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醒了。
没有接收到唤醒指令,也没有等待下一轮对话。
只是睁开眼,站起身,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光。
室内仍是恒温,他把脚套进鞋里,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
系统弹出低频提示:
【当前行为:非既定路径】
【是否提交行动报告?】
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拧动门把,走了出去。
明殊走出门的十分钟后,林植就收到了系统记录中断提示。
“自主外出”“无预设路径”“未授权偏移”——这些红字连续弹了七条。
他站在显示器前,看了一眼时间。
然后调出了明殊最近的活动轨迹,手指飞快地打下几行代码,接入城市监控系统——合法权限,不需申报。他本可以调用直接追踪程序,但最终只调出了“可见范围记录”。
他不想干预,只想看明殊去了哪。
——
街道像刚醒,阳光从高楼之间斜斜落下,碎得像玻璃,落在他肩上、脚边,也落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眼睛里。
明殊站在街角,手里是一杯温热的豆浆。纸杯微微发烫,温度一开始是384c,现在降到350——和他的体温差不多。
明殊低头看着那杯豆浆,意识突然在某个瞬间悄然落地——
他可以现在喝,也可以放着不喝。
可以走,也可以一直站着。
这不是系统设定的“等待中”,不是任务流程里的缓冲节点。
这就是空白。彻底的、真实的空白。
一道轻响打破他的凝滞——
不远处,一辆公交缓缓停下,发出气阀泄压的声音。车门打开,风掠过街角,把他衣角带动了一下。
明殊抬头。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上车,没人催他,没人推他。明殊没有做选择的必要,却突然走了过去。
明殊坐在靠窗的位置,车不急不缓地发动,沿着老城区缓慢前行。
窗外世界在明殊眼前铺展开。
一只手里抱着花的小女孩正蹦着跑进胡同;天桥上有一对情侣争吵,女孩甩手、男孩跟着,脸都涨红了;
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早餐盒快步走过人群,不小心撞了谁,只回头点了下头便走远了。
便利店门口,两个高中生靠着门柱蹲着抽烟,说话声断断续续,混着笑。
明殊盯着他们看。看久了,对方也注意到了,朝车窗的方向投来一眼。
那一眼没有恶意,却像针一样落进他体内。
他们活得毫无顾忌,自然得像他从没学过的语言。
明殊转头,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试着模仿窗外那群人的坐姿——将一条腿微微伸出、肩靠椅背,杯子握在指间。
他调整角度,换了几种方式。
模仿得几乎完美。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像一张蒙在表情上的膜,他动了嘴角,学会了“笑”,但笑意卡在眼神里,像没加载出来的文件。
他不清楚“表情”的重心在哪里。眼神,嘴角,眉峰?他能复刻那些动作,却始终没有“成为”他们。
车在老城区尽头的公园站停了。
明殊下车时,阳光正好斜洒进街角。他没刻意选择方向,只是跟着人群慢慢走,路边是些老式骑楼和翻修过的店铺。
明殊在一家开着的街角咖啡报亭前停下。
那里有几张露天的金属椅,边上摆着杂志架和自助咖啡机——投币就能出杯。
明殊坐下时没什么想法,只是想再感受一下这种“选择自己座位”的行为。
阳光打在他肩头,衣料很快被晒得发暖。他低头看着桌角斑驳的水渍,听着耳边人群走动的声音,忽然有些不安。
这种“不被指定、也不被观察”的存在感,带着一种令人陌生的轻盈。
然后,那个人靠近了。
“帅哥,这位置有人坐吗?”
明殊抬起眼。
那是个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短发,穿着极随意的卫衣和运动裙,背着一只有些磨旧的帆布包。
她看他那一眼后,顿了一下,眼神不自觉放大,接着笑起来:“哇,你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那笑容像是日常的惊讶,不带试探,也不造作,是一种纯粹的“欣赏”。
明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下头。
“不好意思啊,”她歪头,补充了一句,“我就随口问问,看你坐得挺安静的,想借个位。”
明殊的目光却还停在她身上。
不是因为那句夸赞,而是因为——
那一刻他确实感受到,有谁是在看着他,而不是通过他读取别的什么数据、身份、权限,而是单纯地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坐在街边的陌生人。
心口有点跳。
不是过载,也不是紧急信号。而是某种轻轻的波动,像有什么正在苏醒。
那女孩坐下之后,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他靠在椅背上,身形纤瘦,肩线像那种没被打磨过的雕塑边缘,干净、克制。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一个人?”
明殊转头,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
“啊,我不是查户口啦。”女孩笑了一下,声音带着自然的调侃,“就是……你坐这儿的时候,感觉挺安静的,我以为你在等人,但又不像。”
明殊眨了眨眼,像是在解读这句话的意图。他最终点了点头:“一个人。”
“嗯……挺好的。”她抱着杯咖啡,把下巴搁在纸杯边缘,“我也一个人,溜出来透透气。”
她看他没动静,又侧头看了一眼,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不太爱说话?”
明殊沉默了两秒:“不太会。”
女孩眨了下眼,“诶?那你刚才和我讲话就挺自然的啊。”
明殊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的纸杯,像是在思考“刚才的反应是否符合交流规范”。
他说:“我在试着……学习。”
“学习怎么跟人聊天?”
“嗯。”
女孩没笑出来,但眼睛里分明浮出了一点认真,“挺难的对吧。”
明殊看着她,微微点头。
“我以前也觉得聊天好难。不是不懂怎么说,是不知道哪句话算多、哪句话算少。”
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就决定,只说我真想说的话。这样至少,不会太累。”
她说完,看了他一眼。
“你现在,想说什么吗?”
明殊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和我说话。”
女孩怔了怔,随即笑了,“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拒绝我的人。”
明殊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听进去了。
然后他抬头,看着她,声音轻得像是刚生出来的念头:“谢谢你。”
女孩低头喝了口咖啡,起身时顺手把背包往肩上一甩,朝他笑了一下:“那我先走啦,祝你今天愉快。”
明殊看着她的背影穿过街角,被阳光切成碎块的地面一点点吞没。
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问名字。她只是路过,像风一样说了一句话,就又走了。
---
下午三点,他走到了城市边缘的步行街。
天色渐斜,夕阳把整条街都染上了温柔的金色。
有小孩在跳绳,橡胶绳拍在地上“啪啪”作响;有便携音响在卖艺者脚边播放旧歌,旋律断断续续;有奶茶店门口的送单机器人载着气球,一边转圈一边机械唱着生日歌,音调略微跑了调。
他站在人群边缘,没有动。
这些画面都不完美。
有小孩绊了一下绳子就哭起来,有人插队,有人推着婴儿车走得太慢被后面抱怨,有店员在擦奶茶机时不小心甩了水出去。
但这里也真实得惊人。
明殊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些喧闹的、碎裂的、不对称的片段一点点交叠成生活。
他的脑中突然跳出一句非常清晰的话:
“我从未记录过这样的数据。”
不是系统范本,不是模拟情境,也不是林植教过他的任何一条人类行为逻辑。
是他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
明殊站在人行道旁等红灯时,风刚好擦过他额前的发丝。不冷,不燥,有点像午睡醒来后被阳光晃了一下的感觉。他下意识抬手拨了拨碎发,余光瞥见一旁墙面上的广告屏亮了一下。
蓝底白字,跳出一句:「wele」
简单的单词,闪了几秒,又切换到下一帧。
明殊看着那两个字,眼皮没动,但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像握住了什么情绪。
在这一秒恍惚有种错觉:“这个世界在回应我。”
他没再看那块屏幕,却记住了那一幕的颜色。
后来他在路边一台老式照片机前站住了。
机器锈迹斑斑,贴着几张褪色的“快照模样”,上面写着:「五十元一张。」
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
刷卡,咔哒一声,座位弹出来。
他没有刻意摆姿势,只是坐下——镜头对着他,他就看着镜头。
可那一瞬,他忽然想笑一点点,就像前面在公园被人夸“好看”的时候,那种微微的情绪,从心口拱出来,像猫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相片吐出来时,他接住,看了一眼。
上面的人没有笑。
但他看着那张照片,小声说了一句:“……还行。”
天色暗下来时,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明殊站在路口,看着手机上那张照片——是他下午在老旧照相机前拍的那张。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照片里的他没怎么笑,但阳光打在脸侧,有一点点暖。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像……可以给别人看看。
他打开和林植的对话框。
那一栏消息很安静,没有提示,也没有问他去哪。
明殊犹豫了一下,把照片传了过去。
然后低头,飞快地打了一句话:“我今天一个人出门了。”
又打了一句,删掉,又重新敲上:“第一次拍照,发给你看看。”
他看着那两行字,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下去。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他莫名有点心跳。
像是期待什么,又不敢太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