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灵堂。
白幡低垂,烛泪堆积,惨淡的光晕在棺木冰冷的轮廓上跳动。
空气凝固着未散的药味、香烛的呛人烟气,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惊悸。
巡防营的刀戟虽被勒令退至府外,但那无形的铁幕,压得人喘不过气。
安郡王李泓等宗室勋贵、清流大臣们,如同受伤的孤狼,沉默地围在张元正的灵柩旁。
他们不再哭嚎,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攥紧的拳头,昭示着胸中翻腾的岩浆。
李明珠一身素缟,紧挨着安郡王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死死盯着灵堂入口的方向。
压抑的死寂,被一阵沉重、不容置疑的脚步声踏碎。
霍莽来了。
他并未着素服,依旧是一身彰显无上权势的紫色蟒袍,腰悬先帝御赐的定国宝剑。
高大的身影踏入灵堂门槛的刹那,如同山岳倾轧,瞬间夺走了所有微弱的光线。
他身后,仅跟着两名眼神锐利如鹰隕、气息沉凝如渊的贴身护卫,其威势却远超门外数百甲士。
灵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淬毒的箭矢,齐刷刷钉在他身上!
空气骤然绷紧,烛火似乎都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霍莽恍若未觉。
他那双鹰隼般的锐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不耐。
缓缓扫过棺木,扫过安郡王苍老悲愤的脸,扫过李明珠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恨。
最后,落在了棺椁前供桌上!
那里,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枚古朴厚重,印纽盘龙的安国印!
一丝微不可察的贪婪和决绝,在霍莽眼底深处掠过。
他无视了满堂敌意,大步流星,径直朝着供桌走去!
目标明确——安国印!
他要拿走它!
必须拿走它!
无论里面是否真有所谓的血诏。
这枚象征京畿兵权、此刻又承载着巨大象征意义的印玺。
绝不能留在这些随时可能引爆的忠臣手中!
张元正的血已经足够烫手,不能再让这枚印成为插向他心窝的致命匕首!
“霍相!”
一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石之音的清喝,如同平地惊雷,陡然在灵堂侧柱的阴影中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范尚缓步从阴影中走出。
他并未穿卫戍副统领的服色,只是一身深青内侍常服,却挺直了脊梁,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谦卑油滑,只剩下一种沉静如渊的冰冷。
他一步踏出,正正挡在了霍莽通往供桌的必经之路上!
霍莽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侧过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狠狠刺向范尚。
那股无形的、足以让三品大员腿软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朝着范尚碾压过去!
“范——尚?”霍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蝼蚁冒犯的暴怒和极致的轻蔑,“你这奴才,也敢拦老夫的路?滚开!”
“霍相息怒。”范尚微微躬身,姿态看似恭谨,眼神却毫不避让地迎上霍莽那噬人的目光,“非是小的胆敢阻拦相爷。只是张老大人灵前,此印乃老大人遗物,更是陛下与太后钦赐,供百官瞻仰凭吊之物。相爷此时欲取,恐于礼不合,更易惹天下人非议,坐实了某些……不堪的揣测。”
“不堪揣测?”霍莽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俯仰无愧天地!何惧些许宵小非议?此印关乎京畿防务,岂能留于此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老夫面前妄谈礼法规矩?!”
他不再看范尚,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秽,抬脚就要继续向前。
“相爷!”范尚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锋芒,“您口口声声光明磊落,俯仰无愧!那敢问相爷——您身边这位心腹大总管王德全,他到底是何人?!他效忠的,究竟是大燕天子,还是……北境狼庭?!”
轰——!!!
整个灵堂,瞬间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死寂!
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敌意、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质问彻底冻结!
安郡王李泓猛地瞪大了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霍莽身后那个一直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老太监王德全。
李明珠捂住了嘴,小脸上满是震惊。
清流官员们更是如遭雷击,骇然失色!
北境狼庭?!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更是狠狠砸在霍莽那“定策元勋”、“北境屏障”的巍峨牌坊之上!
霍莽的身形,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僵硬!
他猛地转头,那双睥睨天下的鹰目,第一次出现了剧烈收缩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死死盯着范尚,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奴才!
“你……你这奴才!安敢在此妖言惑众,污蔑朝廷重臣!!”
霍莽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震怒,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
他身后的王德全,更是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污蔑?”范尚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他不疾不徐地从袖中缓缓掏出一物。
正是那块从废井石栏截获的、刻着北胡图腾的黑色石片!
他将石片高高举起,让灵堂内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上面诡异而陌生的印记!
“此物,乃昨夜相爷派出的死士,欲从冷宫废井处传递之物!其上图腾,乃北胡王庭鹰隼部秘传信符!而接收此物者,正是王德全的心腹小太监小禄子!证据确凿,人赃并获!”
范尚的声音如同冰锥,字字诛心,“王德全,根本就是潜伏大燕宫廷数十年、窃取机密、图谋不轨的北胡细作!相爷!您这位掌控宫禁、常伴君侧的心腹大总管,竟是敌国奸细!您这定海神针,守的到底是什么?!您这擎天玉柱,立得又是否安稳?!”
“住口!!!”
霍莽的理智之弦,在这一连串如同重锤的指控下,彻底崩断了!
范尚不仅当众点破了王德全的身份,更是将废井死士失手、信物被截之事赤裸裸地揭开!
这无异于将他霍莽剥光了扔在天下人面前鞭笞!
巨大的羞辱、被愚弄的狂怒、以及那“通敌”罪名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吞噬了霍莽!
什么权谋算计,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
“锵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
霍莽腰间的定国宝剑,竟被他盛怒之下,悍然拔出半截!
“范尚!你这构陷忠良、惑乱朝纲的阉狗!老夫今日便替天行道,斩了你!!”
剑光森寒,杀气滔天!
灵堂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霍莽这当众拔剑的疯狂举动惊呆了!
安郡王等人骇然失色,霍莽身后的两名护卫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手已按上腰间刀柄。
李明珠更是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安郡王的衣袖。
而范尚,直面那几乎触及皮肤的冰冷剑锋,身体却如同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被逼到绝境后的火焰!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霍莽的暴怒拔剑,正是他精心算计、推波助澜所求的!
图穷匕见!
烛火在剑锋上跳跃,映照着霍莽因狂怒而扭曲的脸。
也映照着范尚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惧色的眼。
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只剩下那半截出鞘的利剑,在森冷的杀意中,发出无声的嗡鸣。
剑拔弩张,生死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