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蜷缩在范尚那张硬板床上,睡得并不安稳。
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不嫁……我不……”
范尚站在床前,看着少女脆弱无助的睡颜。
李明珠的眼泪和担心,只是这深宫漩涡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
雪鸢。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范尚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李明珠,随即,他吹熄了蜡烛出了门。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雪鸢的住所。
越靠近那片区域,空气似乎越发阴冷。
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
雪鸢的屋子窗棂一片漆黑,就在距离小屋窗下不足五步的地方,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冷冽气息,混杂着一种……
极其淡薄的、类似皮革与草药混合的异族味道,从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飘散过来。
那味道他曾在雪鸢身上嗅到过,极其微弱。
但此刻在绝对寂静的夜里,却瞬间激起了他所有的警觉。
范尚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与潮湿的地面融为一体。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气味传来的方向。
小屋后窗斜对着的,那片荒芜竹林更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似乎有两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其中一道身影,纤细而挺拔,即使隔着夜色。
范尚也能瞬间认出那清冷孤绝的轮廓——雪鸢!
而站在她对面的那人……身形略显佝偻,穿着最普通不过的内侍灰袍。
但那种刻意收敛却依旧带着某种刻板与警惕的姿态……
范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皇帝李承隆的心腹大太监王德全!
他怎么会在这里?
深更半夜,避开所有耳目,出现在雪鸢住所附近最隐秘的角落?
范尚的呼吸几乎停滞,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弓弦。
他死死盯着那两道身影,耳朵捕捉着夜风中飘来的每一个音节。
“……井边……安国印……血诏……风声……”
王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断断续续飘来几个词。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范尚心上!
安国印!
血诏!
这正是他白天与吕娥密谋散播出去的致命诱饵!
王德全果然在为皇帝打听消息,而且直接找上了雪鸢!
雪鸢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观察四周。
月光吝啬地穿透云层,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影,看不清表情。
王德全似乎有些急切,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几乎变成了气声。
这一次,他吐出的不再是断断续续的词语。
而是一连串低沉、快速、带着奇异韵律的古怪音节!
那绝不是大燕官话!
也不是范尚听过的任何一种方言!
胡语?
雪鸢终于有了反应。
她同样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带着相似韵律的古怪语言回应了几句。
那声音冰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孤高,多了几分凝重?
范尚听不懂具体含义,但那确凿无疑的异族语言,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自己早就知道雪鸢是胡人,但没想到王德全竟然也是!
他们用胡语交谈!
这两个深埋宫闱、一个在皇帝身边、一个在太后身侧的钉子,竟然是同族!
王德全听完雪鸢的回应,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添忧虑。
他抬手,做了一个极其隐蔽、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手势。
右手握拳,拇指内扣,食指和小指微微翘起,点在左肩心脏位置,然后迅速放下。
雪鸢微微颔首,动作几不可察。
王德全又急促地说了几句胡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焦灼。
范尚捕捉到了几个重复的音节,听起来像是一个地名或人名,带着沉重的卷舌音。
随即,王德全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竹林更深的黑暗里,瞬间消失不见。
雪鸢独自留在原地,并未立刻离开。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厚重云层遮盖的天空。
月光偶尔挣扎着透出一丝微光,映亮她线条冷硬的下颌。
她沉默地站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深秋的夜风卷起她素色的衣袂,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孤绝与肃杀。
就在范尚以为她即将转身回屋时,雪鸢毫无征兆地动了!
她并未回头,右手却闪电般探向腰间!一道细微却刺耳的破空声撕裂死寂!
“嗖——!”
一道乌光擦着范尚藏身的假山石顶端,深深钉入他身后不远处的泥土里!
那是一柄三寸长的无尾飞刀,薄如柳叶,刀口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刀柄末端,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与王德全所做手势一模一样的图腾!
警告!
范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到那飞刀擦过时带起的劲风刮过自己头顶!
雪鸢知道他在这里?
或者,至少知道他可能在这片区域!
这一刀,是赤裸裸的警告和示威!
警告他不要妄图窥探,示威她拥有随时取他性命的能力!
雪鸢依旧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然后,她无声地走向自己那间漆黑的小屋。
门扉打开,又轻轻合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范尚一动不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皇帝李承隆最信任的心腹太监,竟然也是北胡的……间谍?
霍莽!
范尚的嘴角在黑暗中扯出一个冰冷而狰狞的弧度。
你自诩北境屏障,定策元勋,视北胡为疥癣之疾。
可曾想过,你替先帝守住的江山,你视若禁脔的朝堂,早已被北胡的触手渗透到了如此地步?
连皇帝的心腹都是胡人!
连太后的贴身宫女都是胡人!
说不定已经无孔不入,比他的中厂还要隐蔽而强大。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更是……天赐的良机!
他们的身份,就是两把淬了剧毒的双刃剑!
用好了,不仅能彻底解决自身的隐患,更能成为刺向霍莽和皇帝最致命的武器!
霍莽的根基在北境,他最大的功勋是抵御北胡。
如果让天下人知道,就在霍莽的眼皮底下,在他掌控的深宫之中,北胡的间谍早已潜伏多年,甚至爬到了皇帝心腹的位置。
他那“定海神针,擎天玉柱”的牌坊,顷刻间就会崩塌!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那些被他压制的宗室勋贵、清流大臣会如何攻讦他?
通敌?
养寇自重?
玩忽职守?
任何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比张元正的血更有杀伤力!
至于雪鸢和王德全……范尚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屋门。
征服?
控制?
利用?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精密的布局。
雪鸢最后那一刀,既是警告,也是宣示,她绝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要掌控这把冰刀,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致命的诱饵,以及更冷酷的心肠。
范尚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藏身之处退了出来,没有再看那柄插在地上的飞刀一眼。
他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深宫的黑暗。
他原本只是想解决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却意外发现,自己握住了一柄足以搅动整个大燕风云的、淬毒的权杖。
游戏,升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