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陷阱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窑洞的窗户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抓挠。
林秀蹲在土灶前,把最后一块干榆树皮掰碎,小心翼翼地放进沸腾的铁锅里。
锅里的水已经煮得发白,几片枯黄的野菜叶子在浑浊的水中翻滚,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
"妈,我饿。
"四岁的□□蹲在灶台边,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翻腾的"食物"。
他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棉袄里——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冬衣,袖口已经磨得发亮,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孩子的脸颊凹陷,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在昏暗的窑洞里闪着渴望的光。
林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手指穿过他枯黄的头发时,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突出的头骨轮廓。
她心里猛地一揪,喉头涌上一股酸涩,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再等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等妹妹醒了我们一起吃。
"窑洞角落的土炕上,一岁半的周小雨蜷缩在一堆破布里,那些布条有蓝有灰,都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
孩子的小脸因为营养不良泛着不健康的青黄色,嘴唇干裂,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时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林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掌心轻轻贴了贴孩子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这个发现让她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些。
这是1961年1月,寒冬腊月。
林秀穿越到这个饥荒年代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的那个早晨,她还在二十一世纪某农学院的实验室里,戴着橡胶手套研究抗旱作物的细胞切片。
一睁眼,却成了六十年代初一个丧夫的年轻寡妇,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住在这孔透风的破窑洞里。
林秀的目光扫过窑洞:泥坯墙上的裂缝用碎布条塞着,一张瘸腿的桌子用石块垫着,角落里堆着几捆干柴——那是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捡来的。
最值钱的家当大概就是灶台上那口铁锅,还是丈夫参军前用公社奖励的工分换的。
锅里的"饭"煮好了,林秀用木勺搅了搅,那所谓的"饭"不过是混着野菜的榆树皮糊糊。
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一张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旧宣传画,边角已经卷起。
日子被她用炭笔一天天划掉,今天是1月17日,距离春节还有半个月。
"妈,"小川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我能先喝口汤吗?肚子疼"林秀看着儿子捂着肚子的样子,知道那是长期饥饿导致的胃痉挛。
她咬了咬下唇,从碗柜里——如果那个用木板搭的架子能称为碗柜的话——取出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就一口,"她舀了小半勺汤,吹了吹,"太烫,慢点喝。
"小川双手捧着碗,像捧着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热汤下肚,孩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尽管那汤里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林秀别过脸去,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她伸手从灶台旁的小罐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三粒粗盐——这是家里最后的调味料了。
犹豫了一下,她又把盐放了回去,今天不放盐了,得留着过年。
就在这时,炕上的小雨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
林秀赶紧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一岁半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得像片羽毛,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摸到一根根肋骨。
"乖,不哭,"林秀轻声哄着,手指轻轻抚过孩子浮肿的眼皮——这是营养不良的征兆,"妈妈这就给你弄吃的。
"她回头看了眼锅里所剩无几的糊糊,在心里盘算着:这点东西三个人分,根本填不饱肚子。
但天黑前她还得去趟公社,看看能不能用丈夫留下的军属证换点救济粮正当林秀出神时,窑洞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
那节奏她太熟悉了——是公社会计李有才,自从上个月她拒绝了他"两家并一家"的提议后,这人就处处给她使绊子。
林秀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林秀的思绪,那声音像是要把单薄的木门砸穿。
林秀的手指一颤,差点打翻灶台上的粗瓷碗。
"林秀同志在吗?公社有通知!"这个粗哑的嗓音让林秀的后背瞬间绷紧。
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公社会计李有才,自从上个月她拒绝了他"两家并一家"的提议后,这人就处处给她使绊子。
先是克扣了她家的救济粮份额,后来又散布谣言说她家藏着"资本主义尾巴"。
林秀深吸一口气,把小雨轻轻放回炕上,又给小川使了个眼色。
孩子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挪到墙角,把那个装着全家最后一点玉米面的瓦罐藏进了灶膛深处。
"来了。
"林秀拢了拢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那棉袄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
她拉了拉衣襟,试图遮住里面那件打满补丁的秋衣,然后才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风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林秀眯起眼睛。
李有才站在门外,一张马脸上堆着假笑。
他四十出头,身上穿着崭新的蓝色干部服,四个口袋熨得笔挺,与周围破败的窑洞形成鲜明对比。
更扎眼的是他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在雪地里踩出清晰的印子。
"哎哟,林秀同志,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让客人站在门外啊?"李有才搓着手,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他的目光越过林秀的肩膀,贼溜溜地往窑洞里瞟。
林秀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李会计有事?""好事儿啊!"李有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盖着红章的通知,纸张在他手里哗啦作响,"公社考虑到你们军属困难,特批了五斤玉米面救济粮!"林秀心头一紧。
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这个饥荒年月。
她注意到李有才说这话时,那双三角眼不停地往她领口瞟——那里露出丈夫留下的军属证一角。
"需要什么手续?"林秀的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下意识地把手搭在门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门外那个心怀不轨的男人。
李有才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林秀注意到那张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某个本子上匆忙撕下来的。
"简单!"李有才的声音突然变得油腻腻的,他向前凑了半步,林秀立刻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头油的味道,"签个字就行。
"他的手指在纸上点了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乎乎的污垢。
林秀假装低头看文件,实则用余光观察着李有才的表情。
这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会计,今天显得格外殷勤,甚至有些急切,那双三角眼不停地在她领口处打转——那里露出丈夫留下的军属证一角。
"对了,"李有才突然压低声音,又向前凑了半步,林秀不得不后退避开他呼出的热气,"听说你有全国粮票?"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的味道,"公社现在需要调剂,可以用地方粮票跟你换,比例从优!"林秀的眼睛微微眯起。
全国粮票是她最后的保命符——那是丈夫周建军从部队寄来的,能在全国范围内使用,比地方粮票珍贵得多。
她把它们缝在贴身的衣袋里,连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具体藏在哪。
李有才突然提出交换,必有蹊跷。
窑洞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接着是小雨微弱的哭声。
林秀趁机转身:"孩子醒了,我得去看看。
"她的声音里故意掺入几分慌乱,"这事我考虑考虑。
"李有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堆出更夸张的表情:"还考虑啥?"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他搓了搓手指,发出令人不适的摩擦声,"这样,一斤全国粮票换三斤地方粮票,够意思吧?"这个比例让林秀的心跳漏了半拍。
正常情况下,全国粮票只能换一点五倍地方粮票。
李有才开出这么高的价码,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这里面一定有鬼。
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缝着的全国粮票突然变得滚烫。
"能先让我看看粮票吗?"林秀不动声色地问,同时用身体挡住门口,不让李有才有机会窥探窑洞里的情况。
李有才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当然,当然!"他的手伸进内兜,掏出一叠粮票时,林秀注意到他的指尖微微发抖,"喏,都是今年的新票。
"林秀接过粮票,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
作为农学院讲师,她对纸张的质地格外敏感。
这些粮票的纸质有些异常——太光滑了,不像是新发行的1961年版。
她假装不经意地将粮票对着光线看了看。
1961年的粮票在阳光下会显现出细密的水印暗纹,那是用特殊油墨印制的防伪标识,但这些票上没有。
更可疑的是,这些粮票的边缘过于整齐,没有正常流通粮票应有的磨损痕迹。
林秀的心跳加速,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些是被人为保存下来的过期粮票。
"李会计,"林秀慢条斯理地说,故意把语速放得更慢,"这批粮票看着不太对劲啊。
"她把"不太对劲"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李有才的脸色瞬间变了,那张马脸拉得更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你、你胡说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公社发的还能有假?"林秀没有立即拆穿他。
在这个年代,当面揭穿一个公社干部的风险太大。
她需要更稳妥的办法,一个既能自保又能反击的策略。
"可能是我眼花了。
"林秀故作轻松地说,把粮票递了回去,同时注意到李有才接过去时手指的颤抖,"这样吧,明天我去公社找你换,今天家里孩子还病着。
"她故意咳嗽了两声,"我这几天也有些不舒服。
"李有才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但林秀已经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那是这三个月来在饥饿和恐惧中磨炼出来的生存技能。
"那行吧,"李有才最终不情愿地说,把粮票塞回口袋时动作有些粗暴,"明天上午,过时不候啊!"他转身时,那双锃亮的皮鞋在雪地上踩出很重的脚印,像是在发泄不满。
林秀关上门,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她转身时,看到小川正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什么。
孩子的小手里捏着一片枯黄的榆树皮,在地上划着什么。
"妈,"小川抬起头,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认真,"那个坏蛋的粮票上有数字,我都记住了。
"林秀愣住了,她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你记住了?""嗯!"小川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孩子一口气报出了九张粮票的全部编号,一个数字都不差。
林秀震惊地看着儿子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个数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上。
这怎么可能?一个四岁的孩子,竟然能准确记住九串八位数的编号?"小川,"林秀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怎么记住的?"小川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就像爸爸教我的那样啊。
"他伸出瘦小的手指,在空中虚画着,"爸爸说,数字就像小蚂蚁排队,每个都有它的位置"林秀的心猛地一疼。
穿越到这具身体三个月,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碎片,知道丈夫周建军生前是部队里的文化□□,最喜欢教儿子认字算数。
但没想到,这个四岁的孩子竟然继承了父亲惊人的记忆力。
窑洞角落传来微弱的哭声,小雨醒了。
林秀赶紧过去抱起女儿,一岁半的孩子轻得像片羽毛,小脸因为营养不良泛着不健康的青黄色。
她一边哄着孩子,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李有才的骗局已经昭然若揭——他用1958年的过期粮票冒充1961年的新票,想骗取她手中珍贵的全国粮票。
在这个饥荒年代,这样的欺骗无异于谋财害命。
但更可怕的是,这些粮票上的编号竟然是连号的,说明很可能是从公社库存里偷出来的"妈,"小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个坏蛋是不是想骗我们?"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超越年龄的智慧,"爸爸说过,骗人的人要受到惩罚。
"林秀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
窑洞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啦作响,但她的心却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是啊,既然老天给了她这个穿越的机会,又给了她这么聪明的孩子,她怎么能坐以待毙?"小川,"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儿子枯黄的头发,"帮妈妈一个忙好吗?"她从灶台旁取出丈夫留下的笔记本——那是周建军从前线寄回来的最后一件物品,已经用得只剩几页纸了。
"明天我们去公社,"她撕下一张相对完整的纸页,又从灶膛里找出一截烧焦的树枝,"你把这些数字都写下来,就像爸爸教你的那样。
"小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小星星:"我能帮上忙了?"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截"炭笔"。
"当然,"林秀柔声说,喉咙却有些发紧,"你是家里的小男子汉啊。
"她看着儿子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数字,小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却写得异常工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秀把小雨放回炕上,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
火光映照下,小川认真的侧脸显得格外坚毅,完全不像个四岁的孩子。
"妈,"写完后,小川突然抬头问道,"我们明天能赢吗?"林秀接过那张写满数字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贴身的衣袋里。
她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只要我们记住真相,就一定能赢。
"夜深了,林秀躺在炕上,听着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手一直按着胸前的衣袋,那里装着的不只是一张纸,更是反击的武器。
明天将是一场硬仗,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黎明前的窑洞比深夜还要寒冷。
林秀睁开眼时,发现小川已经醒了,正趴在炕沿上,借着微弱的晨光一遍遍核对着那张写满数字的纸。
孩子的睫毛上结着细小的霜花,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小小的云朵。
"妈,"小川察觉到母亲醒了,立刻转过身,小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我都检查三遍了,一个数字都没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小雨。
林秀伸手摸了摸儿子冻得通红的小脸,心里一阵酸楚。
四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玩耍,现在却要帮着母亲对付一个心怀不轨的大人。
她轻轻掀开破旧的棉被,寒气立刻像刀子一样刺进骨髓。
"再睡会儿吧,"她柔声说,"天还没亮呢。
"小川摇摇头,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不睡了,我要帮妈妈。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动作认真得像在执行什么重大任务。
林秀的眼眶有些发热。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灶台边。
瓦罐里的最后一点玉米面已经见底,她用木勺刮了半天,才勉强凑出两把。
这点面粉,要做三个人的早饭根本不够。
"妈不吃,"小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小手拽着她的衣角,"我昨天吃了半个窝头,现在不饿。
"林秀的手顿住了。
她知道孩子在撒谎——那半个窝头比鸡蛋还小,怎么可能撑到现在?但她没有拆穿,只是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今天我们都要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去公社。
"她从灶膛深处取出那个藏着的瓦罐,里面还有最后一把玉米面——那是她留着应急用的。
小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和面的时候,林秀故意背对着小川,不让孩子看见她往面团里掺了多少榆树皮粉。
热锅上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也不知是蒸汽还是眼泪。
三个小小的窝头很快蒸好了,每个只有核桃大小。
林秀把自己的那份掰成两半,一半给小川,一半留给还在睡觉的小雨。
"妈不吃吗?"小川捧着窝头,没有立即下口。
林秀笑了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妈不饿。
快吃吧,吃完我们去公社。
"她的胃早已饿得麻木,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川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窝头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给林秀:"那我和妈一人一半。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爸爸说过,要照顾妈妈和妹妹。
"林秀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半块窝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看着儿子小口小口地啃着那点食物,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仿佛这样能延长饱腹感。
这个小小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孩子经历过多少饥饿。
"妈,"小川突然抬头,嘴角还沾着一点玉米面,"我们真的能赢吗?"林秀把儿子搂进怀里,感受着他瘦小的身体传来的温度:"只要我们记住真相,就一定能赢。
"她轻声说,"记住,待会儿到了公社,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那些数字写下来,好吗?"小川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烁着超越年龄的坚毅。
林秀从丈夫留下的笔记本上又撕下一张相对完整的纸页,和那截炭笔一起交给儿子。
"藏好了,"她帮孩子整理好棉袄,"这是我们最重要的武器。
"出门前,林秀最后检查了一遍藏在贴身衣袋里的真粮票——那是她最后的保命符。
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寒风依旧刺骨,但她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今天,她要让那个欺负孤儿寡母的恶人付出代价。
"走吧,"她牵起小川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刚醒的小雨,"我们去讨回公道。
"去公社的山路被前夜的积雪覆盖,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川紧紧攥着林秀的手,另一只小手捏着那截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纸,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
孩子走得很急,时不时被积雪绊一下,却始终不肯放慢脚步。
"慢点,"林秀轻声提醒,把怀里的小雨往上托了托,"还早呢。
"一岁半的孩子裹在破布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白茫茫的世界。
"妈,我怕那个坏蛋跑了。
"小川仰起脸,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散开。
他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
林秀的心揪了一下。
四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玩耍,现在却要担心这些大人世界的阴谋诡计。
她蹲下身,用空着的那只手替儿子拢了拢棉袄领子:"放心,他跑不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公社大院渐渐出现在视野里,青砖灰瓦的建筑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院门口的红旗被冻得僵硬,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几个裹着厚棉袄的社员正在扫雪,铁锹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林秀同志来啦?"门房老张头从传达室探出半个身子,花白的眉毛上结着霜,"这么冷的天还带孩子出来?""有点急事。
"林秀勉强笑了笑,没多解释。
老张头是丈夫周建军的老战友,自从丈夫牺牲后,一直暗中关照他们母子。
但今天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进大院,暖意扑面而来。
会计室门口的铁炉子烧得正旺,炉管被烤得发红,热气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林秀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她能感觉到小川的手突然攥得更紧了,孩子的手心全是汗。
"别怕,"她低声说,"记住我们的计划。
"会计室里,李有才正翘着二郎腿喝茶,崭新的蓝布干部服在灰扑扑的办公室里格外扎眼。
见林秀进来,他立刻放下茶杯,脸上堆起胜券在握的笑容。
"想通了?"他得意地问,目光在林秀和孩子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她鼓起的衣兜上——那里装着全国粮票。
林秀点点头,故意让声音显得怯懦:"想通了。
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能让我再看看粮票吗?确认一下。
"李有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在他看来,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能翻出什么浪来?"女人家就是麻烦,"他不耐烦地嘟囔着,还是从抽屉里掏出那叠粮票,"喏,跟昨天一样,都是新票。
"林秀接过粮票,假装仔细查看,实则用余光观察着办公室里的情况。
会计室与书记办公室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墙,老马书记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
院子里,几个社员正排队等着领东西,说话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完美的时间点,完美的见证人。
她冲小川使了个眼色。
孩子立刻会意,悄悄退到墙角,掏出铅笔头开始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写字。
林秀则故意把查看粮票的动作放得很慢,给儿子争取时间。
"看够没有?"李有才敲了敲桌子,声音里带着不耐烦,"换不换给个准话。
""李会计,"林秀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在公社会计室里显得格外清亮,"这些粮票真的是1961年的吗?怎么看着像1958年版的?"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到了隔壁办公室,几个正在排队领东西的社员也纷纷转头望了过来。
李有才的脸色刷地变了,那张马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你、你别胡说八道!"李有才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把票还我!"林秀早有准备,她敏捷地后退半步,同时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张真正的1961年粮票。
那张票已经被摸得有些发软,边缘微微卷曲,但上面的暗纹依然清晰可见。
"您看,"林秀不慌不忙地将两张粮票并排举起,让光线透过纸张,"新票有这个水稻和麦穗的暗纹,您的票上什么都没有。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而且,您的票纸质太光滑,不像是今年的再生纸。
"李有才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白上布满血丝。
他猛地扑过来,伸手要抢林秀手中的粮票:"你这个疯婆子!把票还我!"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像箭一样从林秀身边窜过。
小川飞快地跑向隔壁房间,边跑边用稚嫩却响亮的声音喊道:"马爷爷!马爷爷!有人用假粮票骗人!"整个公社大院瞬间安静下来,连炉子里燃烧的煤块似乎都停止了噼啪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四岁孩子身上。
小川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脆,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表面的平静。
公社书记老马闻声而出,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书记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林秀趁机将两版粮票都递给老马:"书记,您看,李会计要用这些1958年的过期粮票换我的全国粮票。
"她的手很稳,声音也很稳,但心跳却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老马接过粮票,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
他检查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手指在粮票上轻轻摩挲,时而对着光线查看。
整个公社大院鸦雀无声,只有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李有才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顺着那张马脸往下淌。
他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突然变得尖细:"书、书记,这是误会!我拿错了!"他的手胡乱比划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我我本来要拿的是新票"林秀站在一旁,紧紧搂着小川的肩膀。
她能感觉到儿子瘦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有才。
"不是误会!"小川突然大声说,声音清脆得像银铃,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响亮。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高高举起,"这些粮票的编号我都记下来了!都是连号的!"老马书记愣了一下,接过那张纸。
林秀注意到老人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震惊。
纸上工整地写着一串编号,每个数字都清晰可辨,完全不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手笔。
"陕粮61-003458003459003460"老马一个一个地核对,声音越来越沉,"好啊李有才!"他突然暴喝一声,把桌上的算盘震得哗啦作响,"你不仅用过期粮票骗人,还盗用公社库存的连号票!"李有才腿一软,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他的蓝色干部服后背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书记,我、我一时糊涂"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蚊子般的哼哼。
办公室外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社员。
有人小声议论着,有人对着李有才指指点点。
林秀看到几个曾经被李有才克扣过口粮的妇女,眼里闪着快意的光芒。
老马书记深吸一口气,转向林秀:"林秀同志,这事公社一定会严肃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小川身上,严肃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这孩子多大了?""四岁。
"林秀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儿子的头发。
"四岁"老马喃喃重复,摇了摇头,"老周家出人才啊。
"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袋子,"这是两斤白面,算是公社对你们的补偿。
"白面!林秀接过袋子时,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在这个饥荒年代,白面简直是奢侈品。
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吃真正的面粉是什么时候了。
"还有,"老马继续说,声音压低了,"李有才罚扫三个月的厕所,扣半年粮票补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秀一眼,"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林秀明白老马的暗示。
在这个年代,能把一个公社干部拉下马已经是极限,再追究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她点点头,把面袋小心地藏进棉袄里层。
走出会计室时,林秀听见身后传来老马严厉的声音:"李有才,写检查!深刻检讨!"然后是李有才唯唯诺诺的应答声,完全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
回家的路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川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冲林秀咧嘴一笑,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写满了胜利的喜悦。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白面的布口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妈,我们赢了!"小川又一次回头,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那个坏蛋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林秀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拂去儿子头发上沾着的雪花。
两斤白面在怀里沉甸甸的,这种久违的踏实感让她眼眶发热。
但她心里清楚,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在这个饥荒年代,像李有才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而她们孤儿寡母的处境依然艰难。
"小川,"林秀轻声唤住儿子,蹲下身与他平视,"记住,今天的事不要到处说。
"她理了理孩子歪掉的棉帽,"李会计虽然受了处分,但他还是公社的人"小川眨了眨眼睛,突然压低声音:"就像爸爸说的,闷声发大财?"孩子稚嫩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林秀一怔,随即苦笑着点头。
是啊,在这个特殊年代,低调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她牵起小川冻得冰凉的小手,母子俩踩着积雪往家的方向走去。
远处,他们那孔破旧的窑洞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孤单,烟囱里没有一丝炊烟。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小雨已经醒了,正坐在炕上玩一个破布娃娃——那是林秀用旧衣服缝的,填充物是晒干的麦草。
一岁半的孩子看见母亲和哥哥回来,立刻张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
"小雨乖,"林秀放下白面口袋,抱起女儿轻晃,"妈妈这就做好吃的。
"窑洞里冷得像冰窖,林秀赶紧生起火来。
当橘红色的火苗在灶膛里跳动起来时,整个屋子似乎都跟着暖和了几分。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口袋,一股久违的麦香立刻飘散开来。
这是真正的白面啊,不是掺了糠皮或榆树粉的杂合面。
林秀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吃纯白面是什么时候了。
"妈,我能摸摸吗?"小川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林秀点点头,看着儿子伸出小手,轻轻抚过那雪白细腻的面粉。
孩子的指尖刚一接触面粉就缩了回来,好像怕弄脏了这珍贵的食物。
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林秀的心揪了一下。
"今天咱们吃面条,"她故意用欢快的语气说,"纯白面的!"和面的时候,林秀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面粉加水的触感如此美妙,面团在她掌心渐渐变得光滑柔软。
小川趴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咽一下口水。
就连小雨也安静下来,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母亲的动作。
面条下锅的香味很快充满了整个窑洞。
那是粮食最原始的香气,纯粹而温暖。
林秀把面条捞进碗里时,手指被热气熏得发红,但她浑然不觉。
她给两个孩子各盛了满满一碗,自己只留了小半碗清汤。
"妈不吃吗?"小川捧着碗,没有立即动筷子。
林秀笑着摇头:"妈不饿,你们快吃吧。
"她的胃早已习惯了饥饿,此刻更愿意看着孩子们吃饱。
小川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面条,又看了看母亲面前那碗清汤,突然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拨了一半到林秀碗里。
"妈吃,"他固执地说,小脸上写满了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今天不饿。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猛地戳进林秀心里。
她看着儿子瘦得凹陷的脸颊,看着他因营养不良而泛黄的头发,突然意识到——这个四岁的孩子,早已在饥荒中学会了牺牲。
"好,"林秀哽咽着说,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我们一起吃。
"她夹起一根面条喂给小雨,又夹了一筷子给小川,最后才把一小撮面条送进自己嘴里。
纯白面的滋味在舌尖绽放,香甜得让人想哭。
小川吃得极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仿佛要把这难得的幸福时光拉长。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雪花拍打在窗户纸上。
但窑洞里却因为这一碗简单的面条而温暖如春。
火光映照下,两个孩子的小脸终于有了血色,林秀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一切苦难都值得。
"妈,"小川突然抬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面汤,"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在林秀心上。
她放下筷子,把儿子搂进怀里:"等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的时候,爸爸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这是她能给孩子的,最温柔的谎言。
小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埋头吃起面条来。
林秀望着窗外的飞雪,思绪飘向远方。
在这个饥饿的年代,在这个破旧的窑洞里,她找到了最珍贵的财富——不是那两斤白面,而是孩子们毫无保留的爱。
夜深了,两个孩子都睡熟了。
林秀轻轻拍着小雨的背,听着小川均匀的呼吸声。
明天或许还有新的困难,新的挑战,但此刻,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温暖,足以抵御整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