便知她们夫婿的官职高低。
郡守夫人知道自家丈夫近日?犯下的祸事,她有心讨好纪兰芷,待几杯酒下肚后,悄悄靠近纪兰芷。
“我?与王妃一见如故,瞧着?您,总觉得像是?遇见家中妹妹一样?可?亲。王妃可?知,外域教派众多,异族巫医盛行。相传天竺龟兹等国,除了有女子青春永驻的秘方以外,还有能让人一举得男的秘药。我?想?着?王妃膝下无子,总该为自己多多筹谋,我?今日?托大,奉上这一纸怀胎秘方,还请王妃笑纳。”
郡守夫人不知道纪兰芷有儿子,晋王世子就是?她的亲子。
她还当纪兰芷一定想?尽早怀胎,只有生下与纪兰芷血脉相连的亲儿子,她方能在王府里站住脚。
郡守夫人特地来投其所好,纪兰芷总不至于傲慢到拂她的人情?吧?
哪知道,纪兰芷没有接这张秘方。
她靠近郡守夫人,低声道:“夫人说笑了,我?怎会?膝下无子?如琢便是?我?的亲子呀!况且王爷此人有些霸道,怕是?不喜我?这等后宅妇人在房事上捣鬼,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方子还是?收回去吧。”
纪兰芷三言两语就推了此事,言语间?甚至还装作和郡守夫人关系亲昵,特意托底的样?子。
可?郡守夫人何等的人精,自然明白纪兰芷是?不想?落人口实,这才对外也厚颜故意说,谢如琢是?自己亲子!
此女做事滴水不漏,果?然有几分驭夫的本事,不可?小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