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由于同居一体,她居然感觉到了另一个灵魂的落寞。
在云舒尘半夜来寻她,让她明日来一梦崖之顶时,她直觉这是一个较为关键的节点,于是抢占了身躯,忽然站了起来。
那碗茶水险些被卿舟雪打翻。云舒尘直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了?”
卿舟雪摇摇头,义正辞严地拒绝她:“云长老,我既无灵根,便不强求修道。也不想平白无故损了自己性命。”
“就这样放弃么。”云舒尘挑眉。
卿舟雪点点头,“我明日便下山。这几年多谢您照顾。”
云舒尘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诧异,她一时没说话,蹙眉看了她半晌,颔首道:“嗯。”
次日起,卿舟雪相当麻利地收拾好了包裹,迅速地下了山。仿佛那鹤衣峰上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她一路走出太初境好几里远,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那道仙山。
越走远,越是心安。
正当她心情轻松起来时,此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抗议:“为何不去?你到底是何人?我要回去。”
卿舟雪微微一愣,那道剑魂和自己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饱经风霜的卿舟雪和她争斗一番,没扭过她,被这倔强的家伙抢了身躯。
然而她站在原地,环顾四野,茫然了一瞬,“……这是何处?”
卿舟雪在心底淡淡一笑,小孩子不认得路么。
那正好,如今想回也再回不去了。
然而,风声呜咽,草丛翕动。
似乎有什么斑斓在其中闪过了一瞬。
她转过身来,眉梢微蹙,缓缓蹲下来,手里抽出了一把木剑。
这一瞬风声止息。
少女瞪大眼睛,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人高的草丛中飞出,正往她这边扑来。不过瞬息,血盆大口已经快要抵压到她的咽喉。
她自知这把剑不对付,将包裹丢掉,顾不得捡起,扭身就跑。
那只虎兄一路撵着她,像是猫撵老鼠一般,逼得人只敢向前不好回头。
她无暇思考,跑过原野。虎兄撵着她,毫不放松。
她一路跑到小镇,虎兄穷追不舍,让一旁买菜的大娘大爷尖叫着挥舞着白菜四处奔逃。
她累得气喘吁吁,不知不觉间,周遭的景色熟悉起来。一时也没注意,瞧见一座山便上了山。
年纪轻轻的小少女,险些要累死在半山腰上,可是那只老虎非她不可,一旦停脚就要立马扑上来,她不得已一路奔忙,直至于最后撞进了鹤衣峰的院门。
被迫蛰伏在心底的卿舟雪暗道不妙,这怕是……又中了计了。
果不其然,她累得一下子栽倒在地上,险些虚脱,气息奄奄。
而自腹部起,一层葳蕤的冰霜顿时绽放,朝着鹤衣峰的整个庭院蔓延。
云舒尘如有所感,欣然起身。
她轻轻敲了个响指,那只蹲在她后面的大虎噗地一下变成了三花小猫,窜上了枝丫。
卿舟雪自朦胧的视线之中,瞥见了一只素净的手向她伸出。
那手的主人隐约含笑:
“正巧。本座想收个冰灵根的徒儿。”
第201章
兜兜转转。
她终于还是成为了她的徒弟,回到了既定的命运轨线上,此前的多般挣扎,如云烟一般徒劳消散。
第一世的穿越。
卿舟雪挣扎了许久,她就像在岸上搁浅的鱼,鱼尾在不断地扑腾着,欲要掀起一点点浪花,结果却全部浇到了自己的头上。
无论卿舟雪怎样选择,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清的手,一直推着大江浪潮前行。
不为人移。
她用尽了浑身解数,没能挽回任何事情。
卿舟雪再次醒来时,手中还握着星燧。
她躺在一梦崖底的花海之中,那漫长岁月的凌迟,却在她的骨血中刻下沧桑的痕迹。
现在……
是何年月了?
她抽空回了一趟鹤衣峰,发觉自己临走前燃下的一缕九和香,竟还未熄灭。
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黄粱未熟的幻梦。
卿舟雪愣了半晌,她坐在鹤衣峰之前的铜镜前。
星燧的灯火照耀着她的侧脸,将另一半尽数浸没于阴影之中。
她一寸寸垂下眼睫毛,盯着那道光。
不愿放弃。
女子的手指摩挲一二,翻掌拢上那撮灯火,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
当她再次松开时。
原处已经不见人影,像是风吹拂了一缕尘埃。
星燧降落的时间点并不一致。
这次她的运气不怎么好,刚一睁开眼,满地皆是冰屑血迹,残破的莲花。
她瞧着另一个“自己”将剑捅穿了云舒尘的腹部,为时已晚。
卿舟雪迫不得已,碰上这种情况,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第三次她终于清醒过来,选择如太上忘情一般,直奔剑冢,掐灭原先自己的灵魂。
这样,便不会有人再干扰她了罢。卿舟雪松了一口气,她望着在手中散乱得不成型的剑魂,却微微笑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年幼的云舒尘却冻死在了流云仙宗门口的雨夜里。
她没有等到师尊和师娘。
卿舟雪看见这一幕时,她抿着嘴唇,站在那场瓢泼的大雨里,她的手指倏地攥紧,捏得骨节发白,浑身发寒。
心中才扑腾一点的火星尽数熄灭在凄风冷雨之中。
为什么?
是因果?
还是命轨?
她再次握紧了星燧,一次次地燃烧着自己的寿命。
不知悔改,不知悔改。
她要将这南墙撞透。
她绝望而又渴盼地祈求着,天道有情,能在万千因缘纠缠里给云舒尘留一道生机。
在多次尝试以后,卿舟雪醒悟过来,她不能草率地杀死“自己”。
因为她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自己和云舒尘纠缠的天命。
正如当年师尊所算之卦象那般——每当“卿舟雪”死去时,年幼的尘儿总是会意外丧生。
可矛盾的是,只要她留着此世的剑魂,就仍不能自由地控制这副身子的主导权。每到关键时刻,此世的剑魂总是会坏了她的事。
不知轮转了多少次,卿舟雪尝试过去往流云仙宗,完全避开云舒尘,只当做从来没有她这个人——但是却一一失败。
卿舟雪想要逃避与师尊的相见,而年幼的剑魂却总是能阴差阳错地碰上她,而后爱上她。
但不管她做什么,总是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引导命运的红线,在两人手指头的尾端打了个死结。
生生纠缠着,至死方休。
轮回的次数多了,一次又一次。
有一世她尝试提前踩碎了阮明珠的凤凰蛋,师妹没有获得凤凰之火。
她以为阮明珠可以当个寻常弟子,安然度过一生。
结果决战之刻,突发意外,她还是没能拦得住师妹,她竟以肉身血战到了底,不出乎意料地陨落。
当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沾染了斑斑血迹,再次阖上时。
卿舟雪知道这一次又失败了,她在心底里考量着,不如下一次试试提前凑齐灵根,看这补天的进度是否能拉快。
她随手拿起星燧,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盘旋了一阵。
但是卿舟雪却想到了什么,顿时愣在了原地。
她一时背脊发寒。
太上忘情淡漠如斯,冷酷无情。她当年所作所为,和自己如今的心态……太像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对于身旁之人的逝去已经毫无感觉了。
卿舟雪也正是从此刻开始自我审视,她发现自己开始漠视人命,她为了改变世界线而改变,无情地操纵着自己一切可影响的人,甚至宰割着别人的命运——第一世的自己对于人命的逝去尚且心怀愧疚,而到如今……她见过同样的人身陨数次,亦见得张三死赵四生,一颗心已经趋于麻木。
手里的星燧织生出绵密的热意。
卿舟雪头一次觉得烫手。
她直直地盯着手中那一柄小小的神器,像是瞧见了令人恐惧的东西。
这真的是造物的恩赐么?
它给予人希望,而后给予人一次次绝望。
每一次都是以微小的损伤为价,卿舟雪自觉剑魂强悍,可以承受得起。
她大抵轮回了五百多次,雪色一点点自发尾蔓延,落到如今,一头俏丽的乌发已经全部白掉,如银丝般纯粹。
内部的老化和损伤,也在一点点侵蚀她。
而这些伤害,她亦无法自愈,因为是烙印在魂体之上的。
卿舟雪对此并不后悔。
而她早该明白的,星燧的代价远不止于此。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淡化她对于周遭的情感,更像是一种磨损,最后让秉持者于执念之中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卿舟雪独立在此方世界,北源山上的大雪依旧凄迷,她看着白茫茫一番,空寂无声。
记忆中,她临别前的话语,在冷寂之中却异常清晰。
竟像是……响彻在耳旁。
“前尘已过,后篇新启……这话倒是不错。”
“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倘若总是执着用这种神器回到过去,找到失散的人与事物,反而会顾此失彼。”
“至少,我已经不再有这种执念了。”
茫茫大雪之中,卿舟雪蹙着眉,诧异地抚上了耳畔,像是有人在耳语。
这些话都是云舒尘身死的那一日与她谈起的,埋在不愿回忆的记忆深处。
卿舟雪抚着耳垂,又只听得见一阵风雪之声。那声音空灵而温柔,应当不存于世,大抵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她自嘲地轻笑,放下手来。
师尊是算到了如今的自己么?
云舒尘只是婉言相劝,大抵也是明白,凭着自家徒弟的性子,不来试一试,这执念肯定不能罢休。
卿舟雪垂下眼眸。
这一世,卿舟雪独自从北源山上走下去,她任由风雪一点点埋没掉自己。
星燧握在手中,如火炬一般被她高高举起。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横跨这五百多次轮回的执念,也应有个落款。
*
最后一次轮回时。
那时云舒尘已在她身旁歇下,正欲睡眠。
此刻主导的剑魂正巧困倦,卿舟雪得以出来透了口气。
“师尊。”
云舒尘慵懒地睁开眼睛,嗯了一声,轻柔地说:“怎么了。”
方才还困倦的卿舟雪一反常态,意外地精神。她转过身来,以目光描摹过女人的眉眼。
“你相信人有宿命么。”
云舒尘闭上眼睛,敷衍道:“你说有我便信。睡觉。”
“是有的罢。”
卿舟雪平静地看向她,像是长时间无人倾诉,终于悄悄将内心掀起一个角,此中竟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沧桑感。
她的语气成熟了许多。音色虽然一致,但是却能明显听出,此中的气质并非同一人。
年仅二十几的卿儿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云舒尘蹙了眉梢,抬眼看向她的脸。
卿舟雪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卿舟雪,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这个日夜陪伴在枕边的人换了一个芯子。
她顿时警觉起来,低声问道:“你是谁?”
卿舟雪放松了身体,她能察觉到云舒尘的灵力润物细无声地钻入了自己的经脉。似乎是想探查着什么。
“探查不出来的。”
“我的确是卿舟雪,可却不是那个卿舟雪。我自未来归回,轮转五百多次,企图改变一些事情。”
云舒尘的确在其中找不出问题来,她去碰了碰卿儿的额头,“……近日是不是给你留的课业多了点?”
“今夜我说的话都是真的。”面前清艳出尘的女子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想了想,平静地说出了云舒尘自小到大的五百多年人生中许许多多的细节,包括她儿时被罚跪,是如何来的太初境。
皆一字不差。
这时的卿舟雪,不可能会知道这些。
云舒尘愣了一瞬,呼吸也安静起来,她无声地听她叙述着。
“你……”
那根手指抵上了云舒尘的唇。
“不止是以前的。”卿舟雪道:“我还知道很多以后的事。”
她说这话时却笑了一下,云舒尘却看得出她眼底并无笑意。反而是看透了世态炎凉般的沧桑。
卿舟雪涩声道:“卿舟雪会参加问仙大会,会扬名立万。如今天道式微,九州生灵还沉溺在最后的余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