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暖阁内,龙涎香的烟气依旧袅袅,却似乎比先前更凝滞了几分。
雪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吕娥身侧,垂首侍立,如同从未离开,“回禀娘娘,范管事已自行处置妥当。”
“自行?”吕娥凤眸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诧异,“倒是让哀家有些意外了。什么法子?”
她身体微微前倾,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雪鸢微微抬首,“他命人备下大木桶,注满新汲的井水。此刻,应已泡在井水之中。”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吕娥脸上的玩味和诧异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沉的思索。
她缓缓靠回软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那双洞察人心的凤眸微微眯起,锐利的光芒在眼底流转。
“井水……”她轻声重复,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范尚……倒真是个狠人。”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雪鸢,仿佛在寻求某种印证。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他这是……在跟哀家较劲呢。”
“他看穿了哀家的用意,知道哀家是在熬鹰,是在驯马。但他这是在告诉哀家,他范尚不是狗,他是狼!是宁肯咬碎自己的牙,冻僵自己的骨头,也要护住那点可怜尊严的野狼!他这是……把哀家当成了猎场里最难缠的狐狸,他不甘心做哀家的猎物,他想反过来……当猎人!”
吕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说完看向雪鸢,好像是在等待着她的回应。
雪鸢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波动。
吕娥见她如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正要再说什么……
“母后!母后!”
暖阁外,李承隆带着明显急切和少年人特有莽撞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吕娥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方才谈论范尚时那锐利如刀的气场瞬间收敛,重新披上了雍容华贵的太后外衣。
她向雪鸢递了个眼神。
雪鸢立刻会意,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对外面道:“皇上,娘娘在此。”
话音未落,李承隆已经迫不及待地侧身挤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常服,脸上带着几分焦躁和寻人的急切。
一进门,那双年轻的眼睛就滴溜溜地在暖阁内四处扫视。
掠过垂首侍立的雪鸢,掠过母亲端坐的身影。
最终落在空荡荡的角落和紧闭的内室门扉上,似乎在寻找着某个特定的身影。
“皇儿!”吕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何事如此慌张?进哀家的暖阁,也不知先行通禀礼数了?”
她看着儿子那副心神不宁、四处张望的样子,心头那股因范尚而起的无名火气又隐隐翻腾起来。
李承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躬身行礼,“儿臣参见母后!儿臣一时情急,请母后恕罪!”
他直起身,目光依旧忍不住在殿内逡巡,“母后……范尚呢?儿臣寻他有急事!”
“范尚?”吕娥的眉头彻底拧紧,凤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你寻他作甚?”
“儿臣……儿臣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请教他!”
李承隆没注意到母亲语气的变化,急切地说。
吕娥盯着自己这个虽已大婚在即,心思却依旧显得稚嫩的儿子。
她心头的火气“噌”地就窜了上来!
她这边正费尽心机地熬着范尚。
就是要让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奴才,敲掉他身上的傲骨。
让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
他再蹦跶,再倔强,也不过是皇家豢养的一件玩物。
一条可以随意驱使、也可以随时丢弃的狗!
他的所有聪明才智、所有自以为是的傲骨,在皇家天威面前,什么都不是!
可自己这个皇帝儿子,竟然遇到点事,张口闭口就是找那个奴才请教?!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承隆!”吕娥的声音冰冷如霜,“你如今虽未亲政,但也已十六岁,即将大婚!身为大燕天子,坐拥四海,统御万民!遇事不想着自己如何思虑周全,如何权衡利弊,如何拿出一个皇帝的担当和气魄来!却动不动就要寻一个太监来请教?!”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意,语气却更加严厉刻薄:
“范尚?他再如何伶俐,再如何有些急智,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一个奴才!一个身份卑贱的阉宦!一个由霍莽那老贼亲手送进这长乐宫、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奴才!”
“哀家留着他,用着他,不过是因为他眼下还有那么一点用处!就像一把刀,用着趁手时自然留着,钝了、或者有反噬主子的苗头时,随时可以丢弃甚至毁掉!”
“你倒好!堂堂一国之君,竟对一个奴才生出依赖之心?事事都要问他?简直荒谬!传出去,岂非让满朝文武,让霍莽笑掉大牙?笑我大燕皇帝,竟要仰仗一个阉奴的鼻息?!”
吕娥越说越气,胸膛微微起伏,凤眸中燃烧着对儿子不成器的愤怒。
更夹杂着对范尚的倔强所引发的不快。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在了这顿训斥之中。
李承隆被母亲这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训斥骂懵了。
他从未见过母后如此声色俱厉地指责自己,尤其还是为了一个太监?
他俊秀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涌上巨大的委屈和不忿。
“母后!”李承隆的声音也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当初儿臣要杀他,您不是还保下了他吗?您不是也觉得他有用吗?您还让他当管事!儿臣只是觉得他……”
“住口!”吕娥厉声喝止,眼神如刀锋般刺向儿子,“哀家保他,哀家用他,那是哀家权衡利弊后的手段!是驭人心术!哀家知道该如何驾驭一把刀!而不是像你这般,把自己变成刀的附庸!时时刻刻离了刀就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
她看着儿子那副委屈又倔强、似乎还想争辩的模样,心中更是烦躁,猛地一拂袖,“回你的寝宫去!好好想想哀家今日的话!”
李承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他死死咬着下唇,猛地一跺脚,转身就冲了出去,连基本的告退礼数都忘了。
“砰!”殿门被李承隆重重地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吕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想喝一口,却又烦躁地放下。
想起方才范尚的倔强和儿子的不成器,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更深的冰冷涌上心头。
她缓缓靠在凤榻上,闭上双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半晌,才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冷意的嗤笑。
“呵……哀家倒要看看,他范尚这副硬骨头……能撑到几时。”
雪鸢依旧垂首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只是在吕娥说出那句冰冷评价时,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殿内龙涎香的味道,似乎更浓、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