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沐浴更衣。
纪兰芷随意?穿了衣裳出门沐浴,隔壁盥漱暖阁里早就放了好些主人家的衣裳箱笼,
以备不时之需。
十?多天后,他们要启程就藩,纪兰芷今日想和去拜访一些京城里的旧友,同他们辞路。
因此,她换了一身合适见客的簇新夏衫。草珠红的长褙子,栀子黄的百迭裙,雪臂上挽一条团鹿纹的披帛,乌黑浓密的头发绾了小髻,委委垂落,周围还?簪了一串桂花流苏钗。
纪兰芷一通打?扮下来,端的是千娇百媚,仙姿佚貌。
“王妃今日真?漂亮。”
莫丫鬟晴川,就是来给母亲请安的小郎君谢如琢都看呆了。
谢如琢抿唇一笑:“阿娘的打?扮很好看。”
纪兰芷颇为?得意?地眨眨眼:“自然,阿娘好看,才能生出我们这么标致的琢哥儿呀。”
谢如琢被娘亲一哄,耳朵都要红了。
母子俩还?没多久的话?,房中洗漱好的谢蔺便走?了过来。
谢蔺早已换了一身蟾绿色竹纹圆领袍,郎君腰缠玉带,束出劲瘦窄腰,墨发收进竹节玉冠里,脸上神情淡然,眉眼清润,竟有?一种温文儒雅之感。
纪兰芷想到昨晚谢蔺做到最?后,举止从温柔变到凶悍,一连要了几回,惹得她泪水涟涟,还?不肯罢休。
那?时的男人满眼阴鸷,布满戾气,哪里是现在这般如沐春风?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衣冠禽.兽,此言不虚。
谢如琢每天一睡醒就能看到爹娘,心里高兴,他笑问:“阿娘今天要出门和朋友道别吗?”
纪兰芷点头:“要和幼学共事过的教谕先生们辞别,徐将军家里也得去一趟。”
谢蔺听到妻子要去探望徐昭,一双凤眸立刻变得锐利,猛地扫来。
谢蔺皱眉,问:“为?何还?要亲自上徐家?我已替你送过辞别礼。”
徐昭曾与纪兰芷有?过一段,谢蔺私心不喜二人见面。
纪兰芷:“当?初二哥出事,多亏徐将军护我安危,我才得以脱险。既然要走?,总该去道一句离别,如此才算知礼数。”
纪兰芷倒没有?觉得谢蔺是在吃醋,毕竟她人都是二哥的,还?和徐昭断得这么干净,男人能吃哪门子的醋?
然而,她高估了谢蔺的肚量。
谢蔺在意?得不行,理由也找得冠冕堂皇。
“既然徐将军曾于危难间,朝夫人施以援手?,那?我承他恩情,理应同行道谢,待会儿我们一块儿去吧。”
纪兰芷想了想,她和谢蔺结为?夫妇,夫妻一体,倒是可以一起登门。只希望徐家人不要因是亲王大驾光临,而忙得手?足无措。
她是来还?人情的,可不想特意?添乱。
纪兰芷备了厚礼,前往徐家。
徐昭知道纪兰芷要离京远行,心中伤感。
他将纪兰芷视为?敬重之人,本?想着护她一世,可今后纪兰芷远在衢州,他鞭长莫及,怕是不能及时庇护她。
想到这里,徐昭问:“王妃,可否借一步话??”
他要私下同纪兰芷许诺,若是谢蔺待她不好,她可以往徐家送信。
只是这样的私事,却不好让谢蔺听到。
纪兰芷愣了一会儿,没等她反应,主座上已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茶盏敲击声。
纪兰芷循声望去。
原是谢蔺失手?,将刚饮的瓷盏轻磕在桌案上。
“王爷?”纪兰芷不解。
谢蔺抬眸,寒声道:“难不成徐小将军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辛秘,竟连我这个夫婿都听不得,还?要让王妃借一步说话。”
谢蔺从来都是言辞圆融的一个人,他第一次这么狠厉地表态,用夫婿身份压制这些居心不良的男人。
谢蔺眉峰轻拧,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很明显,他不喜欢徐昭亲近枝枝,也不想她离开他的视线。
纪兰芷似乎意?识到二哥强盛的独占欲,她忽觉好笑,只能对徐昭道:“徐将军,有?什么话?就在这里吧,王爷不是外人,他肚量大,便是不慎言语开罪,他也不会怪罪你的。”
纪兰芷故意?给谢蔺戴高帽,他既同意?旁听,那?么再令人心生火气的话?,也不能当?场发作。
谢蔺垂眸饮茶,没有?接话?,不置可否。
徐昭百般不甘心,但他没办法?,只能对纪兰芷道:“王妃,我答应过你,一定会保护好你。即便你我无缘,此誓也不会更改。若是他日,王妃遇到事情,或是王爷待你不好,你告知于我,能帮的地方,我定会鼎力相助。”
徐昭这话?完,纪兰芷不用看也知道二哥的脸该有?多黑了。
这分明是明目张胆抢媳妇啊!
什么你照顾不好你媳妇,我自会帮你照顾……谢蔺怎可能让他代劳!
果不其然,自打?从徐家出来,谢蔺便冷着脸,一言不发。
就连上马车,男人也在车内闭目养神,保持缄默。
纪兰芷瞧着谢蔺这团火气一时半会儿下不去了,她咬了下唇,往谢蔺的脸上亲一口。
女子幽香袭来,脸侧覆上柔软,郎君施施然睁开眼,眼底依旧冷意?森森,如积年?不化的雪峰。
纪兰芷眨巴一双黑葡萄似的杏眼,讨好地扯了扯谢蔺的衣袖。
“我不会和别人跑的,我只跟着二哥。”
谢蔺深深地看纪兰芷一眼,抬起修长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颚。
像是要确信纪兰芷话?中有?几分可信度,他细细打?量她。
没等纪兰芷再什么话?,谢蔺忽然封住她的唇齿,柔润的舌侧,轻轻地碾磨丁香小舌。唇瓣交织,津液交.融,鼻息撞在一块儿,温度滚沸。
谢蔺把纪兰芷捞到怀里,以舌行事,在唇腔里吮.吻,细致地推挪。
男人肆意?玩弄,像是疼爱,又好似惩罚,直至催出纪兰芷眼尾泛起牡丹红。
谢蔺终于松了口,一双凤眼冰冷,目光如炬。
他搂住她。
“枝枝,不要骗我。”
“唯独待你,我并非善心肠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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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出发前往衢州的日子,纪明衡和郑氏带着一双儿女送行。
纪晏清知道谢如琢要走?,他哭得眼睛都肿了,一看到谢如琢,双唇一瘪,又要哭。
“别哭了,再哭下去,我要聋了。”
谢如琢有?点不耐地皱眉,他在同龄人很要脸,半点都没有?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纪晏清深吸气,止住眼泪。
纪鹿嫌弃地看了哥哥一眼,朝谢如琢递过去两个包袱。
“这是呦呦和哥哥一起,给你准备的礼物。听衢州很冷,呦呦让阿娘做了一双手?套,花不是呦呦绣的,兔毛是呦呦挑的。哥哥送的是一条狐狸毛风帽,你要是冷就戴着。”
谢如琢知道朋友们的好心,小郎君恭恭敬敬行礼道谢:“多谢你们。”
纪晏清总算不哭了:“如琢,你去衢州别忘了我们,等我再长大一些,能独自出门游历的时候,我去找你玩。”
谢如琢点头:“好,我等你。”
小孩们依依惜别,纪明衡夫妻也上前同纪兰芷道:“虽王妃已经?和建康侯府没有?干系,不过因着从前的旧故,我在心中依旧把王妃当?成妹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还?请王妃一定开口,不要客气。”
纪明衡虽是柳姨娘亲子,却从小被养在外院。纪家老夫人并非世家出身,想要培养一个饱读诗书的郎君难免疏忽,是盛氏按照清澜盛家培养后辈的方式,指点纪明衡学识,时不时请族中大儒写信教学。
纪明衡能有?今日造化,盛氏功不可没。
而纪兰芷自小乖巧,对待这位长兄也是尊敬有?加,柳姨娘不会害自己亲子,盛氏也不至于刁难一个往后要挑起侯府门楣的长子,平心而论,纪明衡算是侯府里活得最?松快的人。
他承过纪兰芷和盛氏的恩情,自当?涌泉相报,即便纪兰芷如今贵为?晋王妃,没有?需要他的地方。
纪兰芷笑了下,揉着纪晏清和纪鹿的头,:“大哥放心,如我有?需,定会来找你。我虽然不再认纪侯爷为?父,但心里还?是记挂着两个侄儿,如今我要去衢州了,只盼着两个孩子能平安。”
完,她又蹲下身子,对孩子们道:“要好好长大,以后来衢州找二姑姑玩。”
纪家兄妹听到纪兰芷还?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姑姑,顿时眼泪盈眶。他们被父母亲敲打?过,他们不能再喊纪兰芷“二姑姑”了,心里十?分难过。幸好,纪兰芷还?认他们。
小孩子们一左一右抱住纪兰芷,哭得惊天动地。
谢如琢烦心地捂住了耳朵。
谢蔺也下车陪同妻子,他们和纪家大房道别后,终于踏上离京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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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从京城前往衢州,足有?数千里之遥。若是顾念女眷,不急着赶路,满打?满算也要一个多月。
纪兰芷成日待在既热又闷的车厢里。
拉开车帘,涌进来的风也带着热气儿,赶路实在辛苦,她闷得浑身难受。
好在还?有?晴川帮着打?扇,或是谢蔺时不时取水浸帕子,为?她擦拭脖颈、手?脚散热,三伏天里也没那?么难熬。
越往北边走?,纪兰芷越能清晰感受到北地的不同。
先是天气渐渐变凉,不再如靠近南方的都城那?般炎热,再是深山植被也有?所差别,草木大多都是耐旱的胡杨树,沙丘里长着梭梭草与沙棘。肉眼望去,风沙漫天,官道旁满地黄莽,可谓是人烟罕至,荒凉无涯。
到了七月,天气变凉,纪兰芷不再脱下轻薄的褙子,而是穿了一件北地汉人常穿的翻领窄袖织锦胡服。
在驿站停靠休整的时候,纪兰芷还?从西域行商的商队那?里,买了几块波斯毛毯、当?地的葡萄种子、还?有?一尊天竺供奉的铜佛像。
谢蔺来过衢州,他盘算还?有?十?多天就能抵达封地了。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衢州的军士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两日,接连跑死?了两匹马,赶到谢蔺面前。
中郎将孙白良策马前来禀报:“左军中郎将孙白良,参见晋王!”
谢蔺眉峰轻蹙,看着眼前身着甲胄的兵将,心生困惑。
便是知道他们即将抵达衢州,也不至于半道上领兵相迎。
孙白良此举,更像是衢州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拿不定主意?,只能冒死?前来相迎地方藩王。
谢蔺沉声问:“发生了何事?”
孙白良早知谢蔺“文能定朝纲,武能镇狄乱”的威名,他不敢在晋王面前扯谎托大。
孙白良摘下盔帽,擦去脸上汗水,对谢蔺道:“西域都护府传来军情急报,治下的巴林、克勒两大部落,被北狄汗国单于清格勒怂恿,起了反齐的谋逆之心,如今他们在西域境内召集兵马,连同北狄贵族一起暴乱,意?图推翻驻扎西域的都护府,将西域纳入北狄汗国的版图!”
“事出紧急,都护府连发三封军信求援,卑职没有?调将遣兵的符信,不得组建军队应敌。若是等到军情送往朝廷,一来一往再快也要五六天之久,到那?时,西域诸部必定死?伤惨重,那?就来不及了!”
西域位处于衢州之外,像是一片屏障,横跨东西两面,隔开雪域高原的草原势力,与地广物博的中原国土。
为?了加固齐国边城关隘的防线,君王以仁政笼络那?些西域的部落小国,不但不需要这些归附于大齐帝国的部族年?年?朝贡,还?会时不时抚恤胡民,赏赐绢帛书籍与粮食瓜果的种子。
胡民归顺于大齐国,他们阻止外敌侵入西域,还?能在草原敌情动荡的时候,第一时间给大齐国通风报信,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和齐国位处一线,福祸相依。胡民不蠢,他们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可若是齐国不能第一时间策应战事,护住治下胡民,那?齐国便是就失信于外族子民。
一旦知道他们忠心向齐并不能获得一条生路,便会有?更多的部族情愿归降于不断崛起的北狄汗国。
届时,边城的战事会变得更加频繁、更加诡谲莫测,而清格勒乱齐谋国的阴谋就得逞了。
谢蔺要治理好衢州,便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他打?了一个响指,召出以观:“护好王妃与世子,我不在的期间,家人便托付给你了。”
以观知道事出紧急,他抽出腰间长剑,横于臂中起誓:“我会护好他们,主子放心。”
谢蔺颔首,他正要走?。
远处,一抹红影翩然而至。
谢蔺没来得及看清,一团玉软香温的身子,便钻进了他的怀里。
纪兰芷紧紧抱住谢蔺的腰身,她听到方才孙白良的话?了,她知道谢蔺一定要走?,但她很不安。
这一次送行,总算不是从前那?样嘴上客套,随意?送个平安符打?发二哥。
纪兰芷真?心实意?担心谢蔺,祈祷他平安归来。
“二哥,万事小心。”
谢蔺低头,对上一双满含担忧的杏眼。
他的凤眸褪去霜寒,神色温润,郑重许诺:“我会的。”
谢蔺拉开纪兰芷,翻身上马。男人肩背挺拔,如松如柏。高大的身影隐入夜色里,跟着那?群策马追来的军将们,一同往衢州的方向奔去。
谢蔺手?持缰绳,眉眼坚毅,他怕自己看到纪兰芷忧心忡忡的眉眼,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谢蔺手?中有?御赐掌军的符信,他得知叛军人数后,点了几员曾随行他征战沙场的老将,又召集了五千兵马,出关行军,驻扎西域。
待谢蔺领兵进入战事最?严重的小邦国时,他看到了满地的尸骸。
戈壁荒漠间,到处都是土砌的城墙、屋舍,熊熊烈火焚烧那?些土墙,余下的唯有?断壁残垣。北狄的兵戈铁马来势汹汹,他们踏足之地,只剩下一片荒芜废墟。
城中壮丁尽数被屠戮,老人小孩死?于斩刀之下,女人则作为?能够繁衍后代的资源,被野蛮的狄人掳走?,作为?犒赏三军的战利品。
谢蔺看了一眼烧成焦炭的尸体,他明白,战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分明是已经?乱了小半个月,绝非孙白良口中的刚刚爆发的叛乱。
谢蔺薄唇轻抿,问孙白良:“军情可有?在几日前上报朝廷?”
孙白良忽然哑了声音,支支吾吾不敢答。
谢蔺觉出猫腻,剑眉紧皱,面露凶相:“!”
孙白良当?即便跪下了:“事出紧急,若是等待朝廷应援,恐怕西域早就是一片尸山血海,因此州官们建议卑职直接去寻王爷,如此便能第一时间调兵遣将,平定叛乱。”
谢蔺不是初出茅庐的士人武将,哪里不懂这些地方官的想法?。
边防受创,危及国土,乃是大罪,况且他们手?中没有?军权,无法?及时抵御外敌。
偏偏衢州之主谢蔺要来了。
他是地方藩王,可以领兵征战,还?是皇帝亲子。若他平定不了叛乱,那?么便是他办事不力;若他平息了兵乱,论功行赏,也有?州官们及时报信之功。
他们不过是外人,犯错要论罪惩处,可谢蔺是皇帝亲子,儿子犯错,老子自会包庇。
为?了保住官帽,这些官吏可谓是费尽心思,机关算尽!
谢蔺知道如今不是责难部将的时候,他虽然疑惑州官为?何不敢把兵乱上报朝廷,但他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旁的事。
军情紧急,谢蔺没时间犹豫。他根据胡民尸体,以及铁骑留下的部队脚印,判断敌人行军的方向。
待兵马休整好后,谢蔺穿上寒光凛凛的甲胄,他纵身上马,追随先锋队伍,绝尘而去。
谢蔺深谙兵法?,谋无遗策。不过几日,便救下数个围困于硝烟之中、死?伤惨重的小部落。
谢蔺的臂上受伤,浓郁的鲜血沿着银光冷冽的冰冷战甲,逐一滴落,落地成梅。
篝?*?
火燃烧,烟熏火燎,被夜风撕扯的火焰旗帜,映照出男人神采英拔的伟岸身姿。
谢蔺扯开铠甲的拢袖,用烈酒浇灌伤口,清理脏污。
酒液刺骨,谢蔺感到疼痛,却没有?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