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内着葱青色交领宽袖长裙，外套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风，隐隐露出来的嫩黄绿色让她看起来像从雪地里窜出来的新芽。
她生了一双丹凤眼，面相上平添几分锋利，只是眉间郁郁，好似压得那几分锋利都退避三舍了。
“怎么了？”看着她憋屈的样子，宋媮有些忍俊不禁，“遇到什么事了？”沈听雨见她笑得生动，面上也欲要染上几分笑意，可心中堵着事，那笑便也牵强起来。
如此神态，可见欲言之事十分正经了。
“去书房说。
”宋媮的院子十分宽敞，接待女客很是方便庭院中引水为池，池上架石桥。
紫芸领着人上桥入了后院书房落座，自有人奉上热茶。
沈听雨捧着茶盏，看着在清澈透明的黄绿色茶汤中舒展沉浮的茶叶。
她嗅了嗅，是清新的花草香气。
饮一口，入口浓郁醇厚，回味竟有兰花清香盈于口鼻。
沈听雨纵然不擅茶道，也不禁夸道：“好香的茶！”宋媮闻言一笑：“我院内由紫芸掌事，你若喜欢，找她讨要。
”沈听雨望了望窗外，紫芸没瞧见，反倒被一束梅树吸引了目光。
邺京褪去冬装，穿上浅绿春衣，正是百花齐放的时节，这株梅却已早早结束花期，生了新叶，在鲜妍花丛中仿若陪衬。
可沈听雨还是能从这份不显山露水中，想象到冰天雪地红梅灼灼，一枝独放。
她见而有感：“冰雪林中著此生，不同桃李混芳尘。
”宋媮循着她的目光一望，回首笑道：“花随时节，称不上混或独。
”沈听雨未作回答，转而说起自己真正的来意：“我今日来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件事，我不想再在宫里待着了，我想请你帮我想想怎么出宫。
”“出宫？”宋媮扬眉。
沈听雨点头：“我今满十六，及笄已一年，宫里同我差不多年岁的也不少，去岁年前我便听闻有礼部大臣上奏为要宫中适龄的姑娘们择婿。
”说到此处她便不再多言，自顾自抿着茶宋媮了然，择婿择婿，往高了择，哪有世家贵族愿意让自己府上的公子娶一个孤女？往低了择，不但议政殿上的人心虚，还对不住死去的忠臣。
上下不得，只能找同为泮宫之变遗孤的男丁了。
但是问题又来了，同样是遗孤，男子少于女子，才貌双全的更是凤毛麟角。
姑娘们都是有心气儿的，没有人甘于找一个庸碌之辈。
这几天，冻青宫估计热闹了。
“你要出宫，就是因为这个？”冻青宫里的姑娘她知道，就算处在竞争的境地里，应当也做不出什么过火的事，宋媮觉着这理由未免牵强。
“况且你身份特殊，从小陛下为你安排的课业都是冲着兵法去的，他不会让你轻易成亲。
”宋媮甚至早有猜测，陛下有意让沈听雨承接她母亲的衣钵。
“不只是因为这个”沈听雨补充道，“听闻南中近来部族混乱，无力应对外部战事，隐有和亲之意。
”她一边说手指一边敲击着茶盏，望向宋媮的眼神里带着试探。
宋媮一怔，随即正色道：“你听谁说的？”她都没听见过风声。
被问及这个，沈听雨的表情又意味深长起来：“族内递的消息，说是从我母亲的遗部那得来的。
”沈听雨的母亲出自播州杨氏，她外祖只她娘这一根独苗，于是便把自己豢养的军队都交给了这个女儿。
沈听雨的母亲后来成亲，也没让这支军队散了，反而操练起来成了，抵御南中的中流砥柱，沈听雨其母也因此获封将军，与宋清晏同朝为官。
“我母亲生前将调动那军队的信物给了我，虽然她去后军队被裁撤，但我拿着这信物去还是能找到不少人。
”沈听雨倾身掩面悄声道，而后又坐回去嘲讽，“定然是播州那边猜到了，想重新组建这支军队又苦于没有信物和人，这才打上我的主意。
”同宋族一样，这些老家族们已经渐渐被驱逐出权力的中心，着急之下想抓握些东西也不足为奇。
“既然如此，那南中欲和亲的消息起码六成为真。
”宋媮皱眉：“如今大燕群狼环伺，我朝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当今子嗣单薄，不忍让公主和亲。
你是长平乡主，宫中遗孤封位最高的，母亲出自离南平极近的播州，又手握曾重创南中军队的信物，无论示尊示威，选你的确是最好的。
”“是啊——”沈听雨叹气，“日后沦为弃子也方便。
”宋媮顿时哭笑不得：“何必想这么远，南中想要打过如今的我朝，至少要再养三十年。
”只是大燕群狼环伺，不会轻易挑起战争让其他国家坐收渔翁之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正这宫里我是待不下去了，就算不去和亲，找个人规规矩矩嫁了我也不愿。
”“那你想如何？”宋媮问。
“回播州。
”沈听雨慢慢思索道，“杨氏想抓我回去做傀儡，我就将他搅个天翻地覆。
”宋媮也跟着想，良久沉吟：“如今宫中如何？”“近日来朝野上下的朝臣聒噪的有如夏蝉，不停在陛下身边嚷嚷着要立新后，搞得连冻青宫的事都搁置了。
“你是不知那些姑娘收到宋府的帖子有多高兴，既能出宫透气，还能缓解眼下困境。
”沈听雨扶额：“连带着因为那些公子哥对我献殷勤的疏远都少了些。
”宋媮觉得好笑：“好歹是曾在宫学的同窗，举手之劳。
”宫学是陛下专门为宫中的姑娘们设立的。
宋媮初回京城就被召进宫，皇上皇后面前转了一趟，皇上看她年纪合适便让她和宫里姑娘一同受教。
只是三年后白时晴闭院，宋府事宜交予她打理，她又频频生病，宫学便没再去过了。
沈听雨叹气：“你是不知道自从冻青宫的姑娘到了年龄，那些公子哥多得意，那番任他们挑选的样子……”“时局如此。
”宋媮也是一叹，想起什么，倒生出几分乐观，“好在今年还有秋闱，也算多了些人。
”“还有立皇后的事，要说如今赵霁最想要的两样东西，一样是兵权，另一样便是嫡皇子的身份了。
”沈听雨其实很纳闷：“他干嘛那么执着自己是否是皇后生的？要说容妃想夺后位我觉得很正常。
“他？他这个身份都开始明目张胆和太子斗了，还在意自己是否嫡出吗？”宋媮亦是不明，她回忆了自己还在宫里时，为数不多的与他们母子俩的交锋，未果。
沈听雨的思绪却从这边跳到另一边去了。
她猛得一拍桌，将宋媮都吓了一跳。
“赵霁母家是文官，太子却是个有实在兵权的舅舅，这会儿我估计他正馋兵权馋得不行。
“哈哈！播州也想要拥立之功，我要是给他俩牵上线，还用我自己愁出宫的事？“只是这事说起来容易，嘶，还需细细雕琢。
”然而宋媮稳稳开口：“此事不难，你可以去投诚。
”沈听雨瞪眼：“你疯了吧？如今定然不行，立后容妃呼声最高，有隐隐超过仪妃的嫌疑。
他们母子正春风得意，我要现在去投诚，以我和你的关系，的同他站在一个阵营。
”宋媮颔首。
“蒋相先不谈，容妃怎么办？”沈听雨问，“我看陛下好似并不想让她做皇后，可是毕竟蒋相还站在那里。
”“这就是我让叔母给你们递帖子的目的之一，你回宫时帮我给颖妃递封信。
”宋媮说着，给她指了指门外：“等会儿走的时候叫紫芸给你。
”先皇后在时，后宫里的局势沈听雨还算清楚。
她很快想到颖妃在其中的位置，不由得感叹：“你还真是人尽其用。
”“太子在后宫没有助力，这终究是个短板。
颖妃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至于她能不能成事，那便要看她对不对得起她的封号了。
”宋媮淡淡垂眼，喝了口杯中茶水。
沈听雨托腮：“真好，感觉有你在，我都不用动脑子了。
惰性果然是人的本能。
”宋媮笑看她一眼：“具体怎么做还是得你自己想好——裴洵怎么回事？”话题突然跳转，沈听雨有一瞬间的反应不及，一顿过后她迟疑道：“怎么了？”宋媮看着她谨慎的表情，觉得有些莫名：“你这么护着他，怎么还敢偷偷送来为我诊治的？”沈听雨略过她这一问，直接回话：“就是落魄的时候救济过他一阵子，然后他还挺听我话的。
”接着她似乎是怕宋媮再开口说她，面上带着几分讨好：“我那不是担心你。
”宋媮不再深问，但还是提醒道：“日后不可如此了。
”“那有什么办法？”沈听雨不应她的话，不过自顾自道，“你如今可是我宫外最大的靠山，谁我都可以不救，唯独你不行。
”“咚咚——”门外紫芸轻轻叩门，“姑娘，大姑娘来寻。
”沈听雨如蒙大赦站起身，还不忘调侃道：“你这院子也算门庭若市，我回桃园待会儿。
”她拉开门经过紫芸身旁时抽过她手中的信函，提着裙摆上桥时见着一位容貌娇美的粉衣少女，想起是个见过几次的熟面孔“宋大姑娘。
”沈听雨行礼道。
“长平乡主。
”对面的女子亦是垂首敛目。
这位长平乡主宋若织算是十分熟悉的，每次打照面总是会被她张扬飒爽的身姿吸引。
这次亦是，她端站着望着那道背影渐渐消失在花光柳影中，才转身向着另一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