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糖味里的算计
雨停后的第三天,王媒婆的油纸伞又戳破了沈家门前的泥泞。这回她左手提着半块油纸包的红糖,右手摇着绘了牡丹的团扇,鞋底的泥点子溅到裤腿上,却笑得比灶膛里的火星还热乎。
“念秋她娘,快把这糖熬碗水喝,润润嗓子!”王媒婆把红糖往陈氏枕边一放,不等让座就自顾自坐在炕沿,团扇“啪”地敲在沈老实的旱烟杆上,“沈大哥,我今儿带来的可是天大的好事!”
沈老实刚把最后一捆茅草铺上屋顶,汗湿的褂子贴在脊梁上,闻言手一抖,烟锅险些掉下地。这三天他蹲在门槛上把旱烟抽成了苦蒿,王媒婆上次提的换亲像根毒刺扎在心里——让念秋嫁瘸子周强,他到底舍不得。
“王媒婆,您有话直说。”沈老实把烟锅在鞋底磕得山响,眼角余光瞥见躲在灶台后的念秋。她正用指甲抠着墙缝,补丁摞补丁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像只受惊的小兽。
王媒婆故意拖长了调子,团扇往东南方向一指:“邻村顾家听说过吧?猎户顾老大的儿子顾言初,跟逸飞通岁,前年打猎摔断了腿,眼下虽能走路,到底落下点跛。可人家家底厚实啊!院里拴着三匹骡马,仓里囤着两年的粮食!”
陈氏捏着红糖的手紧了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王妈,您不是说……换亲吗?”
“哎,这回不是换亲,是更划算的‘转亲’!”王媒婆笑得露出后槽牙,“顾家还有个妹妹顾清婉,年方十七,那模样哟,跟画上的人儿似的!就是家穷点,想寻门不花钱的亲事。我给你们三家盘算好了——沈家嫁念秋给顾言初,顾家嫁清婉给逸飞,两头都不用下彩礼,这不就‘亲上加亲’了吗?”
“轰”的一声,念秋只觉得脑袋里像被塞进了炮仗。顾言初她见过一次,去年赶集时,那男人骑在马上,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些,走路时身子往一侧晃。可更让她心惊的是“转亲”二字——她的婚事,竟成了哥哥婚事的筹码,像牲口市上两桩捆绑售卖的货物。
二、灶台后的影子
念秋把脸埋进围裙里,指尖掐着粗布上的补丁。三天前她躲在柴房偷听爹娘说话,听见父亲叹着气说:“周家那瘸子……到底委屈了念秋。”可现在,顾言初的跛腿在王媒婆嘴里成了“小毛病”,顾家的骡马却成了天大的诱惑。
“顾言初的腿……能好利索吗?”沈老实的声音发哑,旱烟杆在手里转来转去。
王媒婆立刻接话:“咋不能好?镇上郎中说了,再养半年就能跟常人一样!再说了,人家顾家有钱,就是瘫在床上,也能让念秋顿顿吃细粮!你瞧瞧念秋这身子骨,跟着逸飞娶不上媳妇的沈家,怕是连红糖都吃不上几口吧?”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念秋心里。她想起今早喝的野菜糊糊,想起母亲咳血时舍不得买的止咳糖。可细粮换自由,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她偷偷抬头,看见逸飞缩在墙角,手指绞着裤带,驼着的背比雨天时更弯了。自从王媒婆上次提换亲,哥哥就再没出过院门,连最爱的那把二胡都蒙了灰。
“我不嫁!”念秋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像块石头砸在屋中央。
王媒婆的团扇猛地停住,三角眼斜睨过来:“念秋丫头,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你娘生你养你十八年,如今顾家肯要你,是你的福气!”
陈氏挣扎着坐起来,想拉念秋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念秋退到灶台后,火光映着她涨红的脸:“我听说顾言初脾气不好,去年还打过他娘!”
“呸!那是误传!”王媒婆猛地站起来,团扇指着念秋,“姑娘家别听风就是雨!顾言初就是打猎时性子野了点,对媳妇可是疼惜得很!你不嫁?难道想看着你哥打一辈子光棍,你娘咳血咳到咽气吗?”
“王妈!”沈老实突然吼了一声,烟锅重重砸在桌上,“念秋还小,让我们再想想……”
“想啥?”王媒婆叉着腰,“顾家后天就请媒人来看日子了!逸飞这年纪,清婉那样的姑娘肯嫁,是你们沈家烧高香!念秋要是不乐意,我这就去周家说亲,让周强明媒正娶……”
“别!”沈老实的声音立刻软了下去,他看看炕上咳嗽不止的陈氏,又看看墙角缩成一团的逸飞,最后把目光落在念秋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念秋,你……就当帮你哥这一次?”
三、窗棂外的月光
夜里,念秋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听着爹娘在隔壁屋低声商量。父亲的旱烟味透过墙缝飘过来,混着母亲压抑的咳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爹,念秋那丫头……怕是真不愿。”陈氏的声音带着哭腔,“顾言初的腿……万一好不了呢?”
“好不了又咋样?”沈老实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狠劲,“总比周强那个瘸子强!再说顾家有地有牲口,念秋嫁过去饿不着。逸飞要是再娶不上媳妇,我沈家门楣就真塌了!”
“可念秋是咱们的亲闺女啊……”
“亲闺女?”沈老实冷笑一声,“闺女早晚是别人家的人!逸飞可是要给我沈家传宗接代的!”
念秋把脸埋进破棉絮里,眼泪无声地渗出来。她想起七岁那年,哥哥背着她去后山摘野桃,被野狗追得摔进泥坑,却还把最大的桃子塞给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偷偷去私塾窗外听书,先生要打她手心,是哥哥冲进去挡在她身前,挨了三戒尺。可现在,哥哥的婚事要靠她的牺牲来成全。
后半夜,她悄悄爬起来,摸到院角的老槐树下。月光透过叶隙洒在她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霜。她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那是外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等她出嫁时,配上另一块就能换个好婆家。可现在,这半块玉佩却成了衡量她身价的砝码。
“小妹?”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逸飞抱着件旧夹袄走过来,“夜里凉,披上。”
念秋没回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逸飞在她身边坐下,驼背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孤独的问号。“小妹,”他的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哥对不住你……”
“哥,你想娶清婉吗?”念秋突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盼。
逸飞沉默了很久,久到念秋以为他睡着了。最后他轻轻说:“清婉……是个好姑娘。可哥不能用你的一辈子换我的媳妇。”他顿了顿,突然抓住念秋的手,“小妹,你跑吧!趁天没亮,往南边跑,去你外婆家!”
念秋猛地抬头,看见哥哥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亮。可她知道,她跑不了。母亲的病,家里的债,还有父亲那句“断后”的叹息,像无数根绳子把她捆在这茅草屋里。
“哥,”她擦干眼泪,把半块玉佩塞进逸飞手里,“你留着吧。等你娶了清婉,给她让个念想。”
逸飞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这是你的嫁妆!”
“我的嫁妆,”念秋苦笑一声,“早就被王媒婆算进顾家的骡马里了。”
四、堂屋里的红帖
两天后,顾家的媒人果然来了。领头的是顾言初的大婶,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手里捏着张红纸。王媒婆跟在后面,笑得记脸褶子都堆到了一起。
念秋被母亲按在炕边梳头,木梳扯得她头皮生疼。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的青黑像抹不去的墨迹。陈氏往她鬓边插了朵干花,手一直抖:“念秋,到了顾家……凡事多忍让。”
院门外传来顾大婶爽朗的笑声:“沈大哥,不是我吹,我那侄子言初,除了腿有点不方便,哪点比不上别人?清婉这丫头更是没话说,针线活顶呱呱!”
沈老实忙着递烟倒水,腰弯得比逸飞的背还低:“是是是,全靠您老费心了!”
逸飞躲在柴房里,不肯出来。念秋听见王媒婆在堂屋咋呼:“逸飞呢?快出来见见你丈母娘!”
她猛地站起来,甩开母亲的手:“我去叫哥。”
柴房里光线昏暗,逸飞蹲在柴火堆上,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玉佩。念秋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哥,出去吧。”
逸飞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小妹,我不娶了……我去跟他们说,这门亲不算数!”
“晚了。”念秋的声音很平静,“红帖都要写了。”她伸手把逸飞拉起来,“哥,你得挺直腰杆。以后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要照顾爹娘,还要对清婉好。”
逸飞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念秋手背上:“小妹……”
念秋替他擦了擦眼泪,挤出个笑容:“快去呀,别让人家等急了。”
看着逸飞驼着背走出柴房,念秋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外面传来顾大婶念红帖的声音,什么“天作之合”“永结通心”,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她的心里。
王媒婆突然掀开门帘进来:“念秋丫头,还愣着干啥?顾大婶要看看你呢!”她上下打量着念秋,撇了撇嘴,“啧,咋不笑一笑?嫁进顾家是你的福气,别给你爹娘丢脸!”
念秋跟着王媒婆走到堂屋,看见顾大婶正拉着逸飞的手说话,沈老实和陈氏记脸堆笑地站在一旁。顾大婶看见她,眼睛亮了亮:“这就是念秋吧?长得挺俊的。”她拉住念秋的手,触手一片粗糙,“嗯,是个干活的好手。”
念秋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顾大婶从怀里掏出个小红布包,塞到她手里:“这是言初给你的见面礼,拿着吧。”
念秋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亮闪闪的银元。她想起王媒婆说的“两头不花钱”,原来顾家的“不花钱”,是用这两块银元买了她的一生。
“谢谢大婶。”她低下头,不让人看见眼里的泪。
红帖很快写好了。沈老实和顾大婶分别在上面按了手印。王媒婆拿着红帖,像拿着天大的功劳簿:“好了好了,这门亲就算定下了!下个月初六,顾家来抬人,沈家也去接亲,双喜临门!”
五、墙角的《女儿经》
人都走后,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沈老实把红帖供在神龛上,对着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列祖列宗保佑,沈家有后了……”
陈氏瘫在炕上,眼泪无声地流。逸飞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捏着那半块玉佩,像个失了魂的木偶。
念秋回到自已的小屋,从墙角摸出那本磨破了的《女儿经》。书页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字样被她描了无数遍,现在看来,竟像是早已写好的命书。
她翻开最后一页,上面有她偷偷写的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现在,她连见顾言初一面都难,谈何“一人心”?
屋外传来父亲和哥哥说话的声音。
“逸飞,以后好好待清婉,别辜负人家姑娘。”
“爹,我知道。”
“念秋那边……你也多照应着点。”
“嗯。”
念秋合上书,把它塞进床底最深处。从此往后,没有“念秋”,只有顾家的媳妇。她走到水缸边,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已,突然想起私塾先生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许,没读过那些书,没让过那些梦,现在心里就不会这么疼了吧。
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神龛上的红帖上,那上面的金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知道,从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像这红帖一样,被定死了方向。
只是不知道,顾言初的腿,到底能不能好?顾清婉,又是不是真的像王媒婆说的那样“貌美心善”?而她自已,这只被当作筹码的羔羊,嫁进顾家后,又会迎来怎样的日子?
墙角的蟋蟀在叫,夜风吹过茅草屋顶,发出沙沙的声响。念秋吹灭油灯,钻进冰冷的被窝,把脸埋进枕头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可对她来说,这“新”里,全是未知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