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电视台《非遗记忆》节目组到来的前一天,凯寨下了一场暴雨。龙安心蹲在合作社门口,看着雨水在泥地上砸出无数小坑。他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北京那位订购"十二个太阳"银镯的张教授又发来消息,问能否再加订一套"蝴蝶妈妈"胸针。
"阿耶!"吴晓梅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来看看这个!"
龙安心转身时,一滴雨水顺着屋檐落在后颈,冰得他一激灵。屋内,吴晓梅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那是她刚收到的邮件,来自上海一家文创公司,想批量订购"古歌周边产品"。
"什么叫周边?"吴晓梅用铅笔尾端挠了挠发髻,银簪上的蝴蝶坠子晃个不停。
龙安心扫了眼邮件:"就是印着古歌图案的杯子、本子之类。"
"像这样?"吴晓梅从抽屉里拿出个皱巴巴的纸杯,上面印着卡通化的"苗族少女",旁边还有行字:神秘苗疆,蛊惑人心。
龙安心的胃部一阵绞痛。这是上次去县城在奶茶店看到的,当时他就觉得不舒服,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们不做这种。"他把纸杯捏扁扔进灶膛,"要做得像务婆的歌那样有根。"
吴晓梅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眼睛一亮:"能不能把古歌里的故事绣在实用东西上?比如装果脯的布袋?"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务婆拄着拐杖冒雨进来,蓑衣上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一小片溪流。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本泛黄的手订册子。
"《开天辟地》全本。"务婆用树皮般的手指轻抚封面,"我二十岁时记的,现在眼睛不行了,你们拿去对着录。"
龙安心小心接过。册子内页是用毛笔写的苗文,夹杂着些奇怪的符号和图画。在"十二个太阳"那章旁边,画着十二个大小不一的圆圈,每个圈里都有不同的花纹。
"这是"
"十二座山。"务婆指着那些花纹,"老辈人说,每个太阳照着不同山头,长出的果子味道不一样。"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这个细节连最新整理的古歌资料里都没记载。
"阿婆,"吴晓梅轻声问,"这些山还在吗?"
务婆眯起眼睛:"雷公山、月亮山、韭菜坪还有几座,名字都忘了。"她突然咳嗽起来,龙安心赶紧递上刺梨茶。老人喝了一口,摆摆手:"人老了,歌也老了,趁我还记得,多留点给后人。"
雨停时已近黄昏。龙安心帮务婆回家后,发现吴晓梅还在研究那本歌册,桌上摊着十几张草图——她把十二座山的符号转化成了刺绣纹样。
"我想试试。"她指着其中一张,"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十二种果子的味道。"
龙安心突然有了个更大胆的想法:"不如我们真的去找这些山上的野果?做成十二种口味的果脯礼盒?"
吴晓梅眼睛亮了起来,银耳坠在灯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可有些山很远"
"先做能找的。"龙安心翻开合作社账本,"现在有订单预付款,够租车了。"
,吴晓梅则绣了张微型"十二座山"地图作为防伪标记。证书用苗汉双语写明果脯原料的采集地点、古歌出处,甚至包含务婆演唱的片段录音二维码。
"这样行吗?"吴晓梅揉着酸胀的眼睛问。
龙安心看着成品——靛蓝染的厚纸上盖着木章,旁边是苗绣地图,中间是用钢笔写的双语说明。这哪是证书,简直是件艺术品。
"太行了。"他笑着说,"比那些机器印的高级多了。"
第二天发货时,龙安心特意在箱子里多放了两瓶猕猴桃酱——用葛藤法保鲜的。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后来为他们打开了国际市场。美国客户收到货后,对那种"带有神秘草本香气"的果酱赞不绝口,专门发邮件询问配方。
"这是祖传的。"龙安心回复道,"就像我们的古歌一样,只能口授,不能外传。"
其实他撒了个小谎——葛藤汁的配方阿公早就公开了。但龙安心隐约觉得,有些知识应该保持它的神秘性,就像务婆的歌里那些只有苗语才能表达的微妙意境。
月底结账时,合作社的利润首次突破五万元。龙安心特意买了只土鸡送到务婆家,老人却指着电视机说:"我要那个。"
屏幕上正在重播《非遗记忆》,镜头扫过务婆唱歌时,老人浑浊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想再看一遍?"龙安心拿起遥控器。
务婆摇头:"我要这个"她指着电视机角落的logo,"把它绣在衣领上。"
龙安心愣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老人要的不是节目,而是"被记录"的象征。他找来吴晓梅,两人花了一下午时间,把电视台的logo转化成苗绣风格的纹样,绣在务婆的衣领内侧——就像吴晓梅给他衬衫上绣的星辰纹一样隐蔽。
"好看。"务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汉人的机器记我,我也记它。"
当晚,龙安心在整理订单时,发现笔记本里夹着张纸条。上面是吴晓梅工整的字迹:"十二座山已找到七座,剩下五座可能在雷公山保护区深处。阿公说,月亮最圆的时候,带我们去找。"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枫香树梢。新建的基站天线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根伸向星空的手指。龙安心忽然想起务婆唱的一句古歌:"月亮是祖先的镜子,照见过去,也照见未来。"
他合上笔记本,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申请进山的许可。那些藏在深山中的野果,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味道,或许正是凯寨最珍贵的文化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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