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圆以前跟着村里阿幽神婆学【问神】的时候,学会了抽烟。
因为神婆热爱抽烟,李福圆于是三天两头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烟,买烟的钱是她辛辛苦苦卖菜挣的,而买来的烟全部都孝敬给了神婆。
有一次,她一下子买了两盒,只孝敬了神婆一盒,另一盒自己藏了起来,当天晚饭后她一个人坐在小河边,把烟拿出来凑到鼻尖上闻了闻。
村里小卖部就只卖这一种纸卷烟,李福圆把里头的烟丝儿捏出来,放在嘴里咂完,她有点明白为啥神婆那么爱抽烟了,原来烟丝儿是香的。
…………
这天晚上,李福圆走在前面,九灵抱着猪崽子,跟在她的后头,穿过了一片长着拉拉秧的荒地,李福圆停在了那处铁塔旁。
“原来是这里,我以前来过。”
九灵看见铁塔,想起小时候铁塔还没这么破败,他可喜欢来这里爬铁塔了。
塔有很多年头了,底部的铁片上锈迹斑斑,用手一触碰,上面的铁锈就成片脱落。
李福圆站在铁塔底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撮儿烟丝放到嘴里,细细咂着烟味儿,她一直背对着九灵,目光朝着远处的那片野地。
西边天际的光线越来越暗,等到天空中的星星开始泛出微弱的光,李福圆才转回身说道:“今天晚上是星星比月亮先出现。”
九灵没听明白,然后见她指着野地中一处较高的土堆,问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不等九灵回答,她就接着说道:“这些都是坟头。”
“我才不信。”九灵说完顿了一下,可李福圆神情认真而严肃,不像在胡说,他有点不确定地说道:“可我咋从来没听说过……”
“那三年前村里有人喝药自杀,你还记不记得?”
九灵点了点头,三年前他才十来岁,那天天气晴的很好,他放学回来,突然听说有人喝了大半瓶除草剂自杀了。
第二天下午他去当街里玩耍,看到一群人,跟着一副黑漆棺材,往村口走去。。
九灵当天夜里做了噩梦,早上大哭不止,村里人说他年纪小,被棺材里的东西缠上了,神婆到家里问过神灵,说自己把那东西赶走了,他当天就好了。
都听过鬼神,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
此时周围漆黑,月亮黯淡,星星也很稀少。
九灵心中紧张,对李福圆说:“咱俩回去吧!”
却听李福圆继续说着,
“他死的时候十九岁,还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说过要娶我。”
听到这儿,九灵摇了摇头,“我不想听了!”
说完抱着小猪崽,头儿也不回地跑走了,还真是小孩子,听到她说起别人,气呼呼地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转入村口的胡同里,李福圆才走到刚才那处较高的坟头边坐下来。
桃花村夭折的男童、女童,都不入祖坟,路路死的那年,虽已十九岁,但没娶过老婆,按照规矩也得埋在这边。
李福圆静静地捧了一把土,放到坟头上,喃喃自语道:“刚才那小孩儿,你看见了吧,也和你一样说要娶我呢。”
知道他死了的时候,李福圆没有多么伤心,而是松了一口气。他要李福圆和他一起喝药,说只有那样才能永远在一起。
李福圆那时多喜欢他啊,喜欢十九岁时的他,所以才约好永远在一起。
彼时的心意比针尖还要真。
她每次过来堆坟头,都像现在这样自言自语。
那天一个人坐在草垛里,脑子里想起来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太清他长什么样了。
那天俩人约好了,他喝了敌敌畏,李福圆喝了一把安眠药,只是她被发现得及时,给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隆冬腊月的夜里特别冷,镇里医院的小病房只有一床破棉絮,李福圆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一个冰冷的管子插入她的胃中,洗胃进行到一半时,她就恢复了意识,看到爹娘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还有娃蛋也在床头趴着。
李福圆又活了过来。
而且她再也不想尝试临近死亡的感觉。
听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李福圆松了一口气,第一个想法是他死了,自己不用陪他一起自杀了。
他死后的半年里,经常有人来家里闹事,一开始暗戳戳的,朝院门口和院墙上泼粪,李福圆的爹娘气不过,骂了两句,第二天一群人到家里把她爹娘按到地上殴打了一通,李老四的一嘴牙,也被人打坏了,掉了两颗,其他没掉的也都松动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死,李福圆知道,见过两人相好的人,都会说她心里狠毒。
那次爹娘挨打后,李福圆发了疯地,跑到打人的那家人门口哭嚎,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站在人家门前,就问了一句,“你们是想死?还是想让我死,今儿个就说明白。”
声音悲痛而绝望。
那家人和路路家有点沾亲,去李福圆家闹事是为他抱不平,但是他的爹娘从没有说过李福圆什么。
那家人不想事情闹大了,怕她伤到人,也怕她因此自杀,被李福圆堵了门口,一家人轮流站门口整整陪了她三天。
第四天见她起身离开,才长吁了一口气。
“我是怕死,因为我想活着。”
她站在当街口得人群中,大声地跟人说着,但是每次都只说自己怕死,从来不提他。
之后,议论的人少了很多。
生活貌似又步入了正轨。
她却去找了村里的神婆,每天两包纸卷烟供着,要神婆答应自己,去方圆几个村子里帮人【问神】的时候,也带上她。
李福圆没见过鬼,也还未见过神。
有一次跟着神婆去邻村,见到小孩口里吐白沫,时而说着古怪的话,时而大哭不止,神婆问了几句家里大人,孩子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然后去灶边抓了一把木灰,撒在一碗清水上,碗口上的石块开始飞速转动,神婆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最后石头停下了。
小孩的父母和李福圆提起,神婆说的那个人已经死好多年了。
当天傍晚从邻村回来时,天已经黑透,走到半路一处小桥上,神婆突然停了下来,说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有东西,李福圆只觉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神婆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烟圏,然后目视正前方说道:“我跟你没仇,没怨。”
李福圆觉得神婆这话说的突兀,自己每天买烟供着她,她和自己当然没仇没怨。
神婆又接着说了一段话,李福圆才知道刚才那句话不是跟自己说的。
“要是你是和后头这个女娃娃有怨,你就叫风把烟往南刮,要是和我俩都没仇没怨,咱们碰巧遇上了,那就叫烟往北刮。”
李福圆学艺尚浅,自知比不上神婆有门道,老实地站在一旁,以为等神婆跟那位说完,她就能跟着神婆一起回村了,而神婆说完后,在沉默中抽完了第三根烟,才缓缓开口道:“既然跟你有渊源,那就叫她留下,我不能陪着,一来我年纪大了,二来天也晚了,老婆子我得回家睡觉。”
她跟着神婆学了一年多,头一次被神婆撇在荒郊野地里,身体如同卡到了一扇门内,往哪儿都去不了,手脚也动弹不得了。
李福圆流了一身汗,终于等到天微微亮,她的手脚才活过来了,脸色煞白地急忙跑回家,跟爹娘报了平安后,就急匆匆地去了神婆家,她想自己总得问个明白吧,好歹抽了她那多条烟,怎么到最后关头,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她撇下了呢?
却没想到,神婆家里早就聚集了很多人,比她到的还早,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李福圆找到神婆的家人,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神婆的家人脸含悲戚,强打起精神,联系亲戚扯白布和做丧服,见到李福圆,先出声问道:
“俺娘昨天一回来,就和我说,要是今天早上你过来找她,她就把自己吃饭的那套家伙事儿都交给你。”
神婆问神时,常用一只白瓷碗,还有一个栓着白绳的石头,应该就是这些。
“阿幽娘怎么没的?”李福圆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昨天俺娘回来时不如平时高兴,可我以为她累着了,竟没看出来她有啥不舒服的,和她说了两句话,然后她就去休息了。”
今儿早上神婆家人喊她时,发现她浑身都已经僵硬了。
院里来的人说,阿幽娘一辈子没生大病、也没有是非,就这样活到七十八岁,是喜丧。
李福圆拿着白瓷碗回到家里,怎么试,也不见上面悬着的石头动,于是把它搁置到了自己的箱底。
她想起昨晚的事,仍旧一阵心悸,尝过起死回生的滋味后,她就想好好活着,看到莫名其妙死去的神婆,就觉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
神婆没有了,李福圆学了个半吊子水,无法自己去帮人问神。
她除了卖菜,又找不到其他事情做了。
当又想起他时,李福圆就去村里勾搭年轻男人,和别的男人胡乱来上一通,这样又能短暂地忘记他。
李福圆觉得,她找到了能让自己快活的方式,好像没有了他,自己一样能快乐地活着。
今年春节是她最后一次去烧纸。
“我本来不伤心的,只是偶尔会想起你。”
李福圆又朝坟头添了把土,自言自语道:“从来没见你爹娘来烧纸,他们是怕见到你,会伤心吧”
她拿出咽丝儿放在鼻尖上嗅闻,“你肯定不知道吧,这东西吃起来,比抽着还让人上瘾呢。”
她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絮絮叨叨了很久,也不记得自己都说过什么。
起五更上祖坟,是桃花村历来就会做的事。
新年第一天的五更时,为自己重要的人烧纸,她也已经来为他上了三年的坟。
也烧了三年的纸,李福圆终于下决心忘记他,她打算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李福圆起身离开,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突然哭了出来,
她看到,那处坟头立着一个黑影,看不清楚黑影的长相。而黑影看到了她回头,立即钻回了坟里。
但是钻到一半后,又开始往上探,反复了许多次。
自他死后,李福圆第一次哭出声,喊他的名字,“路路?”
可喊完心里也很不相信。
况且,就算他真的是路路,俩人也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他活着和死了,都一样没法娶自己。
李福圆喊出那个名字后,黑影倏然变大许多,刚才只有兔子那么大,现在有头牛高了,身子也变得像一个麦秸垛那样庞大。
看她往后退了几步,黑影追了上来,在离她几十步远的地方,见她不再往后退,它也停了下来。
李福圆开口朝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或许你是路路,但是你有你的去处,我也有我的,咱俩现在不是一路人了。”
撒开腿一个猛子到家,她趴在墙角处看向黑影刚才站的地方,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对于这个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魔鬼,是不是真的有鬼神,李福圆存在深深的疑惑。
她根本不相信那个黑影是路路。
她的路路是温暖的,可黑影靠近自己的时候,让她感到脊背发冷,冷得打颤。
三月里李福圆生了一场小病。
但她自己没当回事儿。
一次去卖菜时,她才顺便到镇医院去看了看。
跟医生说明情况后,她要求医生给自己拿两天的药,然后回家吃一吃就成了。
那位女医生上了年纪,还会把脉,听她说明病状后望着她说道:“不能随便开药,我看你不像是生病,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女医生三根手指放到她的手腕处,停了一会儿,看着她笑了,“凭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年纪大了才知道健康多可贵。你说你这又没生病,要我给你开什么药。”
“可我真是有些不舒服。”
女医生不是妇产科的,把完脉判断是怀孕,但一时也不敢立即就能确定,脉象似乎是喜脉,但又有些不同,“我问你,你的月事多久没来啦?”
“快仨月了吧。”李福圆的月经不十分准,但没有间隔这么长过,她以为自己在荒郊野外待了一晚,以及后来遇到黑影,被这两件事儿吓了一场,向来健康的身体,才时不时有些不适。
“那就基本上是怀孕了,不放心的话,就再去找妇产科的医生看看。”女医生说完,开始翻看其他病人递来的单子。
镇里干部来村里发计生用品的时候,她问过,做那事儿戴上是不会……李福圆犹豫地问道:“同房戴着计生用品,也能怀上吗?”
医生头也没抬,把她当成了才结婚的小少妇,头一胎时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说道:“没用好,或者哪次忘记用呢,都是有可能的。”
等写完手中的药方,才抬头瞧李福圆,见她脸色有点不好,说道:“头一胎吧?没事儿的啊,不要紧张,回家跟你家里人说一声,实在不放心,你就去妇产科做个检查。”
李福圆摸着瘪瘪的肚子,走出了医院。
谁能想到呢,就在她差不多忘了那个人,打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