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元三十五年夏,林必先率数万精兵前往西疆直驱羌州,与鞑靼十三代首领尔汉王科穆罕其缠斗半年之久,势必击退鞑靼此番来犯。
这半年来,羌州前线急报如雪花般,一封封送往京城皇帝手中。
此时的朝堂内混乱非常,争论之声不休,随着林党一派占据上风,林千峰大胆提出与鞑靼相商的计划,在一片质疑声中,明炆帝斟酌许久,最后还是升了林千峰官职,派他前往西疆与科穆罕就羌州一事谈判。
与此同时,苏家度过了最动荡的半年,当日苏奕带人马前往西疆后便再无音讯,无人知他究竟到了何处,民间沸沸扬扬皆传苏家通敌之事,苏奕此番作为完全是坐实这一传言。
消息传入明炆帝耳中,盛怒之下在刑部大牢关押苏安通多月,深居宫内的苏妃得知消息替父求情,却被他下令禁足,不得吩咐不得出梅咏宫半步。
酒楼黄绿招帆飘荡,酒臭味弥散街道,临近新春,楼顶上当年为迎接英雄所挂的红绸已无人在意,多年风吹雨淋之下褪去红颜,破败不堪。
不知情状的好事者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宣扬苏家罪状,当做饭后谈资博人一笑。
昔日风光无限的苏家,如今尽是萧条之景。
秦怀月走在宫道上,迎面碰上两位宫女从梅咏宫方向走来,其中一位粉裙姑娘念叨:“早说苏妃藏着点腌臜事情,你看这才一月,梅咏宫里那些梅花居然就全开了!”另一边的青色宫女应和:“要么贵妃娘娘说她是妖姬呢!今冬严寒,京中不比江南,梅花最早也要三月才开,果真是上天开眼,他老人家也看不得梅咏宫这位祸水!”认出这两人鸾回殿的宫女,是秦怀月忍不住提音量呵道:“林贵妃平日就是这样,教你们嚼舌根的?”两人闻言一震看向声音来处,这才发现人是翰林院的秦检讨,赶忙收敛起刚才的气焰跑过来过来说些好话。
“大人博学广才,别把奴婢的话放在心上!”青衣宫女有些委屈道:“您忙于公务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有人去中栖宫打水,结果见着丢了好几月的丽贵人就泡在里头,她宫里下人只跟苏妃走的近,这不是苏妃吓得还能有谁!”“梨溶,别说了!”粉裙宫女赶忙捂住对方的嘴,朝秦怀月躬身:“这些都是宫里头的传言,不值入耳,秦大人别放在心上。
”秦怀月震惊不已,虽说她与丽贵人只有一面之缘,但听到这消息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丽贵人又是出了什么事?”青衣宫女撇开捂住她的嘴,吸口气皱着眉头道:“贵人疯了都多久啦!……想来是被什么脏东西魇上,跑出来时没看路,掉井里了吧!”她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像是说了什么晦气话般嘟起嘴来,粉裙宫女赶忙用肘杵她,两人一道朝秦怀月福身后走远。
藏文阁台阶被火烧云拉出金红长影,高漾身着礼部官服,见秦怀月出现在阶下,便径直走过来。
两人同窗多年本就熟悉,彼此说话从不端着,她直爽问道:“怀月,你怎的几日没来藏文阁,我还找里面那位打瞌睡的同僚问来着,等你多日都没见着呢!”秦怀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缘由:“实不相瞒,自从苏校尉出事之后,苏妃一直心态不好,如今又被禁足,皇帝让我多来开导她,这才没腾出时间回来。
”高漾面露惊讶,京中谁不知道苏家此事,只是她与苏家人少有交集,便与秦怀月寒暄两句后道明来由:“你可知白夫子辞去学堂职务,归隐青山寺这事?”秦怀月怔愣一瞬,随即摇头,从前她登门看望过白夫子几次,他依旧是从前那副闲散样,如今这又是吹得哪门子风,跑去隐居起来了“我也是听他人说起才知。
”高漾朝她道:“咱们自入朝为官起,少说两年未见夫子,想让你随我一道去。
”“自是应该。
”秦怀月应下来,约个闲暇时间,二人一道去了青山寺。
清晨天初亮,有霜凝在草叶尖上,袅袅清烟自寺庙中升起,走势曲折不定,在旭日霞光中化作一线,辰时钟撞之声响彻山林,惊起寒鸦嘶渡。
着玄黄道袍,戴青骊方飘巾的道士正在巡山,见两位气质出众的女子结伴,这般早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便笑意盈盈问所来为何。
秦怀月询问对方道:“道长,我们来是想找白邈白夫子,请问他现在居于何处?”听是来找白老头的,道长瞬间收敛笑脸,右手摇摇手里的三清铃,左手搓着腰上几串麻绳编起的小葫芦,驱邪似得满脸嫌弃之色,给两位遥遥指个方向就小跑离开。
秦怀月还奇怪,怎么这道长神色如此嫌弃,直到借着他指的方向,寻到一处坡下人家。
两侧草丛低伏,中间隐约被人踩出条细道,打眼就能见几簇稀疏的豆苗架旁,正有道大躺在地的白袍身影,高漾先跳下坡来,见此情状急喊:“夫子!”秦怀月紧随其后,两人上去把白邈扶起来,定睛一看,才见这老头面色红润,带着酒气打着鼾睡得正香。
白邈梦中发觉两臂悬空,还以为自己当真变成飞鸟,睁开惺忪双眼瞅向两旁,这才发现原是两位弟子把他架起来的缘故,便松了力道嗬嗬道:“你俩咋来看我啦?”多年不见,白夫子依然跟从前一样有个性,秦怀月见他并无大碍,便道明来意,白夫子撑地起来,带她们进屋里:“快坐快坐。
”等坐到里屋草编垫上,白夫子扫过面前两人,昔日青涩面孔如今个个都端的稳健,已经全白的胡子底下双嘴微动:“看出来入朝为官,修炼身心,你俩呀,都不如从前那般面上无忧。
”听白夫子这话,高漾不禁怀念起那时的无忧时光:“夫子说的对,那时候只知读书,哪像如今,日日要在官场八面玲珑。
”白夫子坐两人对面,听高漾这句嗬嗬一笑,又转头背手,抬眼看向秦怀月:“怀月,你曾说为官为善,如今你可还这般想法?”夫子那时给回的眼神与回答记忆犹新,秦怀月微微抿嘴叹道:“弟子从前不知,此事这般难以实行。
”她原以为靠两生记忆养成的洞察,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助有需要的人,在得到升任诰命折时,她还沾沾自喜,自以为能在这个朝代施展拳脚,多为各宫娘娘排解苦闷。
可如今眼睁睁看得这般结果,她心中不忍,却又无力转圜。
“夫子,怀月自为官后,一直有一事不解。
”秦怀月心中叹息,希望白夫子如今再如从前一般为她解惑:“敢问夫子,当日我之所讲当真是正确的吗?”白夫子听她讲完,并不作答,转头望向屋外青山。
秦怀月随他视线看向屋外。
青山如旧,枯枝相吻,偶有一声清脆鸟啾,隔着薄雾隐约间能被听见,此番恬淡之景被敞开的旧木门取景成画,映入几人眼帘。
白夫子嘴唇煽动几下,目视此景沉声道:“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你若是已决心在此路,何不多修行一番,再做决定呢?”“若此番依旧寻不到那处自然呢?”“天下事,非天定,乃人力为,水穷山尽路自开,只需心行,届时你自知该作何解。
”听夫子此话,秦怀月心神微动,露出释然的表情来:“既如此,怀月谨记。
”待到与弟子道别,白邈目视二人走入黄叶铺就的小路中,低叹一声:“若我当真想的通彻,又何必来隐居此处”他倾身捞起桌边剩半瓶的酒壶,慢慢斟入豁出小口的瓷碗里,酒香四溢而起,水声潺潺如涓流,倾泻出多年岁月。
杯中皱纹面容被涟漪转的模糊,等水波清静下来时,人也换做一副青年脸。
“文世,你才学如此出众,本可以留任京中,为何非要回江都上任?”酒过三巡,瓷杯映出他红通通的脸,白邈不舍地举杯,同他念叨起来。
文世看他打shi了衣襟都没发现,笑一声举杯与他对饮:“我食家乡米,饮家乡水,江都养育我多年,如今来京同你们共事多年,也算学得不少……离家多年,算算我这年纪,也该回乡做些贡献。
”白邈听这话有些感慨,他们这群人为官多年,彼此如兄弟般亲近,此番分别怕是再也不见。
他饮尽一杯,又斟满新酒为他举起:“我知你固执,既如此,再同我们这些人喝一杯!”“对啊,文世,再来一杯!”“你小子可记得常回来一趟,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兄弟!”宴上有人举杯对他送上祝福,有人笑闹他记得常寄书信,别光耽于江南美景,不让他们这些人也瞧瞧。
文世无奈摇头,举起酒杯笑道:“那我就祝各位,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你看你说的这话,自是当然!”“等将来有机会,我们再聚!”“哎,白邈,你还没送上饯行词呢,平日就你话多,怎么今儿倒成哑巴了,你也过来说两句啊?”白邈摇晃着举起酒杯:“文世兄常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人在世间行走,也要道法自然与天合一,白邈不如你知识博渊,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得偿所愿!”听闻此话,文世愣了愣。
许是瓷杯太滑,白邈刚说完,手头没拿稳撒了一地,酒水撞到桌面,溅起一滴入他眼里。
“哎呦!”酒滴火辣,辛酸难以开眼,他揉着缓解,再睁眼就见烛泪黄光里一封书信,黑字白纸写尽江都水利贪污款项,上面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到最后的姓氏……竟令人不敢细看。
落款朱色小印写着文世的名字,纸张再上便是他托付的最后遗言。
——白兄,若它日我有不测不死于君,不死于国,死于因果。
白邈惊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眼花,闭眼再睁开时,四周场景又回归到宴上,觥筹交错之声依旧热闹,他被这情况搞蒙,一时没反应过来。
各位同僚见他傻愣开始窃笑他,文世对各位兄弟拱手,一如既往拍拍他肩沉稳道。
“你们看这酒水回归大地,将来也会升腾化作雨露润泽万物,不正是天地对我的饯行?谢过白兄,有心啦。
”众人听状都欢笑起来,这笑闹声穿透几十年光阴犹在耳边回荡。
只消片刻,那些意气风发的脸竟换作须发皤然,逐渐染上岁月的沉霜。
所有宾客分道扬镳,离席散场,各自没入他们的颜色里——笑声散在光阴角落,被风拉的细腻,再难被人听清。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然孕育万物给予众生自由,却又让其从茁壮走向衰落。
千百年来祂看尽世间万物轮回苦楚,却默观滚滚红尘来将世人身心烹煮。
白邈起身走到屋外,手中瓷杯微倾,酒水如瀑浇透门前泥土,浸润几颗浅层之下的草籽。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文世,你终得偿所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