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别过了。”
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坚定起来,被掌心中紧紧握着的一点光芒映亮。
林寻真一愣,刚伸出手去,却没有碰到她的一丝一缕。卿舟雪手里紧紧捧着星燧,自一梦崖上,毫无留恋地跳了下去。如一只拢翅的白鸟,坠入无边无沿的云海。
此刻山风一起,云雾升腾,她整个人的衣袂飘出,像是真的就此羽化飞升了。
天上的月亮还在静静地挂着。
林寻真的手悬在空中,她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切,但是却再也寻不到卿舟雪的人影。
第199章
星燧可以带领她穿越时空。
但是如此逆天的神器,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在穿梭之时,卿舟雪感觉浑身的经脉都在被火焰灼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
她等了一会儿,甚是奇怪,神器带来的损伤,却不能从身体中自愈。
卿舟雪刚一落地,便感觉到头顶一阵眩晕,四处又没个扶的,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她的意识再次陷入混沌,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时,周边已开始下雨了,白蒙蒙一片。淅淅沥沥地,盈满了地砖上的凹陷处。
此处……不是太初境。
这是在何处?周遭的植被生得阴恻恻的,瞧着竟有些眼熟。
卿舟雪环顾四周,视线拨开瓢泼大雨,一眼便相中了跪在地上的小姑娘。
她生得白净又瘦弱,自穿着来看,很是华贵。纤长的睫毛紧紧闭着,似乎被雨浇得睁不开眼睛。
那小小的身影跪在大雨里,因为太冷而瑟瑟发抖。
卿舟雪转向孩子的正脸,她的心跳顿了一下,一种阔别已久的庆幸席卷了她。
哪怕变小了,她也能从那张尚稚嫩的五官中瞧出云舒尘七八分的影子。
太好了。
这样正正好地降临在她身旁,根本无需费力去寻找。
卿舟雪连忙伸出手,欲将人自雨中扶起。
然而当她的手指碰到小姑娘的手臂时,却如一道魂体一样穿了过去。
卿舟雪蹙了眉,她挥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都碰不到。
这是……
她低头一看,自己站在雨中,还是先时那套轻薄的白裳。这瓢泼大雨直接穿过她的身子,的确没有沾湿一片衣角。
她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现在只是一道魂体,而失去了肉身。因为在此时,“卿舟雪”还没有肉身。
卿舟雪茫然了一瞬。
希冀渐渐淡下。
看来她无力改变师尊的过去,只能等到自己出生的时节再说。
她看着面前小小的孩子,跪在大雨中一言不发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抽疼了起来。
年幼的小脸上,还挂着鲜红的掌痕。
此刻淋了雨,她面色泛着一层不正常的薄红,想来应该是受寒开始发烧了,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卿舟雪做不了别的,她伸出手,虚虚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这一世,卿舟雪得以见证师尊的过去。她自此寸步不离地跟在云舒尘身旁,虽然她完全看不到她。
有关于云舒尘的过往,原是这样鲜血淋漓的。
她看着那小姑娘被罚跪,被责打,被表妹欺负,修炼本就痛苦,直至落得一身病痛。
然而她柔弱而又坚韧地活了下去,虽是倒伏在秋风之中,但从未折断过。
年幼的孩子被迫学会着谋算,学会着伏低做小,嗅着风向,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何时被君上彻底放弃。而在此之前,她成功说服了对她尚有怜悯的大祭司,做好一切逃出生天的准备。
卿舟雪一路跟着她。
她看着小姑娘被人拿黑布裹在怀里,连夜送出了城门,一路送往了中部的城镇。
云舒尘早先的计划,大抵是去流云仙宗安家落户。
兴许是听闻了自己另一个母亲属于这里,她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仙宗,只好寻着最熟悉的来。
她仰头看了这仙宗半晌。才踮起脚,满怀希冀地敲响了流云仙宗的大门。
卿舟雪略感疑惑,师尊的资质如此卓越,流云仙宗想必不会放过,但后来是怎么来到太初境的?
门开一线,是一个驻守的弟子,目光疑惑地打量着她。
小姑娘估计是头一次见到男子,觉得这等样貌很是奇怪,不由得揪紧衣裳,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
“来修道。”她仰着脑袋。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是承哪位仙师推荐的么?”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从魔域来,只好轻轻摇了头。
他给她递了一块石头,当云舒尘握上去,五种颜色的光芒一齐亮起。那人嗤笑一声,“五灵根资质低下,进不去仙宗的。早点回吧,小屁孩。”
驻守的弟子没趣地缩了回去,那道朱门即将合拢。
她先是愣住,眼眸一动,情急之下,几步自门中窜了进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我娘亲名叫云芷烟,她应当是此处……”
“流云仙宗哪里有这号人,滚!”
她踉跄一下,却仍没松手,语气中带了一丝恳切之意:“……仙宗若是肯收留,打杂亦可,我不求别的。”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意。
“就你这样的?打杂都不配。”一声冷嘲热讽。
那小姑娘被人拎着扔了出来,大门嘭地一声关紧。卿舟雪下意识想要接住她,然而无用,她还是摔在了地上,疼得眼底泛泪,倒吸了一口冷气。
卿舟雪再次无力地垂下手,她紧紧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冷瞥了一眼流云仙宗的大门。
愚蠢至极。
一个毫无眼力见的粗人,怎么可能看得出这是百千年难得一遇的混元五行灵根。
云舒尘坐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她兀自揉着膝盖,眼圈儿里盘着的泪光,到底是自无人处掉了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她回魔域就是一个死字,来仙界也无人肯收留她。
此处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她……她不知何去何从。
那一日又将她淋了个透彻。这一次在雨中发烧时,她朦胧地想着,就此病死了也好,总比如今挣扎着求生要好得多。
卿舟雪额上坠了一滴冷汗,纵然她知道师尊不会死在此处,但那孩子气息奄奄,逐渐微弱的心跳,还是让她身临其境般紧张起来。
按理来说,师祖他们应当是要来了。
终于,两把伞转开了雨幕。
卿舟雪顿时释然。
“这年头,小孩子怎么下雨都不回家。”一穿着鹅黄衣裳的女人蹲下来,挡去了云舒尘头上的雨。她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烧得这么厉害?”
林青崖接过夫人递过来的伞,他撑开着站在一旁,一见这孩子虚弱面色,已经是气血皆空,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犹豫片刻,肉疼地掏出一颗丹药,捏开她的嘴,塞了进去,道:
“正好,是个女娃。捉回太初境给柳寻芹那丫头做个伴。”
徐香君哼笑一声,将昏迷的小姑娘抱了起来:“那丫头成日研究些有的没的,会缺玩伴?你是舍不得你这一颗固元丹,非得再收个徒弟回去。”
“……现在收徒弟可难。”
二人似乎还在讲着什么,雨幕之中,声音渐渐听不怎么清。
卿舟雪放了心,她走在徐香君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小姑娘的脸被压得变了形,安静地睡在她未来师娘的肩膀边,头发丝挂着一滴水珠,轻轻晃在腮边。
真好。你此后便是有家的人了。
卿舟雪看着她,目光甚是柔和。
第200章
于此个时空的云舒尘而言,这是她生命中的五百年。
于在此世游荡的卿舟雪而言,这是一场漫长而又盛大的等待。
有了情根的她,日日瞧着自己的心上人,却又无法接近,无疑是痛苦中掺着一丝隐忧,忧虑之中又藏着一种隐秘的满足——虽说什么也做不了,但眼见得一个小家伙一点一点成长,她人生中的所有欢喜与忧怖,尽被她收入眼中,这种感觉很安然。
很可爱。
她见得软糯的小团子赖床的模样,也瞧见过她不肯和师妹一起沐浴的倔强。而后等待她一点点褪去稚嫩,眉眼愈发长开,逐渐有了那人风华绝代的影子。
可惜只是影子。
这辈子师尊如何能念得她?
这种复杂的心绪随着时光流逝,一点点浓厚起来。
而当年轻气盛的师尊破开剑冢,释放出剑魂时,卿舟雪疑惑地看着那一抹剑魂,又看了看自己。
奇怪,现如今怎会有两道剑魂?
她思及此处,微微一顿,倏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太上忘情曾经提到过,每次九州彻底覆亡崩塌以后,那个时空已经湮灭。她总是于最后一刻回到剑冢,借由星燧穿梭回生机的节点。
她是说……她杀死了自己很多次?
这么多年过去,卿舟雪的记忆已有些模糊。
但这一句话大抵不错。
现如今,她看着眼前那个尚且飘着的,没有实形的家伙——她不由得犯了愁。
此刻年幼的卿儿和云长老还未相遇。
婴孩伴随着血水降临于世,卿舟雪犹豫片刻,与另一道剑魂一起窜入了肉身。
不过她并未掌控身体,而是隐秘地蛰伏起来。
自己的娘亲在此时已断了气,她无能为力。
但是还有一些节点,兴许能够挽回。
卿舟雪的意识在这副崭新的剑魂之躯上寄宿了八年,这八年她无法如以前那样乱飘,瞧不见云舒尘,倒还有一些不习惯。
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第一道契机来临。
当这孩子引发的灾害让秀才终于萌生了将她托付给仙山的想法时,卿舟雪于一个黑夜中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正如上次一般,爹变卖了家产,雇了辆破马车,载着她悠悠上路,一路流连到了太初境。
而来到太初镇上借住的那几日,卿舟雪半夜从床上慢吞吞地起身,她踮着脚,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拿起笔墨,简短地给他留了一封别书。而后卿舟雪轻轻地走出了门,又将透着冷风的门合拢。
只要她提前走掉,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去太初境,也不会因为上了那座山而丧命。
卿舟雪深吸一口气,裹紧身上勉强御寒的衣物,径直离开小镇,往太初境的群山中寻去,想要找到云舒尘当年闭关的洞府。
这短腿短胳膊的,用起来倒不甚习惯。
她挣扎着爬到了师尊闭关的洞口,此刻已是气喘吁吁,整张小脸上都挂着汗珠。
卿舟雪仰头望了眼天,静静等着雷劫来劈她。
天空很明净,似乎与自己曾经经历的不一样。
她不见雷劫,稍微放心了一些,抬脚便从洞府缝中溜进去,然而这一步还未落实,一道银色电光骤然劈下,洞府口的数又倒了下来,树枝直直刮向她,卿舟雪始料未及,背上一痛,就此昏了过去。
昏前她尚想着,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再一次清醒时,身体又不属于自己,卿舟雪挣扎了片刻,可是此时另一个“卿舟雪”的意识较为清醒,让她寻不到缝隙。
此世的卿舟雪懵懵懂懂地醒来,尚不明发生了何事。眼睛一睁,背上火辣辣的,而面前是一个在水池中泡着的紫衣美貌女人。
问话,授红绳,被哄回了太初境,安置在鹤衣峰。
云舒尘内伤未愈,再次在鹤衣峰上开始闭关。
自己则每日读书,上着外门学堂。
前世发生的一切,又在眼前重复着。卿舟雪重新体会了一遍,一切都平淡如水。
直到那个容貌深邃又艳丽的小姑娘再一次拍上了她的肩膀,用不怎么利索的话同她交谈。
她在体内注视着阮师妹那时候天真无忧的模样,眼底不由得触了一丝感怀。
若是她也能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那就好了。
应当会做到的。
卿舟雪在心底这样许诺道。
*
但是许多事情,总是在一切渐渐明媚安稳时,给予人沉重一击打。
那日阮师妹正拉着她在太初镇上胡吃海喝,阮明珠忽地讶然道:“啊?那座桥怎么塌了。”
卿舟雪在体内观察着,她略微有点疑惑,太初镇上是有道桥不错,况且年头很是悠久了,她记得自己后来曾路过此处,桥下的碧水被夕阳一照,波光粼粼。故而有些印象。
阮明珠踮起脚,接下来老头取下的两串糖葫芦。她边嚼边将另一颗塞进了卿舟雪嘴里,把人噎得后退了一步。
“听说还压死了个人呢。”
人群来来往往,有人朝那边看了一眼,嘟囔出似是而非的话。
卿舟雪心中却骤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自噪杂之中,又有几句议论飘了出来。
而此时,阮明珠并未察觉到不对劲,她拈着串糖葫芦,已经拉着卿舟雪往回走了。那些话语顺着一阵凉薄的风,还是落到了卿舟雪的耳朵里。
“好像是外乡的书生。前不久来了此处,我卖了他几套衣裳的,瞧着他还带着一个闺女。”
“唉?是不是刚才走的那个……瞧着好像。”
“不是吧。那服饰,分明是修道人家的小孩哦。”
“总之,真可怜啊。”
当日夜中,卿舟雪趁着年幼的孩子睡梦真酣,她连忙控制了身躯,往门外走去。
此时云舒尘还没出关,算算时辰,她还得等待六年。她坐在自己的屋檐下,抬起眼睫,静静地看着云舒尘的那间屋子,一时发怔。
今日的那些话,她越想越瘆得慌。
她以为这样便能更改父亲的命运……可是,为什么?分明已经避开了风险,却出了这样的纰漏。
毕竟在那方世界,碧波桥一直好好的,从未坍塌过。
为此,卿舟雪彻夜未眠。
直到霜气染上了自己的脸颊,冻得僵冷,她才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卿舟雪从此开始不断尝试,改变世界的任何可能。
十四岁那年,云舒尘如期出关。她依旧花了许久的时辰掇拾自己,不紧不慢地带着她去掌门殿测量灵根。
卿舟雪早已知晓自己是冰灵根。对于测不出“灵根”这种消息,她本应没什么波动。