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蝉鸣是裹着槐花香的。老巷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我蹲在墙根用树枝拨弄碎砖,忽然看见半支断齿的木梳斜插在砖缝里。梳背那两个模糊的“吉祥”字被岁月啃得缺角,断口处凝着暗红的渍,像被风干的血珠——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前院张奶奶摔断梳子时磕破的指尖血。
“这是黄杨木的,能入药呢!”清亮的童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穿蓝白校服的苏言突然蹲在我身边,膝盖上的草渍蹭到我的花布裤腿,手里的绿豆冰糕正滴滴答答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绿的水痕。他后颈的痱子粉扑簌簌落进阳光里,像撒了把碎金。
“给我看看!”他一把抢过木梳,指甲刮过断口处,“断得真齐整,正好磨支簪子。我家有五张砂纸呢!”说着从裤兜掏出块皱巴巴的糖纸,把冰糕包起来藏在背后——那是他每天攒的橘子味糖纸,说要叠成小船漂到护城河对岸。
:暴雨来信(15岁)
2003年的梅雨季格外黏腻,青石板永远泛着水光,晾在竹竿上的校服总带着股霉味。我蹲在树洞前,指尖触到个潮湿的信封,封口的胶水洇成半透明的膜,邮戳日期是三天前,盖着“深圳”的红章——那是苏言去年信里说的打工城市。
信纸边缘洇着深色水痕,像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荷叶。“小夏,对不起。”开头的字迹被水晕开,后半句糊成墨团。我抖了抖信纸,掉出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间隐约能看见铅笔写的“等我”,最后那个“我”字拖了道长长的尾巴,像被风吹散的叹息。
那天下午,我蹲在槐树下掏了整整三个小时。树洞深处积着雨水,泡胀的糖纸小船漂在水面,船头还粘着半块橡皮擦——是上周他寄来的,说在文具店看见“小夏通款”。指尖突然触到硬物,拽出来才发现是半截铅笔,笔杆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言”字,笔芯早断成碎末,混着泥土粘在木头里。
暴雨是傍晚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槐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我听见巷口传来卡车轰鸣,冲出去时正看见苏言家的蓝色货车碾过积水,后车厢露出半截画板——那是他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说要给我画穿白裙站在槐树下的样子。
“林夏!别淋着!”母亲举着伞在巷口喊,“他们家连夜跑路了!高利贷都堵到工厂门口了!”卡车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混着雨雾,我看见车窗摇下条缝,只来得及看见苏言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很快被雨帘遮住。
后来听卖早点的王婶说,苏言爸的工厂着了火,赔不起工人医药费,只能连夜搬家。有人看见苏言扒在卡车后斗上哭,被他爸拽回去时,手里还攥着个纸包——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给我准备的十七岁生日礼物,里面是支没刻完的玉簪胚。
我摸着发间的木簪发呆,突然想起三天前收到的槐花标本——那朵花没有夹平,花瓣卷成痛苦的弧度,像他那天欲言又止的嘴角。雨水顺着簪身往下淌,混着我脸上的泪,在青石板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流向看不见的深处。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写:“槐树在哭,它的眼泪掉进我的头发里。”却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深圳,苏言正攥着断了一半的钢笔,在潮湿的出租屋墙上画槐树,每一笔都洇着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