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身后侍女鱼贯而入，也不过几道小菜，紫芸帮着摆膳，“是定妃。
”定妃，四妃中最为与人无争，清净淡然之人，就性子来看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宋媮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果然，凡是掌权者，只要是没放在心上的人，还是喜爱选听话不生事的。
”至少在他自己看来。
紫芸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她想了想：“定妃膝下的灵昌公主，听闻冰雪聪明，颖悟绝人。
”可惜几个皇子尚在，否则也有一争之力。
膳后，紫芸拿出两份信函，巧的是，它们各附一串五色绳。
“楼老板和长平乡主送来的。
”宋媮接过，想了想还是将五色绳都戴在手上，其中一串长出一节来，斑斓鲜艳的流泻在宋媮浅青的衣袖上。
拆开颍川来的信函，寥寥几句问候祝福，也算是慰却故人心。
宋媮却想起青芷上次带回来的消息，穆清私宅里拘着的那群姑娘不少是父母不祥之人，怕是救出来了也无处可去。
正好颖川青音楼新建缺人，说不定会有人愿意去。
沈听雨这边不同，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说是想趁着龙舟会出宫一趟，催着宋媮给她下帖子。
末尾则说颖妃有信转辗到她手上，封在一起。
宋媮拎起信封抖了抖，果然掉出一折薄薄纸片。
颖妃在信中将容妃母子的对话细致的描述了一遍，宋媮看完立马察觉出赵霁和容妃兄妹已经出现分歧，只是他仍不动声色的忍耐着。
陆琢曾言，在夺嫡这件事上，蒋忠勤是茬不折不扣的墙头草。
赵霁不会不知道，以他多疑的性子，多半一开始就没全然相信过蒋忠勤。
同样的，蒋忠勤这只老狐狸，一旦察觉赵霁与他有分岐，很难说会不会再生出其他的什么心思。
赵霁与蒋相的联盟里，最牢固的纽带不仅是夺嫡大业，还有容妃。
如果失去了容妃从中调节，两人尚显钝拙的矛盾，便很容易在挑拨下尖锐起来。
只是要攻外需先平内，宋媮并没忘记自己和太子之间还存在着一道隐患。
以她对赵霁的了解，容妃被降位这笔账他多多少少都会往自己身上算，可惜不知道如何出手。
算了，先去太子府吧。
“姑娘，”紫芸见她有出门的意图，为难道，“宁医师说这几日您都宜在家休养，不可外出。
”宋媮一愣，她倒是忘记这事了。
站在原地想了想，不一会便恍然道：“谢姑娘曾让我转告宁医师，要与她叙旧。
我看今日是个好日子，正好我也要出门，不如刚好捎带她一起去。
”这样真的能行吗？紫芸迟疑。
宋媮倒是觉得这样不错，披上斗篷后侧头见紫芸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宽慰她：“无妨的，实在不放心你去问问宁医师。
”“这有何不可？”宁琅一听见要去找谢温婷，便活力十足的从软榻上跳起来，拒绝了一边侍女要替她更衣的动作。
将头发从外衣里捞出来，她抽空看了紫芸一眼：“不必太过紧张，太拘着她反倒不好，能随心所欲的地方顺着她就好啦。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有我在，就算她再怎么折腾我也能保她小命。
”到了谢府，临下马车前，宁琅还是回头交代了一句：“记住我的医嘱，别事事往心里压。
”宋媮自然从善如流。
太子府正厅内，老年逾不惑的管家一脸歉意的站在宋媮身前，弯腰低声道：“这两日殿下的脸色很差，恐怕不能见您。
听闻郡主殿下也受了些皮肉之苦，不如先回府，过两日再来？”宋媮抬头，目光定在管事隐忧苦笑的脸上，纵然心中已有定论却还是开口询问：“他将云亭姑姑请回来了？”管家点头。
昔日先皇后对她交代身后事时，云亭姑姑侍奉在前，如今对赵阙道出隐情的同时定会代为说项。
仍不见她，看来心有芥蒂。
宋媮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出了太子府，素来沉默的紫芸也有些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
宋媮制止了她：“今日青芷回来，先将穆清的事处理下。
”“穆大人恐怕以为，他顺着我的意思帮老师参了宋长鸣一本。
既帮儿子出了口恶气，又顺了我的意，穆清的事我总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宋媮拂袖，想到这里，意味不明地笑道：“本朝律令严禁强抢、圈养民女。
溺爱其子，反自损也，穆大人很快就会有所领悟。
”“走吧，先回去。
”紫芸看了眼端正宏大的太子府，有些迟疑：“那这边……”宋媮跟着她回望，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府邸，在金灿灿的日光中仿若肩负着一个国家的命运，高傲的矗立着。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不过一句：“暂且随他吧。
”……“哎呀，晌午还好好的，怎么又下起雨来了？”清澈雨水集聚在地，被绣鞋踏过时瞬间混浊往两边退却。
冒雨急忙跑到廊下，青衣小婢女弓身护着怀里册子，跺着脚来来回回摆圆了头，自发髻垂落的丝绦也跟着一抖一抖。
“别甩了，来喝些姜茶吧！”紫芸听见动静探头看她。
“来了来了。
”青芷扬手挥舞那本蓝皮书册，“正好和你们说说这个把月查到的事。
”辛辣汤水直入咽喉，冲进五脏六腑燃起火焰驱赶寒气。
青芷顿时一个激灵，瞪眼夸张地伸长舌头：“这是放了多少姜？”紫芸拎着双鞋过来让她换上。
宋媮透过窗棂观屋外簌簌雨落，扫眼过去，翘起嘴角。
屋里燃起炭火供人烘烤，关上屋门很快就成了暖房。
两人陆续在圆桌边坐下，见青芷从怀里掏出书册。
“这是我搜集到，关于别院的消息。
”宋媮翻开书册。
紫芸凑过来看，上面整整齐齐的一列列小楷，从内到外记录着青芷在别院的所见所闻。
“一、五年来，全院不论存活共一百五十六名女子，六十一名因刑罚、疾病或自戕已亡，今九十五名在世。
”“二、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不等，以十五六居多。
”“三、多数为京城人士，少数为外地籍贯。
无论京城或外地，均有为巴结穆清而献的姬妾和歌伎。
穆清喜良女，良女为多。
”“四、穆清手下每半年搜集女子画像，供他观赏选择后上门索人。
愿者付银，不愿则抢。
若有报官者，原地格杀。
”“五、别院非供其一人取乐，京中凡与其交好贵胄子弟均可入院，其中不少好怪癖者。
暂未发觉官员出入。
”“六、受杖刑一百后，穆清未至院中。
穆府以古物丢失为由，增添人手暂封院落。
”“七、院中众女心气未失，正待时机。
”……再往后翻阅，竟每一页都是一个女子的小相，右侧罗列姓名贯籍。
“不错啊青芷，可以去大理寺当主簿了。
”宋媮一边翻阅，一边夸赞道。
“啊呀—”被说到的急忙小姑娘捂脸。
“与穆清定亲的姑娘，性情如何？”紫芸望着一册子的人相，突然开口。
青芷疑惑皱眉，不解她为何问这个：“不知道，没打听过。
”宋媮却看着她，指腹摩挲书页，若有所思：“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几句：‘柔情绰态矣！宜其家室矣！’”看来穆夫人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才找了这样一个“好拿捏”的儿媳。
“这样的女子，会理会未婚夫婿私置……外室吗？”紫芸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暂且用这个，她也觉得不怎么合适的词代替。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兔子急了还咬人！”青芷拍桌，昂头时两髻碎发掸出，像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是月琴被抢进别院的第二年。
不同于刚进来的姑娘日日恍惚以泪洗面，也不同于蹉跎多年姑娘的麻木浑噩。
她一直想着逃出生天。
同她一般想的姑娘，还有许多。
雨滴急促，砸上屋瓦掩盖了其下的窃窃私语。
巡逻的守卫侧耳，莫名听见了说话声，他全神贯注的竖起耳朵，没注意脚下差点摔倒。
正身一看，领队已走出几米远，他怕被责骂顾不得其他连忙跟上。
“院子里的巡逻守卫又加强了，若想这段时间逃出去，怕是难如登天！”“可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若等穆清病愈，带着他那些好友来，我们……”“不过几月，院子里就要来新人，他们会更肆无忌惮！”“月琴，逃吧！上次林公子看上了你，他的手段……你受不住的……”银钱首饰并着几张薄薄家书被堆在一处，紫衣姑娘将它们妥帖包进行囊。
圆桌边，床榻上，门框旁或站或立着不同的女子，她们都将视线放在窗边铜镜前。
发上为数不多的几对绢花被一双双素手摘下，最后挽成一个牢固简单的髻。
月琴白皙的脸颊旁凑近一张柳眉琼目的美人面。
美人忧中带喜地看着镜中稚嫩的面容，最后抚摸一次她鬓角时，滑落的衣袖再无法遮掩触目惊心的陈旧伤痕。
“这几天夜里守卫反倒森严。
海棠她们几个观察过，拂晓时守卫交接的时差足够你去后厨小门躲到婆婆出门采买。
”一边绯红衣裙的女子，神色疲惫却不掩眉目英武，她认真看着月琴：“用我交你的那招敲晕她，没成功也没事，直接上迷药捂。
捂久，别让她装过去了。
”“别害怕，你一走我们就把她拖去柴房关着，你只管跑，别怕。
”月琴仰头看她，重重点头。
等她说完，窗边青衣女子的视线从紧闭的窗口移过来：“包袱里放着我从楚州来京的过所，还能用。
只要留在京城就随时可能会被抓回来，出京走的越远越好。
”想到自己远在楚州的父母，她口中泛苦。
一意孤行来京，原想大展身手，如今深陷泥潭。
“月琴，若要逃，别往汴川去。
”“为何？”琵琶出身黔中，早对高栋照通衢的汴川慕名已久。
“邺京多为夏雨，春秋冬天干，可如今才五月，就接连下了好几场雨。
北方天象异常，实在……”她颇为忧心的说了一连串，惊觉当务之急可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她侧耳倾听屋外雨势，鼓钲声声落在街巷中。
“五更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