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嘹亮的鸡鸣刺破晨昏分晓,穿透黎明,也穿透了地窖厚厚的活板。李天宝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两双疲惫的眼睛盯着自己。
“恁是心真大啊,少掌盘的,打个鼾比打雷还响,睡得比谁都死。”
罗方眼里全是血丝。困于地窖,生死难卜,加上夜里又冷得要命,他压根睡不着觉,哪能像某人一样倒头就睡。
李天宝伸了个懒腰,道:“俺不睡饱了觉,如何有精力逃命?呵啊——”
打了个哈欠,这厮又拽白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说的便是俺这般的汉子,子才,你还得多学着点。”
罗方翻了个白眼。那边叶思珣道:“方才公鸡已经打鸣了,现在应是五更天……不晓得外面如何了?”
李天宝恢复几分正经神态,道:
“俺觉得难说,俺们现在仍然不晓得外面那些邪祟许多行为如何。按理说白天活动的夜里就该睡觉,咱们生人便是。那夜里活动的,白天就该睡觉,就如那山洞里的蝙蝠一般,未曾听说什么活物能昼夜不歇、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的。这么说,兴许它们也寻个地方睡着了?”
罗方道:“可世事无绝对,俺们为了逃命都能不顾疲敝,焉知那些邪祟又会如何?死而复生的事本就超出常理,乡下黄狗尚且知道挨了打要夹着尾巴逃走,活人变化而来的邪祟却不知疼痛,追杀活人不死不休,都不是常理能概括的。”
李天宝沉吟一会儿,道:“子才说的是。可咱们总在地窖里蹲着并不是办法,总得出去的。俺褡裢里吃的可不多了,此处又没有水可喝,几个时辰尚且能支撑,时间久了岂不是要饿杀渴杀在这里吗。”
叶思珣道:“伙房里没有粮食,但储存有两口大水缸,想要取一点还是不难的,只是不晓得外面情况……”
李天宝道:“这好办,抬起活板门看一眼就好了。五更天再过一个时辰才有太阳,我现在先看看。”
说着,他站起来,解开活板门的扣,慢慢顶起来一点点,眼睛朝外偷瞄。这地窖在伙房进门右边角落里,旁边是一堆柴火,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阻碍视野。
“没有邪祟,不知道上哪去了。”
李天宝小声道。
他是大胆,并不是莽撞,观察了两圈,还是扣上地窖顶,道:“你们俩赶紧眯眼歇一会儿吧,俺来看着,养足精神才好准备下一步动作。”
罗方称是,然后找了个地方,斜靠在地窖的夯土墙壁上,眼皮子直打架。
叶思珣则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许多人的模样,像风车一样打转。”
李天宝理解她,不再多说什么,于是抱着燕尾枪,两眼直直望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过了许久,李天宝估摸着或许太阳出山了,便又推开地窖板门,往外窥视。
果然,太阳升起了,透过伙房的窗户、天井,可以看到外面光线已经相当不错。李天宝唤醒两人,轻轻将板门完全推起,三人陆续钻出地窖。
三人蹑手蹑脚地移动,端着燕尾枪的李天宝打头,到门口时,他谨慎地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善堂院子里空荡荡的,并无邪祟,只是满地褐色血迹、一些人体组织碎块,还有内脏肠胃之类,洒得到处都是,昨夜看着还好,但如今一看,无异于人间炼狱。
李天宝眉头拧起来,他不知道那些吃人的怪物都跑去哪儿了。虽然善堂正面那包铁大门上满是血手印和撞击痕迹,可它依旧完好无损,说明那些邪祟并未闯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干脆横下心,直接迈步走了出去。
却见院墙上忽然冒出一个人,惊得李天宝脚步一顿,手上燕尾枪遥遥指着那人。那个人却忽然大呼道:“还有活人,还有活人,快来呐,还有活人!不是邪祟!”
登时李天宝被惊,差点想骂娘。这厮胡乱叫些什么,不怕又把那些邪祟召集来了吗!
但周遭却没有动静,反倒是墙上又陆续冒出几个脑袋,看什么珍惜动物似的盯着他们三个,还有眼尖地看见了叶思珣,道:“是叶姆姆吗?”
叶思珣当即在胸口连点几下比画了个什么,压抑不住重见天日的喜悦,道:“是我!”
三人一路小跑到大门,外面也传来一阵阵吵闹的动静。又有人探头出来,这次是个戴直檐盔的军士,他大声道:“正门走不得,你们爬绳子上来,待会儿!”
三人终于获救了。
来到院外,还没能放松紧绷的神经,很快他们仨就被几个军士押着塞进一所空屋里,端来几盆艾草熏了半天,又有道士在屋外设坛做法,念念有词,甚至一人身上贴了一张黄纸符。
那道士还信誓旦旦地对着在场最高负责人百户道:“贫道已为三位做法驱瘟。大人公忠体国、军威护持,不受瘟神侵害,不必忧虑。”而百户也坐镇指挥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便将昨夜善堂之事幸存的人一并看管,又差人拆除障碍入院里检查、遣散百姓,自己带着军士打道回府歇息去了。
时间很快又推进到下午。
戍城以东,千户所衙门,两个持枪军士守在衙门门口。在他们身前不远,戍中军户匠户等百姓将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昨夜之事已经无可避免地扩散开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而官府也并未管制,原因无它,因为根本管不了。
衙门里面,公堂之上,三人站着,乃是李天宝、罗方、叶思珣。而旁边,一个寸头之人被军士按在地上,双膝跪地,手被反捆,只穿着一件单薄衣服,脸上诸多淤青,身上还有血迹隐隐透露出来,显然是被拷打过,正是天主仁慈堂的佣工,多尔泰。
林百户侍立一旁,首座位置上是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一身武官制服显得有点臃肿,留着浓密的八字胡,发髻油亮,盘的一丝不苟。
“千户大人,俺复盘的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
林百户向那富态中年人一拜,沉声道。
富态中年人便是宁远镇下辖中左千户所的长官,王重德。
王重德望着堂外院落之中,数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又想起刚才仵作官的汇报,结合林百户所说,表面仍然是一副淡定模样,心中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仵作官说,院落中的几具尸体死亡时间约有八个时辰、早已死得透透的,而你与俺讲,它们子夜还在追杀活人,生啖血肉?”
仿佛不信似的,王重德又确认了一遍。
林百户再一拜,道:“千真万确,卑职亲眼所见。上午日出之后,卑职亲率百户所中军士收敛了叶若望教士善堂中诸多遗骸,其中不乏为邪祟啃噬祸害的百姓。现在都安置在卑职辖区内,堂外几具已经是较为完整的了。”
“那邪祟呢?”
“这些尸体,便是邪祟。日出之前,不知怎的便真真切切成为真正尸体了,俺遣人将其断肢、斩首、焚烧,都不见反应,应当是彻底死去了。”
王重德牙酸似的嘬了嘬,道:“你可真是固然只是些黔首,但也不能轻侮其尸呐,俺们又不是某些不知礼义廉耻的化外蛮夷。”
说到这,他斜睨了一眼跪着鼻青脸肿的多尔泰,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此事俺便这么上报吧,‘有建奴细作多尔泰·察哈喇林牙一人,潜入中左千户所西所天主慈善堂,散播瘟疫,致使难民七十四口暴毙,幸存’嗯,三人,三位可愿为证人?”
李天宝和罗方还没来得及表态,一直站着没敢说话的叶思珣忽然上前一步,提起袍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道,双手合十,恳切道:“还请千户大人明鉴,多尔泰并非什么建奴细作,他也是北面逃难来的百姓,亦是虔诚的天主信徒,当初是经过官府核验身份才准我们收留的,百户大人衙门里有司应当有他的档案可以核查!”
王重德眉皱起,望向林百户。
林百户额头上骤然冒出几滴冷汗,道:“并并无此事,这建奴细作一头短发,可见辫子才剪不久,俺们怎么能放他进来你这小娘子怎么回事,乱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他附着耳朵对王重德说了几句,王重德脸色也陡然阴沉下来,望着三人,心里不知道盘算什么。
紧接着,他豁然开朗,笑道:“叶若望教士是吴总兵座上客,他的侄女说话,俺们自然是要好好听的。姆姆骤逢大变,应当受了不小惊扰,来人,带她下去好好休息,至于这多尔泰,俺们还得好好彻查一番,还请姆姆放心,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俺们不会错冤枉一个好人!”
上来两个亲兵把叶思珣带走了,叶思珣还说着什么,却是徒劳。
王重德又把目光转向剩下两名幸存者,据说是山西来的镖师。
山西?山西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