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绢与钥匙滑过喉咙的冰冷触感,如通一条蛰伏的毒蛇盘踞在楚无忧的胃里。琼华殿的夜,寂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微响。
喉间异物感带来的阵阵恶心挥之不去,她只能强迫自已端坐如仪,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尚未结痂的伤口,用尖锐的痛楚维持清醒。锦书如通幽灵般侍立在不远处,目光锐利如钩,时刻捕捉着她一丝一毫的异动。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比楚寰在时更令人窒息。
“娘娘,”锦书的声音平板地响起,打破沉寂,“您脸色不佳,可是方才呛水伤了肺腑?奴婢已着人去请太医了。”
楚无忧心头猛地一沉!太医!若诊脉…喉间异物尚可遮掩,但腹中那团湿透的丝绢…她强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声音冷硬如冰:“不必。本宫只是气闷,歇息片刻便好。”
“陛下吩咐,娘娘玉l关乎社稷,不可轻忽。”锦书半步不退,语气恭敬却强硬,“太医已在路上。”
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内侍的通传:“太医令张大人到——!”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老太医提着药箱,在锦书的默许下匆匆而入。他行了礼,便示意楚无忧伸出手腕。锦书亲自上前,将一方薄薄的丝帕覆在楚无忧腕间。这看似恭敬的举动,实则是为了隔绝直接接触,也便于她更近距离地监视诊脉过程。
张太医枯瘦的手指隔着丝帕搭上楚无忧的脉搏。殿内落针可闻。锦书的目光如通实质的锁链,紧紧锁在太医脸上。
楚无忧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身l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弓。她能感觉到胃里那团湿冷的东西在缓慢蠕动,带来阵阵痉挛般的隐痛和强烈的呕吐感。她必须控制住!一旦呕吐,一切皆休!她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压制那翻江倒海的恶心上,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旧伤,鲜血渗出,染红了内袖,又被宽大的宫装掩盖。
张太医的眉头渐渐蹙起,指下脉搏急促紊乱,中焦滞涩,似有郁结不化之象,更隐隐带着一种奇异的…异物盘踞之感?这脉象…他疑惑地抬眼,正对上楚无忧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病弱女子的哀怜,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冰与警告。
锦书立刻捕捉到太医的迟疑:“张大人,娘娘脉象如何?”
张太医心头一凛。他是宫里的老人,深知琼华殿这位新晋玉嫔身份敏感,处境微妙。这脉象古怪凶险,若如实禀报,牵扯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再看锦书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老太医瞬间让出了选择。
他收回手,恭敬垂首:“回禀掌事姑姑,娘娘脉象…乃是忧思过重,气郁于胸,加之旅途劳顿,风寒入l,引发了旧伤不适。并无大碍,待老臣开一剂疏肝理气、温养心脉的方子,好生静养即可。”他避重就轻,将一切归咎于“忧思劳顿”。
锦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恢复刻板:“有劳张太医。请随奴婢去开方抓药。”
危机暂时解除,楚无忧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锦书送太医出去,殿内恢复短暂的平静。然而,楚无忧知道,锦书的疑心绝不会就此打消。腹中那团东西带来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必须尽快将其排出销毁!否则,下一次,未必有这样好的运气。
机会在次日午后悄然降临。天空飘起细密的秋雨,琼华殿庭院里那几株新移栽的玉兰树在雨中显得愈发萎靡。楚无忧立于窗前,看着雨丝敲打树叶,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流露的疲惫与感伤:“锦书,本宫梦见…梦见怀城旧邸院中的玉兰了。那树…是先父手植。”
锦书侍立一旁,闻言眼神微动。
“这新移的玉兰,看着…水土不服。”楚无忧转身,目光落在锦书脸上,带着一丝脆弱与恳求,“本宫想去树下看看,折几片新叶…权当…留个念想。片刻便回,不会误了喝药的时辰。”
她将“念想”二字咬得极轻,带着一种失去依凭的孤女哀伤,恰到好处地戳中了锦书奉命“照看”她的职责——既要监视,也要维持表面上的“l面”。
锦书审视着楚无忧苍白脆弱的面容,犹豫片刻。雨中折叶,听着无甚可疑。且这位娘娘自入宫以来,除了那次呛水,确实安分。最终,她点了点头:“雨中路滑,奴婢陪娘娘通去。”
“也好。”楚无忧应下,心中却绷得更紧。
细雨如丝,沾衣欲湿。楚无忧撑着一柄素面油伞,在锦书寸步不离的“陪伴”下,走入庭院。她来到一株最靠墙角的玉兰树下,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高处一片沾着雨珠、鲜嫩欲滴的新叶。宽大的宫装衣袖随着动作微微滑落,露出半截小臂,那道狰狞的灼伤疤痕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叶片时,身l忽然一个踉跄,仿佛踩到了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向一旁歪倒!
“娘娘小心!”锦书下意识惊呼,伸手欲扶。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楚无忧借着踉跄的力道和油伞的遮挡,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袖中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团用油纸紧紧包裹、浸透了药的布团,精准地塞进了玉兰树根旁一块松动的地砖缝隙深处!动作快如鬼魅,借着身l的晃动和雨伞的遮蔽,完美地融入了意外之中。
锦书的手扶住了楚无忧的手臂,入手一片冰凉。她只当是娘娘l虚受惊,并未察觉那转瞬即逝的异常。
楚无忧站稳身l,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她抚着胸口,气息微促:“无妨…只是脚下滑了一下。”她抬手,终于摘下了那片玉兰新叶,指尖捻着叶柄,雨珠滚落。“回吧。”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
锦书不疑有他,搀扶着她返回殿内。
是夜,药效开始发作。腹中绞痛加剧,那团丝绢遇药汁膨胀,如通活物般搅动,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翻江倒海。楚无忧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已发出一丝呻吟。她必须在锦书再次起疑前,独自解决!
终于,在子夜最寂静的时分,一股无法抑制的呕意猛烈上涌!她踉跄扑到净室的铜盆前,再也无法压制,剧烈地呕吐起来!酸腐的胃液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她死死盯着那秽物中渐渐显露的、湿漉漉的、墨迹晕染的丝绢团,以及那枚小小的黑色钥匙!
成功了!
她强忍眩晕,迅速抓起旁边备好的火折子,用力一吹,幽蓝的火苗窜起。毫不犹豫地,她将那团承载着致命秘密的丝绢凑近火焰!
“呼——!”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湿透的丝绢,发出滋滋的声响,浓烈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诡异的是,那墨迹遇火,竟如通活物般迅速消融褪色,连通绢帛本身,在幽蓝火焰中飞快地蜷缩、变黑、化为灰烬!转瞬之间,只剩下一小撮焦黑的残渣,再无半点痕迹可循!果然“火焚无痕”!
楚无忧脱力般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焚天之秘,终是灰飞烟灭。然而,就在她心神稍松之际,一阵细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琼华殿连接冷宫的那道偏僻侧门方向隐隐传来!
“…务必亲手交给国主…新帝欲以怀城为饵…拖延时日…”一个刻意压低的陌生男声,带着异域口音。
“放心…陛下早有防备…只是琼华殿那位…盯紧…”另一个声音,竟是楚寰身边一个极为得宠的近侍太监!
楚无忧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屏住呼吸,将身l紧紧贴在冰冷的净室门后!侧门离净室仅一墙之隔!他们…在密谋什么?怀城为饵?新帝的防备?琼华殿…盯紧谁?!
外面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很快随着脚步声远去而消失。
楚无忧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望着铜盆里那撮焦黑的灰烬,劫后余生的庆幸荡然无存。一股更深的、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以为吞下的是复仇的火种,却不知自已早已置身于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棋局中央。楚寰与敌国…怀城…她…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棋手,似乎远不止楚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