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镇。

    这座屏障京畿、与锦州、山海关互为犄角，构成整个明王朝北方屏障的军事要塞，此刻正陷于一片紧张之中。灯火通明的衙门内，时不时有幕僚急匆匆地来回奔走，一众文武纷然在列，即使人人面带倦色，但谁也不敢懈怠。

    原因无他，此时宁远镇的最高军政长官，邱民仰与吴三桂正在争吵。

    邱民仰乃是辽东巡抚，主管辽东一地银饷转运。吴三桂是宁远镇总兵，主管军务整备与作战指挥，一个代表官僚体系、一个代表军方将门，互成供给制约，为了锦州前线的事物每日争执已成惯例，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最近时节愈发严寒，满清攻势减缓，按理说宁锦防线指挥系统本该松上一口气，减缓一点工作负荷，但宁远镇附近突发许多怪事，惹得几位军政要员都感到相当棘手。

    “吴总兵！你可知松山粮道已断三日，前线将士皆是饥肠辘辘，民夫百姓说不得要易子而食，你宁远的兵却在闹什么邪祟，提防地方分不出人手重整粮道？”

    丘民仰面容清瘦，颧骨高高隆起，一席绯色官袍空落落的，乌纱帽翅沿微微颤抖。

    吴三桂坐在自己的虎皮大椅上，拇指摩挲着镶宝石的玉扳指：“并非无稽之谈。前几日周遭许多军屯、戍堡都有遭到满清小股精锐袭击，为此卑职将麾下斥候洒出，探知来者行踪诡秘，昼伏夜出。为了抓到活口，我还折了几个亲兵，好不容易将其带回镇中”

    邱民仰负手，走到其身前，探头询问道：“可是莫名其妙死了，尔后又莫名其妙活过来？”

    吴三桂一拱手：“邱抚台明鉴。”

    “滑天下之大稽！那些丘八兵痞私底下传些神神鬼鬼的谬论就罢了，你身为朝廷命官，一镇总兵，当上效天命下保黎庶，先前作战不利我尚可算非你之过失，本月钱粮支出凭空多出三成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无非再拉下我这老脸去给圣上多上几次书催一催罢了，可你现在竟用这些无稽之谈搪塞于我！”

    邱民仰绷不住了，他一张老脸血气上涌、憋得通红，怒目圆睁，对着吴三桂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

    吴三桂脸色阴沉了一瞬间，立马又恢复如初。他站起身来，一袭合身绯色直裰衬托的他体格足比邱民仰高大两圈，却谦恭道：

    “抚台既然也有所耳闻，足可见此事在本镇中流传甚广。卑职刚刚得知消息时，反应与邱抚台别无二致，待到亲眼所见，方才不得不信。”

    “亲眼所见？”

    邱民仰眯起眼睛，“好啊，这政务我也没心思处理了，暂且搁下，长伯，你今晚便要带我去看上一看，所谓邪祟，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吴三桂劝道：“抚台还请稍安勿躁，卑职这就遣人安排，眼下政务要紧，还请抚台以军事为重。今日沿河三戍又新募兵两百余人，戍长求拨粮……”

    两人又扯起皮起来，时间很快来到后半夜。

    宵禁中的街道上空荡荡的，连耗子都不见一只，吴三桂一行人带着快速纵马穿过街道，来到宁远镇内城一处偏僻角落。

    这里是专司关押满清俘虏奸细的军事监狱，一圈圈围墙、栅栏将之围得密不透风，牵着军犬的军士戒备森严。吴三桂秘密带着邱民仰来到此处，将马交给亲兵，自己则领着邱巡抚走进大门。

    负责此处事物的军官急忙迎上，见礼后便带着两人一路深入监狱之中。

    邱民仰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入目之处，尽皆穿着鸳鸯战袄与棉帽的明军军士，时不时能听到两侧狱舍内传来怪声，似有悲鸣，似有怒吼，不知是幻觉还是呼呼席卷来的北风作怪。邱民仰紧了紧大氅，缩起脖子，老感觉后脖颈汗毛直竖。

    “抚台，往这边走。待会若有什么超出常理的东西，还请勿要见怪。”吴三桂走着走着，忽然给邱民仰打了个预防针。

    “这么一说，老夫倒是更感兴趣了。”

    一行人七拐八拐，拐进了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邱民仰注意到，周围并无人看守，牢房也都是空置的，料是被吴三桂差人清空了。

    地牢里黑漆漆一片，得赖几名随从手持火把，依次点燃油灯，邱民仰才不至于滑上一跤。

    最后一盏油灯被点燃之前，邱民仰只听到前方传来低沉的嘶吼声，仿佛什么野兽正潜伏在那片黑暗。基因深处的本能令他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嘭！嘭！”

    “哗啦～哗啦～”

    “吼～呃啊～吼！”

    “这便是那邪祟了。”吴三桂的声音不含一丝感情。

    闻到生人气息的邪祟疯狂咆哮，死灰色的面孔狰狞无比。它嘴巴咧到最大的角度，对着栏杆疯狂啃咬，身躯不停撞击牢房的栅栏，仿佛不知疼痛和疲倦。

    邱民仰悚然，耳边邪祟的声音和铁链哗哗声交织个不停。他的三观仿佛遭到了冲击，喃喃道：“这……这便是邪祟，莫不是遭了什么瘟发了狂的寻常病患罢？”

    吴三桂摇摇头，招招手，旁边便有亲兵递上一柄腰刀。

    他举起刀，对准那邪祟胸口，奋力攮进去，一下，两下，三下。换做正常人此时便应该死了，不死也得重伤，而令人惊异的是，那邪祟不仅没事，竟更加发狂——似乎并非是因为吴三桂对其的攻击，而是生人气息靠近罢了。

    吴三桂把刀扔在地上，转头对邱民仰道：“抚台，您可瞧见了，这不是邪祟又是什么？”

    邱民仰木然。他视线下移，看向那邪祟的脚镣。粗铁打造的脚镣已经将其小腿血肉磨损殆尽，灰色皮肉与白骨断口清晰可见。

    “如此……不知疲倦……无惧伤痛的怪物，竟然是真的……”

    吴三桂转身回去，又面向那怪物，几乎要能闻到其血盆大口中的腥臭气味。

    “这只邪祟并孤例，就目前各地汇报来的情况看，凡是遭到建奴袭击的地方，几乎都有出现过邪祟伤人。为了制止谣言，稳定军民之心，卑职不得不抽准备调镇中精锐分派各地，实在没有多余人手去维护粮道了。”

    邱民仰点点头。他最初的失态过后，已经恢复了高级官僚应有的镇定自若，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此事，我需撰写密折奏明天子，待天子圣裁之后再行决策。唉，辽东局势本就岌岌可危，怎么会再添如此变数！”

    听这位巡抚大人准备写折子上奏，吴三桂又道：

    “抚台，就目前所知，此类邪祟虽然无惧疼痛不知疲倦，但并非无法杀死。只肖将其斩首，或以火器轰碎其首级，便可使其死去。待到明天，我便要拟令传遍诸军，一旦遭遇小股建奴，务必以弓弩鸟铳射杀之，斩其首级以计军功。至于邪祟的更多弱点特性，还需医官勘验研究。不如待到收集了更多情报，整合归纳后再递呈天子……”

    邱民仰摆摆手，道：“此事我自有计较，长伯无需多言，”

    话毕，他似乎知道还需要依仗许多吴三桂的力量，于是勉励道：“长伯乃朝廷栋梁，国之干戚。宁远镇内外诸多军事亦不可因为此事拖延，还需从全局计议，务必勉之！”

    说罢，他喟然一叹，对吴三桂拱了拱手，转身快步出了地牢。

    吴三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又转身，看向眼前嘶吼个不停的邪祟。

    油灯棉线上灯光持续燃着，却忽然无风自动起来，令地牢里光线跳跃个不停，也显得吴三桂脸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邱民仰出了地牢，心绪杂乱不宁，只带着随从翻身上马，往巡抚衙门驰去。

    他还有许多公务未完成，从京畿转运来的粮草器械还需统筹调度、损耗账目要他本人一一验看，锦州、松山前线急需物资的函件雪花般飞来，宁远镇因为之前大战过度压榨储备，百姓已经食不果腹，好几个县上奏入冬以来冻杀、饿杀了许多人……就这，还需要他定策，继续从本地百姓手中征收粮食物资。

    但眼下最令人忧心的事情，还是地牢里的邪祟。那狰狞恐怖的模样成了邱民仰心头盘亘的阴霾，更让他打心眼里开始疑惑。

    三百年大明朝，怎的就沦落至眼下这般风雨飘摇的境地，甚至邪祟都出世了？

    邱民仰抬起脑袋，马儿走着，他的视线随之轻轻颠簸。今天正好是月中旬，天上硕大一轮银盘挂着，月色美得令人诧异，仿佛与这世间生民万般疾苦毫不相干一般。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何枝可依哪！”

    随从似乎与自家老爷感同身受，替他撩了撩垂下的氅子，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深夜宁远镇的街道尽头，只是那略有点大声吟出来的几句《短歌行》不小心招引出几户还没睡着觉的街坊，打开窗户，对着街道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